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的真諦
獨處的白天,我在廚房忙活,突然聽見後院有窸窸窣窣的奇怪聲響,趨近仔細一聽,居然有孩童說話的聲音就在玻璃門的後面響起。
我不敢太貿然出現,站遠遠,透過百葉門簾偷看一眼,兩個小毛頭高高蹲踞在我的圍牆上,緊鄰著木瓜樹,他們腳邊排排隊站了幾顆黃澄澄的小木瓜。
哎呀!那是我的木瓜!
後院那棵木瓜樹長得奇高,我得仰著頭才看得到天空裡的累累結果。那些擠在一起的小木瓜,我管不著也搆不到,通常是熟成之後任它落地腐爛,成了土壤的天然肥料,還因此開枝散葉,長出兩棵木瓜小幼樹,一天一天,向著天空奮力伸展。
這兩個小屁孩,哪來的能耐,竟然可以爬上細瘦的樹幹,一口氣摘下所有的黃木瓜,也實在太厲害!我在門簾後等他們都站穩了,才緩緩現身。木瓜已成他們的囊中物,無關緊要,我唯一擔心的是他們會被我嚇到失足跌落,這可萬萬使不得。
「哈囉!」小屁孩光明正大跟我打招呼,咧開嘴,一口白牙衝著我笑。他嘴裡嘟囔幾句,指著腳邊的木瓜,伸手比個讚,然後隨意挑了兩個放在手心,遠遠向我伸來,意思是,這兩個分妳,妳要不要?
我啼笑皆非,分我?那不是我的嗎?
我隔著紗門搖搖手,跟他重複喊:「你這樣很危險,小心一點!」眼睜睜看著他心滿意足把木瓜兜在上衣裡,身手俐落翻牆而去,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我呆站在那裡,仰頭看著我的木瓜樹,好氣又好笑。
我心裡不是完全沒有掙扎,怎麼好就這樣輕而易舉放他們走?好歹也要趁機上一堂公民與道德,義正詞嚴加以訓誡,這是我的木瓜,不是你想拿就能拿。可到頭來,我什麼也沒說,只是用慈母般的口吻拚命叮囑,要小心喔要小心喔,最後還和藹說再見,目送他們平安離開我的後院。
之前鄰居曾經氣呼呼來投訴,說她家木瓜被附近小孩翻牆進來偷個精光,香蕉也是,一整串,她費盡苦心細細栽培,眼看著就要等到豐收的季節,才一晃眼,竟然不翼而飛空空如也。「我氣到報警!」她說這話的時候還是氣噗噗,滿腔難以平息的忿忿不平。
警車喔咿喔咿來抓偷木瓜的現行犯嗎?千不該萬不該,我居然噗哧一聲笑出來。
警察可以做什麼嗎?當然沒有,頂多勸誡了事,叫他們快快回家,不要外面亂跑亂摘別人家的木瓜。
這極有可能根本就是觀念的問題,我猜孩子們從頭到尾並不認為這是偷竊,木瓜香蕉天生地養,啊不就是要給大家一起分享,哪裡還要大費周章找警察來?
分享,是島國一樣非常重要的核心價值。剛來時不明所以,鬧過許多笑話,日子久了,才漸漸弄懂這個道理。
有一回晚宴上,看到某位熟識的女議員脖子上好大一串貝殼項鍊,超美,層層堆疊像是寶塔一樣珍貴。我從沒見過那麼豪華的貝殼串鏈,話由真心,止不住連聲說:「好美好美,這是我見過最澎湃的項鍊!」
她很開心聽到我由衷的讚美,仔細跟我說明它的來源出處,是哪個外島才有的雪白貝,又是出自哪個女生的一雙編織巧手。我哇聲連連,還情不自禁伸出手,摸了好幾遍。
下一次見面,她突然送給我一個禮盒,沉甸甸,打開一看,同樣規格的一套豪華貝殼項鍊跳進眼簾,我受寵若驚,她怎麼會如此慷慨如此熱情?而我又怎麼可以收下如此珍貴的禮物?
雖然我拚命擺手搖頭,覺得受之有愧,可是她的一番心意我沒有婉拒的餘地,啞口無言,只能傻傻地一勁說謝謝。
另一回,和某部長伉儷一同飛到外島參加慶典活動,他倆穿了一套綠色的島衫制服,上面的圖案好特別,有海龜跟海馬在水草間自在悠游,「妳這洋裝好美,圖案好特別!」我彎下腰,張大眼睛盯著看,不改樂於給予讚美的習慣,誠摯表達我的欣賞之意。
她微笑以待,有點害羞,沒有多說什麼。
那個傍晚,回程飛機降落在馬久羅機場,我先下機,走在最前頭,她這時快步追上,突然開口問我:「妳喜歡的顏色是什麼呢?」我不疑有他,以為只是一段尋常的對話,爽快回答:「藍色啊,紫色啊,我最喜歡這兩種顏色。」
幾個星期之後,我突然收到一個意外的包裹,一套藍色的島衫制服四平八穩躺在裡面,抖開仔細瞧,好多海龜和海馬隨著波浪湧現出來。部長夫人居然把她身上那塊布料換成藍色,按照我倆的尺寸,做成一件襯衫一件洋裝,輾轉送來給我。
這一嚇非同小可,怎麼我隨口幾句讚美,換來的都是如此隆重的回饋?當地友人這才告訴我,在小島,要小心,不能隨便稱讚別人的東西,那個意思表達的是:我喜歡。而對方微笑不語的含義很可能是:妳喜歡我就送給妳!
這玩笑開大了,我猛然驚覺,啊!我到底都做了些什麼傻事?
後來跟當地朋友求證是否確實有這樣的說法,才知道分享的習俗並非空穴來風。他還另外幫我補修學分。比如洗衣房的普遍,除了電費昂貴,水源不易,另一個沒被說破的原因是,如果我家裡有了洗衣機,那我不能拒絕親朋好友來使用,水電費用都將是一大額外的負荷。另外一樁,為什麼很多人家房子裡面家徒四壁,空空如也?表面的答案是,如果有親友來借住,晚上睡墊鋪一鋪,一間空廳要擠十個人都沒問題。但另一個檯面下的解答是,家裡擺了家具,要是有人看中意想要搬回去,喔喔,你也得欣然同意。
不能說不,因為分享是天經地義的事。
所以說,我怎麼能夠呼天搶地對著兩個摘瓜的小毛頭高聲說不呢?他們笑嘻嘻正要翻牆而去的同時,我不知道為什麼也是咧著一張嘴,笑咪咪,那意思不言而喻:慢走喔,歡迎光臨,下次再來!
小島數年,我猜,我已經逐漸懂得了分享的真諦。
不存在的電影院
除了幾間深夜小酒吧,島上沒有娛樂場所。
很多年前,市區曾經有一家電影院,還有一家保齡球館,據說最後都因為生意清淡收支難以平衡而被迫歇業。兩棟建築現在都已經成為古蹟般的存在,破舊傾頹。我開車經過時會多看一眼,很難憑空想像有電影可看有保齡球可打的小島會是怎樣鬧騰的模樣。
我所認識的小島,順隨自然的運行,日升日落,潮起潮退,人們安於樸素寧靜的生活節奏,那些對外在世界來說理所當然的熱鬧繁華,對他們來說不是非有不可的必然需求。
現在的我,也已經不是非要什麼不可。小島生活過下來,曾經澎湃的購物慾望幾乎丟入大海隱匿不見,除了必要的生活採買,想不起來已經多久我沒買過新衣新鞋,更別提昂貴無用的名牌新包。無處可買自是當然,但更大的原因是,幾件衣服兩雙鞋一個包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我想不出來我就一個我,為什麼這些身外之物總還需要更好或更多?
唯二放不下的念想是書店和電影院。那都是可以讓我暫時把自己交託出去,忘卻現實,戲耍遨遊的另一個神祕時空。我無比思念徜徉其中的自由自在。
書店是過分的奢望了。幸運的是,在小島,我還有些少少的機會,得以重溫往日電影院的美好氛圍。
第一次看電影,是在酒吧。一名德國攝影師花了數年的時間,拍攝了一支馬紹爾的紀錄片,內容是關於氣候變遷的切身議題。酒吧旁有一個圓弧屋頂的大型場地,架起銀幕,擺滿塑膠椅,把各國的觀眾放進去,再加上爆米花和炸魚薯條的免費供應,儼然就是電影院的架式。
電影裡面的場景都是我們熟悉的地方,幾位受訪的島民也是平時身邊出沒的朋友,看著他們在銀幕上侃侃而談,那種感覺十分奇妙。有人既是銀幕裡的演員又是台下的觀眾,電影結束還繼續擔綱座談會的一名要員,是當天最忙碌的人。
非常新鮮有趣的經驗,可是太過實際,跟我對電影院的想像(或需求)差距太大。我真正想念的,是一種看電影的美好氛圍。
德國女朋友有一個溫暖的窩,對異鄉人來說,燈光昏黃的客廳以及香氣充滿的小廚房都釋放出一種家的信號,召喚著我們前來。最特別的是她擁有一座大露台,那是我們絕無僅有的星月電影院的祕密所在。
入夜,我們從島的各方帶著食物前來集合。主人的德國蔬菜湯還在小爐噗哧噗哧滾著,我帶來高麗菜水煎包,日本女生做了關東煮起司鳥蛋串,義大利媽媽買了一個海綿蛋糕,菲律賓男生裝了兩大碗爆米花,隔壁的澳洲媽媽挾帶了兩歲的小男娃。食物全部搬到露台小桌,架好投影機,各自尋個地方,或席地而坐或找張椅子隨便窩,遙控器一按,電影就要鳴鑼開場。
自然是二輪電影院,打在白牆上的 Lalaland、鐘樓怪人,都是好萊塢的陳年舊片,這座露台上,我真正享受的不光是電影本身,更是看電影這件事。
此時此刻,大海的呼吸輕聲起伏就在幾尺之外,晚風無比柔軟輕撫著我的臉龐,銀幕上方,一輪滿月散發飽滿的光芒,幾顆星斗閃爍著微光,一起映照在我們頭上。還有白雲,一大朵一大朵緩慢游移在夜空,清晰可辨,教人忘記你其實身處暗夜。
也曾經一回,銀幕上女主角旋轉著大圓裙與男主角翩然起舞的時候,天空突然灑下毛毛細雨,當你伸出手心,驚覺它也正如劇情般浪漫地存在,鵝毛般的雨絲卻又即刻消逸無蹤。
如夢似幻的星月電影院,我不禁要想,日後當我離開小島,回想起那些夜晚,是否也會懷疑它是否曾經真實地存在?
伊拜的女兒
從伊拜回到馬久羅之後,我一直找不到機會跟她碰面,快要滿溢出來的心得報告一直在我胸口翻攪,恨不得吐之而後快。
那是我第一次的伊拜之行,行前兩天我在一次活動餐會裡碰巧遇見她,兩人一談如故,聊到欲罷不能。她是正港的伊拜女兒,對於我首次造訪她的原鄉,給了我許多深刻的提點。
「等我回來,我再跟妳報告我的伊拜心得。」那天的話題結束在沒有約定好的下一回見面。
才三十出頭的她,已經是島國政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照理說,我和她怎麼樣都不會是「朋友」,每次聚會,大部分的時間我只是陪襯,餐桌上的話題通常是丈夫與她的公事往來,幾乎沒有單屬於我跟她之間的交流平台。論年紀,我們更是不同時代的人,要是我結婚再早一些,女兒可能就是她的這個年齡。長輩與年輕女生之間禮貌性的寒暄,應該是我們唯一相處的模式才對。
但是很奇怪,我和她有一種靈犀相通,無關於身分或是年齡,我們對彼此有種無法言說的特殊看待。我可以大膽這樣說出來,因為我明確感受到有一條線,我們各執一端,微微拉扯,力道很細很輕微,但是千真萬確。
再次見面是在一場游泳池畔的晚宴,我坐定後,遠遠看見隔了兩桌距離的她,我興奮地跟她招手,她報以笑容,溫煦如和風。我們一句話都沒機會說出口,我低下頭跟身旁的丈夫輕聲說:「她懷孕了。」
丈夫一頭霧水,不知道我這話從何而來。她還是一如往日那般豐潤美麗,看不出有什麼一點不同。「妳從哪裡看出來?」他不解地問我。
我就是知道,因為她看起來格外溫暖。
再過一個月,我們終於約好時間在中餐廳的小包廂見面。一坐下來,菜都還沒上,「天哪,那真是個神奇的地方,天哪,我居然在那裡感受到家鄉熟悉的溫暖!」我開始哇啦哇啦說個不停。她坐在圓桌的正對面,專心聽,時而微笑不語,時而補充兩句,她的臉上流露出一股「是我族類」的歡快。那種表情我認得,那是我每次聽到馬國人跟我描述他們美好的台灣經驗時,我要很努力才有辦法克制的意滿志得。
接下來的發展我也很熟悉,當有人對你的來處表現出真摯的尊敬與熱情時,你背後那獨一無二的原鄉故事會被鼓譟著蜂湧而出,停不下來。
她自小被祖父母領養,隨著大家族一起生活。親人間的領養?在我們聽起來很奇特,可對島民來說只是一種尋常的習俗,也是一種親族之間的奇妙運行。在大家族的成長歷程裡,充滿了龐大的共生連結,祖父母對從各島前來依親的族人來者不拒,小小的房子時常一住二三十人,家裡的擁擠程度如同伊拜巷弄裡沒有間隙的水泥屋群。「我離開家鄉以前,不知道什麼是擁有自己房間的感覺。」她笑著說。
因為生活沒有隱私而心生不滿嗎?時常因為被打擾而覺得煩躁不安嗎?她頻頻搖頭,對她來說,那是一種自然而然的群體生活,也是一種親族的滋養之下才能獲得的奇異溫情。共生的家族生活裡,她尤其從奶奶身上習得一股原味純粹的小島精神,不管是傳統的文化習俗,或是原鄉的衣著飲食,都是她成長過程最重要的養分,也都在日後成為穩定她生命的最中核心。
長成一個純粹的島國女兒,對她來說其實並不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七歲那年,她在全島眾多孩童之中被揀選出來,獲得對岸瓜佳蓮美軍基地附屬學校的入學許可,從此展開她在兩島之間來回遊走長達十二年的求學生涯。
每天一大清早,左鄰右社同齡的娃兒們還在賴床,她已經來到碼頭,搭上渡船前進二十分鐘之外的另一座島。從下船開始,她踏上的是另一個世界的領土,白天,她像是一塊飢渴的海綿吸收美國的教育與生活模式,說英文,學習美國教科書,跟美軍子弟們玩耍與競逐。放學之後,登上黃昏的渡船,她把那個美國化的小女生留在碼頭,又變身小島女兒,走進眾人雜沓的村落,說馬國話,吃當地食物,睡大通鋪,遵循長輩族親的生活邏輯,直到明天太陽升起,那班航向另一個國度的渡船再度來臨。
「這好像雙面人生喔!」我忍不住要問,擺盪在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之間,她內心難道不會感受到極大的矛盾嗎?她不曾對自己原生的土地產生質疑嗎?或者,她從來沒有遇到過任何自我認同的困難嗎?
她微笑,沒有,並沒有。就算以優異的成績從高中畢業後,她到美國念大學,在美國結婚,都不曾須臾疏離或忘卻過養育自己的島與國,她確知自己從哪裡而來,又終將回到哪裡去。
我眼前這個年輕的女孩,有著超出年齡的堅定與聰慧,好幾次我在她的談話裡,感受到一股強烈的電流,一次又一次激發火花,觸動著我的心。
「再過一陣子,我會去美國住上幾個月,」話題告一段落時,她帶著一抹神祕的微笑,跟我說:「我準備去待產。」
「我看出來了。」我也微笑,一點都不驚訝。
就像我不奇怪她會選擇暫時離開,可島國是她根源的所在,我也不驚訝她一定會再回來。始終擺盪在大陸與小島之間的奇特命運,她有許多面臨選擇的時候,但是絕對沒有過任何一丁點背離原鄉的念頭。
她允諾離開前要請我吃飯,為了回饋我的中式午餐,也為了讓我更加貼近她的飲食文化,她打算請我嘗嘗她所鍾情的小島在地料理。
那天中午,我走進旅館餐廳的時候,嚇一跳,看到入口告示板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她居然訂下一間大包廂。打開門一看,更是一整個驚呆,她準備了一整排數十人份的 buffet 自助餐,就為了我,一個人。
當地芋頭、烤麵包果、林投果糕、鮪魚生魚片、涼拌小章魚還有新鮮椰子水,一字排開,她在餐桌上一樣一樣詳細解說,如此細心體貼又如此盛情難卻。我一邊享用一邊聽得津津有味,那感覺很奇特,就好像我們今天參加的是一場小島傳統飲食的研討會,而不是單純兩個忘年之交的尋常餐聚。
對於即將來臨的赴美待產,她顯得有點顧慮,小島的醫療與設備或許比不上美國完善,但卻有著獨一無二的生產儀式感。如果在島上生產,她會有眾多親人陪伴包圍,會有產婦專用的本土湯藥即時在側,她會感覺到彷彿有祖輩們走在她的前面,有愛有溫暖還有滿滿的安全感。
我也是島國的女兒,也對原鄉有著至深的依戀,十分理解她心中的忐忑與糾結。離開前我給她一個很大的擁抱,祝福她一路平安,希望她順利帶著小女娃歸來。
而我們之間的故事還沒說完,伊拜的女兒,我會耐心等妳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