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
身著素白套裝頭戴圓帽的山口幸子,頂著台南的豔陽走到教堂的門廊前,街道發亮得連影子都沒有。
七月的島嶼充滿壓人的盛氣,像是巨大的蒸鍋,街上的人車身影搖曳,彷彿隨時會逸散煙消。然而人是隨和的,躲在屋內不出門,吸食飽餐後令人昏厥的空氣,猶如天然的鴉片菸,專屬於熱帶島嶼。
這天是星期六,修女們備完晚飯要用的食材,棲坐在教堂鐘樓外的階梯。聽見樓下的腳步聲,她們探出頭,議論門外女士的身分。
敢是台灣人——修女手中的塑膠紅扇搧得懶散,熱風徐徐送來。
教堂長在一堆老舊的民房之間,明明教堂早於其他房子,卻顯得教堂連同門口的大王椰子占據了民房該蓋用的位置,使得教堂氣派的巴洛克式圓柱失去莊嚴,就像在說,在這熱帶的土地,沒必要過於拘謹,一切隨安吧。
黑髮牧師為幸子打開旁門,引領她穿越長形的禮堂,走到末端上階梯到二樓。牧師帶她走到最後一間,在門扉上敲兩下,裡面的人應門了。
牧師對幸子微笑便離開,留下她一人面對那扇門。幸子深吸一口氣,脫下帽子入內。
床鋪坐著一名女人,灰白長髮束在脖間,窗戶透入的光線照得頭髮銀亮。女人雙手整齊擺在被單邊緣,幸子牽起那雙手,試圖在女人衰老的皮囊找回記憶中的模樣。
李綉治,那名穿著筆挺制服的女孩,水亮的眼神非淑女的婉約,而是帶刺的光芒。
現在的李綉治,眼神像是快要熄滅的火燭,雙手冰冷。
「美幸。」綉治積蓄的氣絲,叫出山口幸子的舊名。
「綉治。」幸子輕聲說。
「我都認不出妳了,完全就是個日本人的樣子。」
美幸脫下套裝的外套,「唉,我都忘了這裡有多熱。」
——神聖的青春,有著平靜及坦率的神情。
四十五年前,昭和十八年,綉治離開前兩人其實沒有真的見到面。綉治站在莊家的雜貨店舖前仰望著二樓窗戶,一頭剛褪去學生味的捲髮懸在頸肩宣告新身分,穿上父親從內地帶回的純白洋裝、洋皮鞋、絲襪,一身洋派的布料頂撞南國的溽暑。
綉治不知道美幸當天也在場,躲在巷子裡的美幸,制服裙下黝黑的雙腳踩著木屐。
蟬聒噪得惱人,經過的老人歪頭。
什麼事會值得一個千金小姐傻傻地等呀,他們的聲音被太陽烤得乾裂。
綉治只在意二樓的人影,她需要他的一個眼神,告訴她離開是正確的。
汗水不斷滑落到鎖骨,再順著身體滑落到腰部的裙頭,濕了的衣服吸走體內的高溫,熱得有股寒意。
身後的司機不停探頭催促時間:林夫人,要來不及了。
最後,人影還是沒動。
綉治一發不語,將自己扭頭塞進車裡,透過車窗看莊家倒退遠去,接著在火車上看北港離去、在船上看著高雄港在海平線消失。從此她再也回不了家,離開東京後第一個地方便是去北港,發現故鄉的樣子她簡直無法辨別出來,堪比戰後重建的神戶。
二樓的那個人,多年來綉治不斷在腦中重複播演窗簾後的人影。
人影說了什麼,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他已經死了。
「美幸,我找妳來是有事情要拜託妳。」
綉治拉開床旁矮櫃的抽屜,內有數本筆記本、剪報、信紙以及幾張相片,其中一張是兩名穿學生制服的青年在照相館的合照,他們搭著彼此的肩膀。
「請務必代替我好好保留。」
「別這麼說,我一定會將東西好好交到妳家人的手中—」
綉治打斷美幸,「東西我想要留給妳。我沒有其他人可以給。」
美幸頓一下,點頭答應。綉治的手再也無法維持在被緣,整個人鬆開後陷在床鋪,毫無痕跡地與床融為一體。
「人回想過往,總會感嘆為了得到某樣東西自己犧牲掉什麼,但怎麼就沒有人想過,無論如何都會有犧牲發生。」綉治眼睛定視美幸,「如果讓我再選擇一次,我還是會回來這裡。」
美幸別開頭,「妳又在說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了。」
綉治禮貌性地笑,「對不起。」
美幸起身,心臟仍跳得劇烈,責備自己沒注意在綉治面前提到「家人」兩字。
老舊的木框窗蛀蝕嚴重,教堂佇立在台南的年歲比兩人還長。美幸使力推開窗戶,外頭煦暖的空氣注入房內,綉治覺得整個人徜徉在暖陽之中。南方的島嶼,午後總是有催眠的魔力,綉治閉上雙眼,她聽見走廊外修女走動時,腳步摩挲裙襬的聲因,以及街上人們的聊天聲。突然,遠方傳來鞭炮炸裂的聲音,破壞午後昏睡的張力。
小時候的她,討厭逢年過節的鞭炮,大串紅辣,點上火,炸得臟腑劇烈地跳動她將手掌塞住耳朵,努力不留一點縫隙,事後母親責備她把自己的耳朵弄到破皮。
「好熟悉的聲音啊。」美幸輕聲說。
「看來今天是新人的好日子。」綉治回答。「妳有找到米街嗎?」
「不需要找,房子早就拆掉了吧。」
「這裡真的變很多,對吧?」
「嗯,我們也是。」
那時的婚禮禁止使用鞭炮,勉強嗩吶樂隊湊合吵鬧的氣氛。然而在北港,大家仍照樣放鞭炮,大剌剌嚇飛鳥群,村民湧到住家前張望,綉治不知該笑還是佩服那些人,遵循傳統的意志力比誰都強,怎麼不害怕遠處的郡役所或派出所會聽見,就像母親,堅持要為婚禮找來術士,給綉治看了好幾輪才擇定日子。農曆七月二十日,親友聽了都勸不要在七月辦喜事,尤其是出遠行。母親堅定地說,術士看過宜嫁娶,宜遠行,沒問題的。
不管是嗩吶還是鞭炮,以前的綉治聽見了便使力把手指塞進耳道,弄得耳朵發紅,被母親責罵。
回想起來,婚禮的鞭炮、戰爭的燒夷彈,耳膜感受起來都是等同的難受。聲音不會放過任何聽得見聲音的人。
綉治記得以前在高女教室,外面偶爾傳來鑼鼓、嗩吶樂隊,聽見聲音的女學生擠到窗台,遠方看來像是準備伸展的柳枝,等不及春天的降臨,臆測是哪家學姊學妹的嫁娶。
是她呀,真是太幸福了,恭喜。大家如此讚賞出嫁的少婦。
純白、無垢,女性應有的模樣。老師一再強調。
綉治的座位就在窗戶旁,下課鐘響,立馬收拾書包,直衝出校門口,髮辮隨雀躍的心掃著頸肩,背起書包直奔銀座通。
街道上的男女穿著洋式的西米羅、洋裝配高跟鞋,女人細尖的臉蛋畫上細長的眉毛,如資生堂廣告嬌豔,男女成雙地出入各場所。街道穿梭的公共汽車及人力車,和著百貨播送的華爾滋音樂舞動。對於當時的綉治來說,這個就叫做「自由」。
純白杜絕了沾染色彩的可能,她拒絕老師所說的女性模樣。
不同於北港家鄉。市區沒有傳統禮教的拘束,綉治大口吸著新時代的空氣,巴不得不要回北港。卒業後在家的日子,她都在期待哥哥放假回來的日子。等那天終於來了,她趁透早母親忙安頓家事的時候,從側門出去,往環繞裊煙的朝天宮直奔,趕上開往嘉義車站的自動車。一坐上車,她便頭靠著窗戶,埋進小說度過通勤的時光。
一般人到銀座通,通常是去林百貨,或是去同學們喜愛逛的小出商行,販售各式各樣的信箋及文具,但是綉治獨愛一間不起眼的小書局「三一堂」。老闆是一位戴著圓眼鏡的和藹男士,總是穿著整齊的白襯衫,白皙的身影穿梭在疊滿書冊的書架間,他說書局的名字是取自英國劍橋的三一街。
「李小姐,請進吧。」老闆靠邊讓出後方通往二樓的階梯,愈往上走,泡煮珈琲的味道愈來愈濃。
二樓的房間,一盞搖晃的電燈,在大家的頭頂上晃啊晃,湊合幾張簡陋的木桌椅,這裡成為他們的聚會地。他們不喜愛「沙龍」一詞,寧願被稱作「俱樂部」,民主進步的象徵,切割布爾喬亞的臭名。
綉治習慣先杵在門外,踮腳探看房內的哥哥良文還有莊修之,他們兩人總是搭肩,笑著只有他們才了解的事情。良文遺傳到母親的濃密雙眼,但是粗黑的眉毛卻像父親,陰陽在他身上達成美好的平衡。站在良文身旁的修之哥,一臉和煦如夏夜清冷的月光,不過度搶走良文的風采,同時不失自己最自然的光芒。
她喜歡欣賞他們的快樂,猜想他們在笑什麼,尤其是修之,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瞇成迷人的彎月。
修之看見綉治走進來,伸手輕摸她的頭,這是兩人的打招呼方式,從小沒變過。
俱樂部的人討論得正熱烈,突然有人喊良文:「嘿李君,身為理農學部的高材生,你怎麼看糞便跟現實主義?」
房間裡的人憋笑等待良文回答。哥哥總是很能迎合大眾的要求,給出眾人的期待。
「還要問我嗎?你們每個人消化出的東西叫什麼?糞嘛。所以說,任何人寫出來的任何東西不也是糞嗎?這是事實,管你現不現實主義。」
眾人叫好,說李君應該去投稿,一戰成名。
「現在大家都不討論作品了,只關注筆戰像看笑話一樣,好沒意義啊。」回去的路上,綉治將憋了好久的話說出來。
「妳應該來台北看看,太平町樓館都有文壇重要人物穿梭,他們肯定都有共同的危機感,島內文壇像是陷進泥沼,進退不得。即使是那些欺瞞良心,為國家宣揚戰爭的那群人,也是掉進同樣的困局,戰況膠著還能寫什麼。筆戰只是反映了大家不安的心情。」
「我去得了台北嗎?」綉治喃喃地說。
「綉治小姐想來隨時都可以來找我們。」修之瞇眼,「就算是偷偷跑來,妳的車資我們也能負擔喔。」
「少把我也算進去。」
良文追著修之跑,三人就像平常一樣吵鬧,在米街如腸的巷弄內用流暢的國語討論詩句,在本島人聚集的屋瓦中,磚牆探出的眼光都不值得他們回首注意。但願三人能永遠並肩走在一起,即便那是不可能的。她撐起微笑的嘴角,不想破壞現在的氣氛。
窄巷突然湧出一群人,其中一名男子撞到她,用小到僅綉治能聽見的聲音說,失禮。
人群馬上轉彎,如老鼠般鑽入其他巷子的深處,消失不見。隨後一群警察追趕上來,良文拉住綉治及修之手臂往路邊靠,整條街都是腳步錯落的聲音。
剩下黑皮書攤在路中央,風吹動,密麻如蟻的文字躺在紙張,仰面朝天。她好奇那些人惹到什麼麻煩。
——別撿吶。
良文回頭看她,幾乎是用唇語在對她說。
修之輕攬她的肩膀帶她繼續往前走,「既然被發現了,他們應該不會再回來。放心吧,基督教累積了好幾千年,不可能輕易被破壞的。」
「難說,你看日本帝國拿下多少領土,戰爭不只是軍火跟砲彈,你們不覺得宗教戰爭開始了嗎。」
「哥哥怎麼什麼都能想到戰爭。」
「一定是因為良文看太多奇奇怪怪的書,上次他看的那本,我記得書名好像跟基督教死亡有關,叫什麼呢。」
「才不是那樣!」
他們愈走愈遠,綉治回頭看,已經分不清道路及黑皮書的輪廓。
在快到修之家前,街上的攤販大多已在收拾店面,除了一名水果販坐在米糧店前大聲叫賣,前面擺一竹簍的水蜜桃。水果販看見修之,笑吟吟地望著他們。
——少爺轉來啦!
水果販連忙為竹籃內粉嫩的水蜜桃灑上水滴,每粒的細毛散發著香甜的光輝。
「喂,等等。」兩人還沒來得及阻止之前,修之已經掏錢買了一大袋。
「沒關係,反正以前稿費賺了不少。」修之開心地捧著。
兄妹兩人互看,走在修之身後。
修之家是長排兩層樓街屋中的一間雜貨店,與其他店舖比鄰,兄妹倆成長經驗鮮少會到這樣子的店,當他們得知有這樣的店販賣各種零食,心裡感到很雀躍。長大後,他們兩人才看出雜貨店與他們生活的差異,家中有許多雜貨店內買不到的食品。
出來迎接的莊夫人見到修之懷中抱著水蜜桃,嘴巴收不起來。
「傻孩子,買那麼多怎麼可能吃得完,給李少爺李千金裝一袋帶回去才行。」
莊夫人說完匆忙鑽入屋內,綉治總覺得穿著和服的莊夫人像是繃緊的蜜蜂,得奮力振動翅膀工作才能生活。他們在店門口可以聽見莊夫人在屋內翻櫃子的聲音。
美幸同學從二樓走下來,瞥一眼水蜜桃。「哥哥,做決定之前先考慮一下別人,好不好。」說完後跟綉治及良文隨便打個招呼便上樓。
「再不買,等秋天來就沒有了,到時候豈不剩下哀愁。」修之故作正經地說,講完自己笑起來。
「傻孩子,又在說傻話了。」莊夫人走出來,她揀選最好看的水蜜桃給他們,給的比留下來的還多。「我們家修之平常受您照顧了。」莊夫人直接將水蜜桃塞入良文懷裡,良文還來不及回應,僵硬地捧著水蜜桃站在原地。
良文瞥一眼身後的綉治,兩人一齊彎腰道謝,向莊夫人告辭。
修之揮揮手後轉身。進屋前,他突然停下腳步。「或許,我純粹被水蜜桃粉嫩的外表給迷惑了。」說完又自己開始笑起來。
只有綉治發現,趁大家沒注意從修之手中接過字條。
火車上,綉治攤開筆記本放在圓滾的水蜜桃上面,飛快記下腦中的想法。「在夏季想像秋季的哀愁」。俯身時可以聞到水蜜桃香甜的氣味。等回到家,綉治咬了一口,但是水蜜桃味道苦澀,果核甚至已經褐腐。哥哥馬上吐掉,「水蜜桃果然還是內地的好吃。不知道父親什麼時候回來。」
「外表明明看起來一樣的鮮美。」綉治覺得可惜。「哥哥,現在不是放暑假嗎?你們為什麼還要去台北?」
「修之的醫學部還有事要忙。我呢,只是找藉口離開沉悶的北港而已。」良文調皮地眨眼,綉治生氣地捶他的肚子。
「妳有機會一定要來台北看看,妳來了就會明白我的意思。」
哥哥要下女在後庭挖個洞把水蜜桃全埋進去,螞蟻卻有著肉食動物的敏銳度,馬上湧上土丘,彷彿泥團在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