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紙相思
一
你說你要去住新莊,我聽到時心裡感到一股淒然;你說這樣的話可以有多一點時間和老師在一起多學一些東西。不論如何,你要離開木柵,這事使我想起去年你遠赴大陸長達兩個月去學藝,我一個人在台灣獨自生活心中懷念著你。你的離開使我頂難過。事實上,你每天出屋去工作,我在家總是掛念著你,尤其我不希望你太晚回來,深夜在這個城市搭車總叫人提心吊膽,直到聽見你的敲門聲才放心,每日都這樣演著失去你又重得你的悲喜劇。我們曾經談論過,換一個地方居住,靠近江子翠附近的地區,尋找可讓我們方便生活的屋宇,經過幾次探訪,總是沒有那種適合我們的經濟條件又可資我們心性滿意兩者都配合的房屋。真的,在這個繁華城市,我們工作的賺得永遠抵不過生活的開銷,你知道我的年歲已經無法再去多賺一分錢,你似乎也無能為力再掙取那最低的工資之外多一點的酬勞,學習傳統戲曲的技藝,甚至連演出的工作日也沒有額外的表演費。我不是為你特別抱不平,在現實環境中從事民俗藝術的普遍事實是不夠受重視,但為了這志趣也就心甘如飴。所以說要想辦法改善,還是一直留在木柵這陳舊的小房子裡,你每日那麼長路程的奔勞實在使我好不忍,心中唯一的期望就是你能愉快工作和平安回來,對你溫柔和快樂的與你交談,使你感覺在這個無華的房舍裡也能心身愉悅而勝於一切。所以你說你要去住新莊,對我簡直是晴天霹靂的一擊,我毫無招架的能力,只得眼睜睜地看著你帶著行李走,我沒有說任何話,也沒有力量說出半句話。
你走時正值中午過後一時的時辰,我只得躺在臥室的木床上流眼淚,雖然可能只是暫別,但我的感受與永別無異。因為那是我的過往全部生涯的體會排山倒海般地傾注出來,我是用著我的所有經歷和認知在愛著你。我愛著你正如我愛著自己,我看不到你有如看不見我自己。我認不得我自己,這個世界猶如虛空,那麼我的生命變得頓失了一切意義。有你和我生活在一起,我的日常工作是從容且帶著無比的欣快,即使是走到廚房去洗一個杯子都產生著樂意的感受;然而沒有你,一切似乎都變得厭煩,怠惰和疲乏跟著淹上來。自來我善於獨居,不論在年輕時或晚近的歲月,都有蠻長的單身生活的時光,甚至發孤僻性排拒他人,在鄉下住有時好多天不想和人說話,只喜歡窩居在屋內做木工,黃昏時走到鄰近的山區看風景,夏天在海邊沙灘也是獨來獨往,這對我來說是頗完美的生活,只有這種方式的生活能充分地在思想裡關懷到別人,而且在必要時才去接觸人。直到我邂逅你,菱仙子,你是個仙女,一個在地的天使,雖然我的心田貧瘠,我的思想庸凡,我的體魄不壯,但我想著去耕耘一份或許是超過我的能力的愛,試著考我是否還能愛人。是的,去愛人和愛情原是兩回事,愛情在生活中普遍發生,愛人狀況不同,另有一番義理。這種愛與聖人的愛也非相屬;聖人愛眾生,高高在上地教導人們,且受到膜拜和敬仰;而我所言及的愛因為我是平庸,不為事功所導,只卑屈的示愛個人,直接地為對方服務而非遊戲享受。這種受就像是有一種花長在荒地,由於易受風吹雨打反而固執奇異地茁長,它沒有觀賞價值,自知有限的生命,因此堅持單純的愛意,我思慮於此,盈眶而淚下。
晚上吃著自己做的飯菜覺得好乏味,沒有往日吃自己做的食物的那樣得意和興趣。我平日喜歡自己動手做餐,你知道我不習慣吃外面各種各樣的美食,而今天我特別感到自己做的東西異樣地平淡,像是缺少了熱情去做,也缺少了心情來吃。當然你知道為什麼,平常你去上課,我還是一樣一個人在家用飯,只是今日心中有愁意,所以覺得今夜的餐食已經多餘了。我倒酒來喝,吞飲下肚覺得醒事不少,我繼續喝,直到酩酊,神志又變昏暈。
醒來時我的心情十分地冷寞,生息微弱地靜凝窗外的幽明,見不到任何明顯的形體。這冷冷的心有如多年以前還住在鄉下一個人獨處的狀態,寂暗無人般被封閉的氛氤所包繞,只覺知自己醒悟的意識了然自己還活著,意會到一種綿長無止境的孤寂,時光是否前進或停滯已經不重要。我不準備去動顫我的身體,知道晚間八點半的清潔車剛過去,我憶起我是被一陣喧鬧和音樂所驚擾,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收垃圾而採用少女的祈禱這節音樂,每天聽它,反覆不已的播放,讓我為貝多芬感到抱憾,遇到一個凡事都會作賤的民族誰都不必再生氣,只得讓心靈變冷變死。
我想最好是想辦法用一點時間來給你寫信,用電話殊少能傳達我對你的戀思和愛意,我化身為文字讓你有空時看到我對你思念的模樣。我最好能寫些輕鬆和滑稽的事情來使你展讀時發出笑聲,你曾說過我身上的一切顯示和說過的話都會使人第一次反應是覺得蠻好玩,透過一陣發笑明白了真意。不瞞你說,我很早便知道我對周邊事物的看法和別人的感受有不一致的情事,我第一次由老遠的鄉村來大城市就學的第一堂課就那麼不合規矩地表現出來,老師站在講台上說課,同學們嚴肅而安靜地聽,然而老師的鄉音話和猴樣的動作令我忍不住發笑,他搞不懂為何我持續不停地發笑,他甚覺莫名其妙,最後他生氣了,罵我神經病。我的異於常態演變到後來同學和老師聯手痛恨我,教官捉到一個把柄終於將我踢出校門。這樣可笑的世界在那時沒有一個人同情我,出社會做事亦是一般,我像一個永遠被曲解和排斥而始終不知悔改的笨蛋,孤此一者自得其樂。我恆常在電影院一個人玩味地笑,等到全院為某一段落齊發笑聲時,他們回過頭來視我如何,我靜靜坐著,並不覺得剛才的影中情節或劇中人物有何應笑之處,好在你和我相識後已經頗為瞭解我的荒謬。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持續履行我給你寫信的承諾,我不必肯定開始你這樣的一張支票,我只做對自己的期許,你也不必期待我的文字會合你口胃,要是我的思緒顯露的只是一顆淪落的心,請別抱憾。像現在,夜已漸漸深了,我最好起身去散步,到河邊去看夜景,就待這夜闌人靜不必像白晝與城市的紛擾擁擠混雜的時候外出,在夜色中我不必看清楚任何有形的事物,因為那條河在夜中就像你赤裸的女體在幽明的室裡,愛你如像原本自然而存在的一塊大地,你是那意味深長的優美之河。
二
那夜我站在橋上俯視這條景尾溪的水流,濃黑的岸沿把溪水的形姿輪廓出來,由近而遠地看它,那修身的軀身以及意會到它流去的動向,有如親睹一位下床而去的赤裸女體的背影,昭示著美麗事物的哀怨本質。我非常驚訝地發現,以前我只感知它潺潺無休的流意,那些每一區段的色澤,每一個部分的不同肥瘦,在白日的光亮下巡視的是一種細瑣,沒想到在夜空的覆蓋下,它呈現一個完美的整體,更富於存在的史實,它幾乎魔惑般地令我心生遐思和感覺自己急促的心跳,有如你匍在大地上哭泣使我束手無策。這種驚覺加深了夜的神秘,彷彿我的心思更為淒楚了。此刻我思念你像注視這條河只有一份衷心的寄望。
一夜的失眠也使得我想及你在新莊的第一晚是否睡得安穩?記得去年春後我第一次引你走進木柵,你整夜不想睡眠,我們話談到天明。你去大陸之前幾天我變得冷漠極了,而你登機的那一天我又變得非常的激動,另一方面我們由宜蘭回來就與夏季的傷風痛苦地相搏鬥。現在想及那時的狀況,再體會你目前離開木柵去新莊,你不覺人生十分地無常和波動嗎?甚至我們也無法保持情緒的穩定,相處和分開就是兩種情緒,互為因果,由此端流向彼端,彷彿沙漏,倒來倒去,所有的就是那麼一些沙。我們的身體生命具體言之就是那些沙漏的沙子,我們的生存空間很狹窄,像玻璃容器。如此胡思和自憐才使得我有一種容忍的生存氣而不致無端地排放傷害到他人。這種不休不止的思念只有到死才能終止。
我的心思所做超過日常事實的假想,你不必為此而顧慮到我的安危,你最好把我寫給你的信當作我們面對面的款款討論,兩人在一起生活互相傾訴和關懷應該是一種必要的日課,僅只依靠角色的規範很快會封死情愛的源流,到了相互爭執所謂權利和義務的時候,恐怕一切已經無法挽留了。不論是誰提起一腳踩破了共築的巢窩都一樣,然而在我們生活的環境裡,似乎大都歸咎於男人的錯。你提一位大學的朋友,畢業後放棄自己的事業前景和一位相戀的男友結婚,十年後的今天,面臨了破裂邊緣,丈夫在外有情婦,三人談判,說要互相接納和包容,我說天下有這樣好的事情,誰都想要那樣辦,恐怕內情不像說的那麼單純,可用容忍來成全一切。後來你道出事實,原來長久以來丈夫回家就不肯和妻子溫柔情愛地睡在一起。我非常同情你為你的朋友抱屈而說出了這一份怨情。當我們在討論這件事情時,我說出了我的見聞來:我在鄉下住時,街上有一對男才女貌、年齡相當而令人羨慕的戀人結婚了,男生是忠厚老實的鐘錶師傅,因此兩個人共同營守那間光彩奪目的鐘錶店,幾年下來恩愛有加生下兩個可愛的孩子。那女生在街市上人面十分好,因此被招募去做拉人壽保險的工作,不久因成績斐然而調職到城市的總公司去,起先每天都可以見到她早班火車去,晚班車回來,後來就因為工作繁忙的關係,隔天才回來,漸漸地,是三天,然後是一星期,之後就不回來了。有時我開車會路過那一條街,轉頭望一眼那家有些污損的鐘錶店,老實忠厚的師傅不那麼英俊了,呆滯地坐在玻璃窗櫥後面,前面走廊上兩個髒兮兮的孩子在玩耍,每次我都覺得自己很慶幸,沒有見到那兩個可愛的小孩痛哭流涕。畢竟我離開那裡已經許多年了,要非你關懷起你的朋友,我也不會想起鄉下小鎮的這則故事。
你聽到這個見聞後完全默然,兩眼刺穿我似地瞪著我。你吵著不放過我,說我每次說出來的事總叫你心裡好不平靜,要我想辦法補償恢復你,我說又不是我負了你。幾萬年幾千世代過去,人類演化從古至今,誰也沒有佔到誰的便宜,兩性之間它的最神聖的公約乃是為了履行自然賦予的使命,認知它的源頭,相愛就成了必然而沒有怨尤了。
現在我不再跟你說這些,雨下的好大,前陣子雨時下時停,你走的那個中午暫時停歇,到了黃昏突然傾盆倒下,晚間的新聞都報出中南部的災情。而今天已經落下一整天,但我還是舉傘要去觀看那河在雨中的樣子,自然景象的美幾乎可以言喻我們的心靈結構,那溪流的相貌和姿態與我對你不在時的想念相溶合了。它漲升了,渾濁而湍急的流去,有漩渦和奇險,帶走半沉的雜物,看起來使人驚駭。這喻象可追憶釋迦對無常人世的觀察和覺悟,它一點點一些些地累積,啟開我愛你和關懷他人的祈願,這靈感一定曾經埋藏在我的心底許多時日了,在我的卑賤生涯裡,不時地翻掀出來鼓舞著我,使我產生不安的躍動和創作的欲望,我幾乎不能用現實的名利去趨動我的生命,反而在名利的無望中轉移去注視自然,從它的默示裡顯露著我的心象和用意,真確的,逐漸地去淡忘對人世名利的依賴,所獲得的是一種傾向實存的思想,從這一轉捩點去關注存活的人世,在那裡能夠去蕪存菁地認識和經驗到美感,這是我們應用著毅力去學習藝術的最高報酬。
三
每天我都劃分一段時間來練習琵琶的彈奏,自認識你後,我才開始體會南管音樂,我心中的感激無可言喻。南管戲曲的律動,當可比美西洋歌劇的詠嘆調。我認為你的歌聲是這類傳統樂曲所需求的最佳音韻,加上身段的表達,構成一幅動人而完美的唱曲藝術,沒有一次聽到你正式的演唱而不感動和讚賞你天生的才質優美。有時你顯得疲憊和洩氣,冷淡而漠然的神色令人恐慌和著急,我試著為你解惑,裝出我笨拙可笑的滑稽相來使你暫時分心,等到遊戲過後,我會回轉過來追究你懶怠的因由,從學習歷程、人事紛擾中找出徵結,平心靜氣地把實際的情形陳出,把目前的學習阻礙得以看清楚,好像我們在荒郊藉一根竹杖撥開雜草亂叢好找出一條可行的通道繼續前進。重新看到你的眼亮和笑容我總是十分的安慰,我們內心裡的蕪雜和混淆情事總需要有同伴的幫助才能快速的撫拭而轉成清朗。你獻身於南管藝術是你最大的驕傲,是你在人世裡最好的選擇,沒有任何財富可比擬,即使你生活中的愛人也不足以比它更牢靠和寶貴。我此時的學習自當不能與你相提並論,我的作為不在於成果而是一種認知,它增加了我的學習經驗,肯定事物的美善,充實我天生貧的資質,從我向你討教受你指點後,我彷彿有了新的生命精神,新的生活樂趣。
我們分別了幾天,你回來看我,與你一同來的是幾位老朋友,其中有一位法國來的艾?莉女士,她是研究台灣民俗陣頭踩街的學者,十幾年來她與本地的交誼頗深,說的一口流暢的本地話。說來巧合,十年前,她與男友相攜到鄉下找過我,因此也算是認識不陌生,但在我的記憶印象裡,艾茉莉的模樣似乎改變了許多,由樸素蛻變成銳利,一個青澀害羞的女孩轉換為成熟的女人。我老是記住她曾說她的身體不會流汗,這事不僅特別,而且我總是把它當成很可玩味的戲謔。我問她現在還是不會流汗嗎?她回答現在好像在特別熱的時候會流一點點。這樣的事體不料卻添加了大家相聚的愉快,我也為你們的到來準備了菜餚和酒。一盤白切牛肉,一些煮蝦,涼拌竹筍,和一人一份的奶油蛋糕。你的回來,使我心花歡放,快樂異常,艾茉莉的面容因為飲酒的緣故呈現桃紅色,兩頰光潤,更加彩繪出你臉上輪廓的特殊美麗。這些你不自知而自然顯露的神態,我還記得另一次在城內你迷誘我的印象。我們和幾個朋友相約在一家餐廳吃飯,你坐在我的斜對面,整個吃喝和交談的過程,我都在留神注意你神采逐漸的變化;在那裡,我似乎見到了一朵花,由含苞到展開,我的心在歡躍,肯定那是人的自然活樣,經由養分的催促和歡樂的心,呈現出結構和色彩的美好和明亮,這使我感到驚奇,喚醒我內在的慾求。
我有生將不會忘懷,深夜時分,從新生北路高架橋下附近的一條幽暗巷子走出了你的形影,已經是深秋初冬的時節,你裹著擋風的上衣和長褲,肩背上吊掛著皮套裹著的琵琶琴,這特殊的身影集中我的心思,凝注著你一步一步地走前來,我站在橋下停車場處等候著你。這酷似流浪兒的身姿直呼著叫人感動,有愛憐和疼惜在我的內心滋生著,眼睛模糊而濕潤起來。你走近來望著我,好像察覺到我心裡的顫動,你原本極為平常的態度突然因為這種感應而羞疑,我伸手要去解除你身上的背負,你扭轉開了,移到我的身側,問我:你怎麼了?我馬上展出笑容說:沒有什麼。回到木柵的家,解開皮套,現出琵琶那可愛的樣相來,從來沒有一種樂器像它那樣更像仿古代的仕女的模模,我目不轉睛地注視它,摸它,舉它,試著挑動它的琴絃,它的清亮和果斷的音響讓我震嚇了一下。那樣的形態發出的又是那樣的聲音,將是我永遠不解的問題,也會有永不休止的思考。這就是了,彷彿命定似的,我會愛它和學習彈奏它。那夜你背著琵琶和我一起來木柵的印象從此沒有離開我的記憶。之後,我要求你教導我,從認譜到親手撥絃,從你的示範到我一音一音地學,每日用一點時間來親近它,來瞭解它。當屋子裡只剩我一個人時,它就像你對我的袒裎慰解著我有時候的寂寞,我滿心對你崇愛,愛你和愛這隻琵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