賣了咖啡,丟了三寸高跟鞋
她挺著肚子,搬張長凳,一天又一天,坐在咖啡推車旁邊。一眼望去,僻靜的街道連個散步的人影都沒有。
「就算偶爾有人經過,也很少會停下來光顧。」往後的人生她不只一次自我解嘲:「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外星人。」
那輛三輪推車很特別,輕簡雅緻,是她的藝術家先生精心設計打造的。車身的前胸後背,兩扇移動木門像是翅膀一樣向上張開,在晴空下形成兩方涼蔭,正好放上三張長椅。小小的吧檯裡,一隻磨豆機,一把壺,幾盞杯,配上玻璃櫥裡的幾包咖啡,看起來有幾分扮家家酒的氣氛,可在咖啡師專注的沖泡動作裡,又自有著專業者的認真與慎重。
他們賣的咖啡也很特別,是整個島上獨一無二的手沖精品。可惜的是,特別,並非當地人喝咖啡的必要條件。他們習慣方便又廉價的三合一即溶咖啡,開水一泡,唏哩呼嚕暢快下肚。沒幾個人有耐心站在路邊,聽外星人詳細解說,然後磨豆成粉、沸騰注水、過濾沖滴,慢慢等出一杯美味香醇的好咖啡。
亂賣亂賣,推車推出去又推回來,一天頂多賣出幾杯咖啡,短短兩三個月,大肚婆和小推車連袂從街頭雙雙撤退,推車咖啡的實驗正式宣告失敗。然而這並沒有打消夫妻倆的念頭,他們相信,咖啡文化是一股擋不住的世界潮流,很快,就要席捲他們腳下的這片樂土。
那是美麗的峇里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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峇里島,烏布街頭,推車跟前,玩票性質的叫賣著咖啡。以前,她沒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的一天。
才沒多久之前,她還是朋友口中的台北東區一姐,合身套裝,精緻完妝,腳蹬三寸高跟鞋,叩叩叩,健步如飛,往來於文化基金會、藝術展場與開幕記者會之間。她一度以為她的人生就該是這樣了,以繁華的都會做為舞台,以藝術文化做為背景,不偏不倚,穩定的踩著時髦的台步。
二○○九年,在一次展覽中她認識了來自峇里島的澳洲藝術家,三個月的相處往來,兩個人漸漸滋生愛苗,直到藝術家離台返回峇里島,他們仍然不間斷的談著遠距離戀愛。這中間她幾次往來峇里島,反覆確認彼此的心意,一年多之後,二十六歲的她下定決心嫁給他,飄洋過海,移居峇里島。
一個大她十五歲的外國人,長年住在印尼,以藝術為業,離過婚,在澳洲還有一個小孩。「我爸是個傳統又保守的公務員,這些條件聽在他的耳裡,馬上打了好幾個叉叉,沒有一樣符合他的標準。」她笑著說:「但奇妙的是,他們倆見過面之後,老公務員的心就被幽默的藝術家給融化,莫名其妙的立刻喜歡上他。」
喜歡是一回事,女兒當真要遠嫁印尼,又是另一回事。婚禮前幾天,爸媽第一次踏上峇里島,來到純樸的烏布鄉間,才發現這是完全不同於台北的另一個世界。她的都市人媽媽,頂著台北做來的頭髮,繞著稻田間的新房走前走後,兩手不斷驅趕著蚊蟲,口裡喃喃自語:「蚊子這麼多,房子還都沒有紗窗,是要怎麼住?」而愛女心切的爸爸,不敢來問她,只敢私下跟她的新娘秘書吐露心中萬千的疑惑:「我都不知道我女兒到底在想什麼?為什麼要搬到這裡來?」
「都到結婚當天了,他們還在問這樣的問題。」她莞爾,輕輕搖頭,說:「儘管有趣的婚禮讓他們大大開了眼界。」
結合了中式,西式以及峇里島式三種不同傳統,那是一場多元的混合式婚禮。
一襲華麗的純白婚紗,從台灣專運而來,精緻高雅,拖著曳地的超長裙襬,得好幾個人才能努力襬平它。小心翼翼穿上婚紗,再經過台灣新秘的巧手梳化,她化身為絕美的新嫁娘,安坐在親友入住的飯店villa,等著男方前來迎娶。
就算在印尼,首先登場的依舊是中式的傳統敬茶戲碼。新人端著茶盤謝別父母時,她在頭紗下哭得唏哩花啦,然而擦完眼淚,一走出villa,由新郎接手的人生下半場,立刻換上峇里島儀式,澎湃展開。「就像是一場大拜拜。」她回憶那超乎預期的熱鬧場景,掩嘴而笑。
峇里島的居民習慣相互幫忙,他們的婚禮幾乎是村民大動員。從villa到附近男方新房的路程,由一整支祭典用的傳統樂隊做為前導,敲鑼打鼓拉開序幕。來自世界各方的親友們穿著華麗的衣裝隨後步行,簇擁禮車緩緩前行。一對新人也沒閒著,搖下車窗,王子公主那般,對著圍觀歡呼的沿路村民揮手致意,那場面,簡直像是置換了背景的迪士尼封街大遊行。
「一場熱鬧的婚禮,是我們對村子釋出善意的表現,告訴他們,我們來了。」她微笑,為那場面加上溫暖的註解。
鑼鼓喧天的遊行大隊來到男方家,依禮進行印度教的峇里島婚禮儀式。村長的媽媽擔任主婚祭司,行禮如儀,頌唸經文,為新人做見證,也獻上至高的祝福。她頷首,雙手互扣,恭謹的領受,雖然一句經文都聽不懂,內心依舊充滿無比的感動。
儀式結束,大批人馬拉回villa,輪番登場的是游泳池畔的西式雞尾酒會,以及夕陽下的浪漫晚宴。優雅的純白會場,賓客如繁花盛開,她像是美麗的花蝴蝶四處穿梭,在各國親友以及全村頃巢而出的左鄰右舍之間周旋。竟夜的衣香鬢影,杯觥交錯,恍如夢境一般。
婚禮是有趣而精彩的,這無庸置疑。可是當婚禮結束,繁華洗淨的新娘一旦落入尋常人間,各種挑戰,也就一刻不停的接踵而來。
自然環境的適應對她而言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她是道地台北小孩,還是一個光鮮亮麗的上班女郎,連台灣的鄉下都沒有去過幾回,忽然之間被丟在烏布僻靜的村子,「我完全不能適應。」她皺眉,回憶剛來時的巨大衝擊:「一開始,我和自然的關係非常拉鋸。入夜之後,房子四周一片漆黑,只要點燃一盞小燈,數不清的蚊蟲立刻整個包圍過來。我每天都和蚊蟲作戰,覺得自己都快崩潰。」
她的難題不只是從都市人變成鄉下人,更教她徬徨的,是從俐落的上班女郎轉眼變成安逸的家庭主婦。以前在台灣,她行動力超強,速度神快,又善於廣結人緣。然而嫁到村子裡之後,不騎摩托車也不開車的她,大部份的時間只能窩在家裡,透過無聲的網絡,寫寫部落格自娛。昔日的繁華光景突然完全當機,困居鄉間,她只能當個與世隔絕的隱居者。
生活裡唯一的樂趣是跟著先生的屁股後面跑,坐著摩托車到處拜訪畫師與雕刻師。她在一旁,看著已然被峇里島化的先生用著她完全不能理解的速度和朋友「談事情」---先是聊聊家常,接著走走路散散步,最後才緩慢切入主題。「十分鐘可以談完的正事,他們花了兩個小時才解決,」她一掌拍額,蹬大眼睛說:「真是不可思議。」
不死的工作魂聲聲召喚著她,她感覺胸中有一座等著爆發的活火山,摩拳擦掌蠢蠢欲動。思前想後,她幾度試著回到職場發揮所長。烏布是個藝術之村,有很多的活動展演,那是她所擅長的領域。可是她很快發現,不諳印尼文是她最的大問題,沒有共同的語言可以溝通,再好的工作能力都是徒勞無功。
「新生活對我來說衝擊太大,實在難以適應。結婚的第一年,我動不動就飛回台灣。」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隨即又展露笑顏:「一直到有一天,咖啡這個陌生的東西,忽然闖進了我們的生活當中。」
她的印尼人生,因為咖啡,才接了地氣,緩緩站上起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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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兩人原本對咖啡完全沒有一丁點概念。
有一天,村長跑來問他們「有沒有興趣做咖啡?」原來是有人欠債不還,抵給他一畝咖啡田,讓他一整個傻眼,不知道該拿它如何是好。
天外飛來的一畝咖啡田,意外擦亮一根柴火,激發了藝術家不務正業的靈感。他曾經親身見證過咖啡文化在台灣的蓬勃發展,也驚艷於台北街頭各種奇巧的特色咖啡廳,由衷相信這是一股終將席捲而來的世界潮流。「為什麼不在烏布開一家另類咖啡店,把精品咖啡帶進峇里島呢?」藝術家有了這樣的念頭。
他們認真研究了那畝田,發現種植的是味道苦烈大多用於製造即溶咖啡的Robusta,並不是理想中更為順口香醇的Arabica等其他品種。最終他們並未接收那塊田,然而,人生的另一扇窗被打開了,咖啡已然變成一個嶄新的目標,矗立在他們眼前。
起了頭,藝術家的腦袋裡就有了擋不住的天馬行空,他從此開始構思設計,幾個月後完成一輛獨一無二的咖啡推車。他們決定先在郊區試試水溫,不敢貿然到市區開店。「我生長在一個完全沒有生意背景的公務員家庭,砸錢做生意這件事,對我來說是很大的挑戰。」就算是小小一輛推車,也投注不少的花費,她的心裡不能說是毫無膽怯,但先生充滿熱情跑在前面,她挺著肚子陪著玩票,完全沒有向後退的空間。
果然,事與願違,三個月之後,生意慘淡的咖啡推車從郊區撤退,轉個大彎,推到市區一家店面前的馬路邊,他們開始定點煮咖啡。「雖然推車實驗沒有成功,但是我們玩出興趣來了,既然要做就想把它做好,乾脆回到市區找店面。」尤其他們聽說爪哇島的許多大城市,包括雅加達,萬隆,都已經陸續出現精品咖啡的足跡,這個擋不住的趨勢,更加堅定了他們的熱情。
他們租下的店面位在烏布皇宮後面的安靜巷弄裡,人潮稀少,商機冷清。店裡只有擺設少少的桌位,真正的風景是在外面的推車裡邊---年輕的咖啡師專注執壺烹煮咖啡,一日一日,靠著濃郁的香氣,把鬧區大街上的人,一個一個,帶到小巷裡的推車邊,心甘情願等待一杯精雕細琢的好咖啡。
兒子出生之後,她沒辦法全心投入現場,順勢退居幕後,利用育兒空擋,經營社群媒體。一開始她在臉書上行銷,奇怪的是卻看不出特別的效果,後來她才發現,比起臉書,印尼人更加熱衷Instagram,在特殊或美麗的的景點拍照、打卡、分享,幾乎成了印尼的全民運動。她從善如流另闢江山,也在IG上開闢一個網頁。
推車之前網絡之後,坦白說,她都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風起雲湧,但總覺得,似乎有一股隱流,涓滴成形,用越來越明顯的力道,絲絲縷縷,牽動著他們的人生。
不到一年的時間,馬路邊的推車功成身退,晉升為創店的歷史文物。回到屋內,藝術家發揮巧思整治店面,利用環保物材設計週邊配件,一家色彩繽紛新鮮奇巧的藝術咖啡店,正式立足烏布街頭。
不知不覺當中,香氣和人氣彼此靠攏,漸漸成為正比,就連昔日冷清的街道也增添了許多店鋪,而變得熱鬧滾滾。有一天,有個客人跟她說:「妳不知道嗎?你們在IG很紅誒!」
「我們這才發現,」她仍然是一抹微笑,依舊是一派謙卑,輕聲說:「喔,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已經變成了烏布有名的咖啡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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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結婚的時候,陌生的印尼生活裡,十分令她驚訝的是,隨處可見「尊卑」與「貧富」的巨大鴻溝。這條溝所引發的罪惡感,曾經讓她非常難受。
她的成長過程不曾有過佣人的存在,不習慣被服侍,也從沒被教育過該怎麼跟佣人「相處」。如今,諾大的房舍,這裡有人打掃家裡,那裡有人整理花園,隨時都有兩三個佣人環繞身側,一刻都躲不掉。該怎麼坦然面對他們呢?她的內心起了莫大的掙扎。
「在我剛來的頭幾年,一直不能習慣這種『殖民』的感覺。」她「使用」不了佣人,也始終無法把佣人單純當個佣人對待:「他們涉入太多我們家庭的私領域,我總覺得我們的關係應該也要有某種交心的程度。」
先生久居峇里島多年,已經十分在地化,並不認同她那套邏輯,認為刻意的「相處」反而適得其反,混淆了主雇之間的關係,平添許多不必要的困擾。他一直試著開導她,不要只是把眼光專注在貧富與尊卑的巨大差異,而是應該要積極的找出填補的方法,好讓那個差距逐漸縮小。他認為,那個方法,「不應該是感情,而是金錢與機會。」
要不是因緣際會開了咖啡店,她恐怕遲遲無法找到那個對的方法,也難以從糾結的殖民情結與莫須有的罪惡感當中掙脫出來,得到真正的自由。
除了少少幾個需要具備專業能力與工作經驗的管理人員,咖啡店裡的員工全部都是峇里島的當地年輕人。
那些多年後獨當一面的咖啡師,第一次站上吧台拿起咖啡壺時,都只是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十六七歲小毛頭。他們多數是一張社會的白紙,面對人生第一份工作,除了滿滿的熱誠和學習動力,什麼經驗都沒有。
少年們初出茅廬,睜著發亮的黝黑大眼,仔細打量這個陌生的咖啡新世界,跟著外國藝術家的腳步,一步一步走,一程就有一程的新收獲。他們很快發現,在這家不一樣的咖啡店,誰比較積極,比較努力,就會被看見,就會被自動推到隊伍的最前面。「他們的自信和高度,就這樣,慢慢被激發出來。」雙眼發亮,她難掩激動地說。
透過咖啡看見不一樣的世界,鄉村孩子們的人生,因此被漸漸改變,有了固定收入,有了一技之長,還有各種以前從沒想過的好機會。比如說,語言。一開始,員工的英文都不敷使用,「我們固定從他們的小費箱撥出一定款項,做為每個月英文課程的費用。」這項半強迫的福利,實質提升了員工的英文程度,也推開了與客人溝通的向度。
再比如,出國的機會。「這裡很多年輕孩子日復一日在家裡幫忙做手工,繪畫啦,雕刻啦,幾乎很少出過自己的村莊。離開峇里島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大事。」她的印象裡,咖啡店開張之初,沒有任何一個員工曾經離開過峇里島。等到磨出一身技藝了,優秀的員工有機會飛到爪哇島的雅加達泗水這些大城市出差或受訓,甚至還可以出國到東帝汶,「第一本護照辦出來的時候,店裡全部的員工興高采烈,彼此擊掌歡呼,熱鬧滾滾好像辦喜事一樣。」看在眼裡,一股莫名的感動打從心底湧現,她竟然覺得哽咽。
親眼見證這些化蛹成蝶的奇異過程,她這才算是真正體會先生當年話裡的真義,階級鴻溝的消弭所憑藉的絕非單方面一廂情願的罪惡感,而是為他們創造實質的機會,得以用自己的努力改變自己的人生。
「我很高興,我能為這個環境做些什麼,可以為社會的差距盡一些我的力量。」
話由真心,她的臉上,泛起一片溫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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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幾年的時間,他們的咖啡店已經站穩腳步,名列烏布遊客必到的朝聖點。如果真要探究它為何獨領風騷受到眾人的青睞,除了滿屋子藝術家的奇點異趣教人眼睛一亮之外,她認為,那想必是咖啡店所散發出來的「峇里風格」。
什麼是峇里風格呢?「那是你第一步踏進這家店所感受到的輕鬆氛圍。」她耐心的剖析其中的真義:「這份輕鬆不僅只是意味著自由,裡面還包含著一份自制,不至於失了規矩而淪為隨便。」
她認為許多人其實曲解了「峇里島風格」,誤以為那是一種被默許的解放。觀光客袒胸露背衣衫不整的逛大街,神態自若彷彿他們還在海邊,這樣的景象稀鬆平常。她對這種不尊重當地人的行為十分不以為然,要是有人光著上身穿著短褲大剌剌走進店裡來,「我們會準備一件T恤請他們穿上來。」她一貫的好脾氣,依然笑著說。
看著來自世界的客人湧入店裡,各自守著一方天地,自在的發呆聊天品嚐美食與咖啡,共同經營出一份純正的峇里島氛圍,她由衷歡喜,並且引以為傲。
而當然,一家成功的咖啡店,咖啡必須是主要的亮點。「我們的員工很多來自傳統工藝家庭,手很巧,很有藝術天份,不知不覺會把天生的美感融入在咖啡裡面。」她堅信,同樣的咖啡在不同人的手下有著不一樣的呈現,由工藝師傅巧手沖出來的咖啡,滋味必定特別豐美。
美感具足,下一步,還得維持足夠的咖啡品質。藝術家先生一旦起跑,沿途風景好像就沒完沒了。本來他們只是單純煮咖啡,一兩年左右,店裡進了一台小型烘培機,嘗試自己烘豆,一邊烘一邊學,逐步取代了外買的咖啡豆。店裡的小毛頭,不再只是咖啡師的候選人,有人異軍突起,從木雕師一躍成為烘豆師首席,那又是店裡的另一樁傳奇。
等到全部的豆子都可以自己烘焙處理之後,一刻不得閒,藝術家又引領團隊,直搗印尼咖啡豆的生產世界。
「一開始,我們買進峇里島金塔瑪尼火山區的咖啡漿果,委託農夫處理,要求他們按照我們的方式來達到咖啡豆的水平,增加它們的價值。做了一陣子之後,我們發現其實我們可以自己來,更能掌握質量。」她回憶說。
起初,他們在自家前院曬豆子,想辦法克服日照不足的問題,數量多了之後,又在村子裡找到一個沒有遮蔽的大院子,召募村民一起幫忙。沖洗,篩浮豆,曬豆,挑選未熟豆與瑕疵豆,一個環節緊扣一個環節,他們細膩處理原先不被看好的印尼豆,醞釀出優質的風味與層次。幾年下來,他們所生產的咖啡豆不再限於供應咖啡店所需,還可以賣到外島,銷到國外,儼然是一個已臻成熟的印尼咖啡產業。
咖啡的這條長路,從沖煮到生產,他們逆著方向往回走,一程又一程,挹注的人力越來越多,無法數算有多少在地人因此找到一種全新的生活。「我們只是一家小店,當然不可能立即改變些什麼,可是我相信,如果每個人都貢獻一點點,那麼這塊土地上貧富與尊卑的差距,一定會越來越小。」
當時她所懷抱的初衷,多年過去,從來沒有改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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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印尼人生何嘗不也是一個化蛹成蝶的歷程?從起初對環境的萬般不適應到現在的如魚得水怡然自得,一路行來,她感激先生的帶領,咖啡的開路,以及,兩個孩子溫暖的推波助瀾。
「孩子的到來,是我轉變的最大關鍵。」她說。
她發現孩子好喜歡這裡,她順著孩子的眼光重新打量這塊土地,看著他們在稻田間奔跑,在水中嬉遊,在咖啡豆裡玩耍,觀察他們如何與動物昆蟲親密共存,如何被愛孩子的員工或鄰居抱在懷裡滿街趴趴走而從不掙脫。「他們是如此的融入這裡的生活,跟所有的人事物打成一片,這完全改變了我。」她微笑,下了一個結論:「我已經變成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現在的她,一雙自由的腳只容得下寬鬆的涼鞋,無論如何都穿不回三寸高跟鞋,更多的時候,屋裡屋外,她赤足而行。臉上的完妝早成昨日黃花,梳妝台上器械盡繳,只剩一支過期的口紅偶爾召喚她。不化妝也不保養,「妳怎麼又黑了一號?」每次媽媽看完照片,總是在電話裡對著她哀號,她大笑,在峇里島的這一端,斬釘截鐵,說:「媽,這一切,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辦公桌,回不去都市的生活,回不去鋼筋水泥的牢籠。她的家開敞敞,沒遮沒攔,面對著整片稻田,那田,有時綠油油,鴨群搖頭晃腦排隊經過,有時黃澄澄,上頭一大顆夕陽無聲掉落。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至於未來會如何?「我們不確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波瀾不驚,她搖搖頭,說:「我先生是藝術家性格,要是有人喜歡他的創作,他從來不留戀。如果有人要買咖啡店,他也樂願成全,隨時都可以賣掉。」
八年了,她不知不覺學會了一點峇里島的輕鬆自得。不管未來究竟如何?回到她的台灣還是他的澳洲?繼續守護他們的峇里島?或者開跋到另一個天涯海角?
她在心中留下一個寬闊的角落,那答案,留給時間,慢慢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