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
朱天心
─一九三九、九、一
清晨德軍入侵波蘭。下午去游泳。──
這是某位歐陸大師作家(一向信賴自己腦力不做筆記的我,終於再也想不起來是哪一位)日記中的尋常紀事。那文學史中重要的大師日記值得理解值得記的當然不止這一日、這一則,只這一則話不聽叫喚的不時跳出,尤其在我讀時人的口述歷史或回憶錄時,它尤其戴著一張譏誚的面具跑馬燈似的掠過眼下。
因為真實的日記─未為順應當下主流而選擇、刪、修、甚至增補─,便處處充滿著這種「九月一日,清晨德軍入侵波蘭,下午去游泳」十足破壞歷史神聖性的紀事,而非「從此二戰揭開序幕,世界再也不同」的事後之明,或「從此,我立志要如何如何」的偉人行誼作傳。
此書,寫在薄薄一本簡陋泛黃但潔淨的筆記本上的這本日記,紀錄了一名熱血青年於一九四九年三月十八日至九月二十日的日記,橫跨南京、上海、基隆、台南旭町營房、為期半年的紀實。熱血,是因他僅憑一紙孫立人「有血性肯吃苦的青年請快參加新軍!」的招募海報,便下定決心投筆從戎,告別近五十歲才生他的年邁雙親和尚未論婚嫁的情人……,這,在一九四九的那場天翻地覆數百萬人的大遷徙中,是基本處境吧,而我們卻在大歷史的搶奪解釋定調和「威權時代,我們不都選擇服從」的順民光譜中,少能從第一現場的報導口述中,知道更遑論瞭解更多。
這本也許從未打算給他人(即便他的後人)看的日記,再再誠實紀錄了諸多「車經台北、有同學在月台買了份報紙,首要大標題是『國軍主動撤離首都』」,下午賣了棉襖買香蕉的紀事,除了真實之外,沒有其他值得一提的價值嗎?
日記中的青年,念茲在茲他留在南京沒能有機會修改的長篇,以致無論穿紅短褲操練、大通鋪泡在汗水午休時、靶場上……都在腦裡草稿著他的小說,說草稿,一因小兵實在不可能有個人時間,二、「上午發餉十四萬元,稿紙七十張兩萬元,航空平信四十萬元」的物價,買得可寫的稿紙和筆記本是件大事。
如此的知識青年他也不是唯一,他們三五袍澤談談未來抱負之外,無非閱讀彼此的少作,穿著紅短褲、赤上身、草鞋、斗笠,年紀二十歲加減。
他們是走投無路、或糊裡糊塗、或路上被拉伕來台的青年軍人嗎?請見他們的入學考試,本書第一篇日記:
三月十八日禮拜五。午後去銀鐧巷應口試,先我而試的是兩個乙組學生,第三個輪到我,主考的是個姓傅的,人很年青,也異常客氣,他先請我讀了一篇密勒氏英文,並解釋,其中一句 Franch military circles,我未能翻譯好,經他一翻,非常順口而且通達。接著又問了牛頓定律、歐姆定律、並滴水于硯,作水珠狀,問係何故。此後便暢談起來,以致佔今天全部口試時間的四分之一。我今天的談吐可以說是相當成功的一次,沉著、洗練、有見解,連我自己也激動起來。傅氏對我特別賞識,更給我帶來新的希望,我也有了新的覺悟,如果一切不使我失望能照語言兌現的話,我決將身體與靈魂全副獻于國家與社會。
好似我讀過的某長篇小說的開頭。(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
這位投筆從戎的青年小說家和他同艘船渡海來台的同袍們亦不知道,他們因著歷史的撥弄,待在島上四十年,得以自由返鄉時,親人大多不在,自己也已成了物事全非的浦島太郎。
作為這位青年小說家的讀者、作為親人後輩,我讀時不免百感交集不知該如何看待這位「最晚認識、小我四十歲」的我父親朱西甯,尤其他的純真正直,每叫我想跳入書中敲醒他,但畢竟終其一生他完成了包括二十六本小說在內的著作四十一本,在他人生的每一個階段,包括我打擾負累參與其中的他的中壯年和晚年,見證他從沒鬆過手中那一支筆,並始終對文學後輩如同對當年的同袍友人一樣的鼓舞提攜,他完全對得起昔年那位青年小說家。
至於我,向來讀作品六親不認的他人口中的滅絕師太,我需要稍稍寬待二十三歲的我父親朱西甯嗎?就讓我們讀一段他民國三十八年五月二十二日的日記吧,記述一位國防部來視察的少將訓話:
從「今天,與大家,在這裡見面,敝人深感榮幸,與愉快……」老調開始,三個字一句,兩個字一句的講下去,「我可以分五條來說……第一條……」聽眾注意力集中。「第二條……」聽眾精神有點不濟。「第三條……」聽眾站不住了,彎著身子,想盹一覺。「第四條……」聽眾似乎在做夢了。「第五條……」聽眾忽的精神抖擻,等候著苦痛的解放。然而:「第五條又可以分三條來說:」于是大家又盹著了。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我看到一個深具洞察力、捕捉力、和富有將之說出來的勇氣的寫作者該有的所有能力和準備,他後來的文學人生早在此書此日記,已萌芽出土、生機勃勃的具體而微。
是苦難;是生死離別;卻又是正確─錯誤的錯誤所構成的正確。
多真實的歷史!然而歷史不是現實。往矣!遠矣!
怎禁得故土恩深,故人顏色漸模糊!
但我必須回去,回到那生我長我的泥土!尋求那育我、愛我的故人!
青年要出去,老年要回去。雖然我正年青。
淚和汗的凝結,還缺少的是血;生命不過是這麼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