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婆:作孽的人生
我爸來台灣時是帶著裹小腳的婆一起的,我常常想像那樣的場景,就是婆如何搖搖晃晃、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上登船的細階梯,父親雙手提著所有的家當行李,一邊緊張護衛著不讓擁擠人潮碰撞到搖搖欲墜的婆,兩人像一對避難同行的殘缺母子,一路顛簸地到抵這個陌生的島嶼。
婆不識字又只會說福州話,加上裹著小腳行動不便,這幾乎使得後來落居南部小鎮的她,有如被什麼真空氣球隔絕開來,成為一個讓眾人幾乎視而不見的絕對異物。然而,婆卻對這樣的生活完全滿意,她日日起床必先行禮如儀地梳洗自己,尤其會認真對著木窗檯上的小圓鏡子,有條不紊地反覆梳著頭髮,包括最後會滿意地敷上茉莉花香的髮油,再在後面紮出一個髮髻,全程緩慢也優雅,完全無視站立一旁、以著驚奇神情瞪視整個過程的我。
婆的一切舉止言行,都如此緩慢幽長,我此後餘生沒有再見到過任何人,能和婆一樣安靜優雅地長時間一人靜坐著,不管只是對鏡梳妝,或者就是什麼也不做地望著窗外景色,彷彿她是岩壁上一尊時光外的石佛,無喜無憂地看著江水滔滔流逝去。
是的,對幼年的我而言,婆所有緩慢的生活動作,都宛如一個神祕的宗教與儀式,暗示著一個我永不可知也不可解的宇宙。婆像一個來自異星球的人,她可以端坐在榻榻米床鋪上,或是獨坐在有午後陽光灑入到直長條玻璃窗邊的木凳上,幾個小時一語不發。這已經和裹小腳行動不便無關,我完全相信她的一世,從來就是這樣活過來的,就是優雅地、文氣地,不動聲色地一人在角落端坐著,像是一株盆栽裡的無名植物,或是什麼園林裡的一座太湖山石,那樣全然不打擾任何人,無聲地一邊吐納一邊存活著。
我很小就知道婆的名字叫葛寶英,那是我從戶口名簿上看到的,但沒有人用這個名字喚叫過她,大家都用福州話發音叫她婆,聽起來比較像是官話發音的伯,只是我們尾音會拉得很長很高,就是:伯──伯──。至於婆在平日喚叫我時,則會把我名字裡用作排行的慶,發成嘆氣般輕聲無存的空泛語音,然後把名字最後的那個岳,用顯得誇大引人的腔調,拉成長聲也高亢的「幽」,彷彿在喚叫隱身森林的小鹿,還是召喚著什麼不可見的生靈似的。
婆一直很客氣地稱呼我的母親趙小姐,這是爸媽婚前還在談戀愛來往時,婆對母親的禮貌稱呼法,但是即使婚後成了婆媳關係,婆還是一直這樣稱呼著我母親。婆和我母親一直以著這樣略略有禮隔閡的態度共同生活,婆需要生活的什麼大小事物,都是直接私下告訴我父親,讓父親負責去為她張羅與添補,母親並不太去理會參與或插手。婆需要的東西其實很少,她的一切物品都摺疊整齊,放在一個厚重的牛皮行李箱子裡,那應該就是離開福州那日帶來的同樣一只箱子,存放的容量大小也完全沒有改變,彷彿婆這麼多年的生活,從來並沒有需要去增加什麼,也沒有特別少去了什麼。
婆唯獨愛吃甜食,尤其是黏牙的花生酥糖,因此她的牙齒一直稀落疏少,父親蓄意減少甜食零嘴的供應,想斷了婆這唯一的不好習性。婆便決定要自己上街去買,她會喚叫一樣安靜不語的我隨行。婆準備好就一手扶著牆壁,另一手搭著我的肩膀,兩人一階一階走下去宿舍的大樓梯,然後走出去大門,拐到大街騎樓下的整排商家。婆只能用應該無人能懂的福州話溝通,卻依舊順利買回她要的所有零食,再自己偷偷地塞在她牛皮箱角落的衣服底下,彷彿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過似的,婆通常會犒賞我一些零食或小錢,讓我和她一起守住這個雙人間的祕密。
婆對於她的六個孫子女,也保持著親切的友善距離,並不會主動去接管與幫忙,唯有在母親因事動怒或孩子夜裡哭鬧不能眠時,她才會插手把孩子抱去她獨眠的榻榻米床上,像避風港般護衛那個哭泣不停的孩子。婆用來哄小孩的招數並不多,她先是會用福州話反覆唱一首我們都倒背如流的兒歌,那是僅有幾句唱詞的兒歌,是在說著一個三歲才剛學語的孩子,竟然不必經由他父母的教授,就自然地唱起了一首兒歌,基本上是用來讚嘆小孩的靈巧聰明。
另外,我們總會要求婆講故事來伴我們入睡,雖然我們都知道她其實會說的那個故事,就只是福州話版本的虎姑婆。但還是次次堅持要讓她再講一次,並且每每一邊聽著、一邊害怕地央求她不要再講下去,同時深深地躲入她瘦小的胸懷裡去,尋求婆肢體的庇佑保護。
我幼年小鎮的母語環境,除了在學校和少數的正式場合的國語外,基本上幾乎是被閩南語籠罩,偶爾會聽到客家話穿插。因此,我其實就是在與鄰居及玩伴對談的閩南語,家人間日常的國語,和旁聽著父母與婆三人彼此溝通時的福州話,這樣三種截然不同語調的環境裡長大,當時一點不覺得奇怪與突兀,彷彿這個世界本來就應當是如此交織而成的。
而且,我現在回想起來,雖然婆對我們的關愛與互動,看起來完全比不上我父母的濃烈程度,甚至比起別人的祖母也顯得淡薄許多,但是她卻讓我覺得非常強大的安心,就是不管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知道婆都一定會用同樣對我的愛,不評斷任何事理地撫慰與包容我。所以,也不會像是我有時對父母還是有怨懟的情緒,心懷委屈地質疑著父母布施愛心的不公允,甚至落淚想著自己是不是他們真正的親生子,反而我對婆所施加給我的愛,完全沒有任何的懷疑。
婆的愛一直持恆不變,雖然微弱卻永不熄滅,永遠等待接納著我的歸返。而且,婆不僅不會輕易動怒,她也不會去審判任何人的對錯,如果我覺得生氣或心情受傷,婆就只是會把我抱入懷裡,輕輕哼唱著她那首僅有的兒歌,讓我感覺到撫慰與寬容的環圍,以及她必是那盞永不熄滅的燈火,一定永遠明亮與溫暖地等候著我的叩門返家。
婆絕口不談自己的身家來歷,譬如與她自己的丈夫、也就是我們從沒見過的祖父的關係,或是她的娘家背景與來歷為何,彷彿她的生命一切,都像是被時間突兀地擦拭掉,因而成為一切無存的一張空白紙張。婆像是一個只是存活在當下此刻的人,她從不敘述任何己身的記憶與故事,就怡然安靜地活在屋室可以走動的範圍內,完全沒有什麼對過往的怨尤不滿,也似乎不需要得到什麼未來的生命承諾。
譬如,婆沒有任何的宗教信仰,她從來不燒香也不念佛,似乎也沒有任何親近的家人或朋友可以聯繫,就是只有她和我父親兩人相互為伴,他們好像是兩個來自某個孤獨的太空梭,忽然就現身在這個世界的人。因此,也和這整個現實世界裡一切的人,完全都沒有任何的牽連與瓜葛,他們的生命去從因由,完全無從探索也無得理解。
婆也會被我們有時的頑皮打鬧,弄得怒氣起來,但她追逐走動實在太慢,完全無法制約我們的行為。這時她就會張口說著她僅有固定的那句罵人話,那是一句四字算是難懂的福州話,意思是說「鬼都嫌棄」,更準確翻譯的話,就是說你是一個連鬼都不想要抓的討厭傢伙。這就是婆生氣時最極限的表達,她就用本來並不太宏亮的嗓音,對我們喊著說:「連鬼都嫌棄的啊,你這個鬼都嫌棄的小孩啊!」
父親有著愛交朋友的熱情個性,很快在小鎮就結交各樣的朋友,並且迅速鍛鍊起來令人詫異的閩南語能力。我記得曾在鎮公所的大禮堂,看著他在台上生動地用閩南語作即席演講,那樣顯得絕對自信自在的神態,還深刻地留存在此刻我的腦海裡。然後,他一回到家裡,就只用福州話和婆及母親說話,以及用學校要求的國語,和我們六個小孩作溝通。
父親用一種低調的方式,表達他對自己母親的愛,兩人極少對話交談,但是旁人都感覺得到其間濃厚的情感連結,這也很符合父親的感情表達方式,他本質上還是一個有些含蓄收斂的人。但是,他也會忽然就決定要大作情感的聲張,就是他內隱的害羞本性,常會被他忽然爆發般的熱情所覆蓋。譬如父親在收入與聲望都正達到高點的那時,決定要隆重地幫婆辦理八十歲的壽宴,他請來外地知名外燴師傅掌廚,並且包下來小鎮最有歷史傳統國小的大禮堂,鋪陳出數十張紅色的宴客桌面,五湖四海地廣邀各方人士參與,並堅持不收取任何人的禮金,豪情與霸氣的孝心明顯表露。
那夜,我們全都換上好看的衣裝,心情興奮但也忐忑不安,婆還是一貫靜默沉著,穿著她向來習慣的深色連身褂袍子,彷彿要去參加的是別人的什麼喜宴。母親顯得愉悅富泰白晰,穿上特地備置的黑色錦緞旗袍,一長串淡紫濃紫手工刺繡的花朵,從胸前洋洋灑灑流綴下來,頸上套了一圈珍珠項鍊,自在穿梭來往地迎迓賓客,扮演著稱職也自信的女主人角色。
父親自然是當夜最開心的人,他揮灑這樣還是超乎他公務員身分的金錢,就是想對他的母親表達出某種衷心的感謝。父親四處巡梭寒暄,一整張臉因為喝了整夜的酒,完全漲得赤赤紅。喜宴終於散去的時候,父親讓我們一家大小,排列在禮堂大講台上合照,背景是掛滿各方致意的紅色喜帳牆面,以及長條檯子上寫著各種祝福話語的大小獎牌賀儀,地上還有開場時四散紛飛的爆竹紙屑。
那無疑是我們一家最是豪華的巔峰時刻,父親似乎預知後來一家人生活的即將緊縮克難,決心窮一己之力為婆揮灑出來一個無人能夠忘懷的錦繡時刻。然而,婆對這一切孝心的展現,仍然一貫地沉靜與淡然,她就以謙遜羞怯近乎卑微的神色,應對走來向她賀喜祝壽的各色人群,微笑地一直點著頭致謝,有如一個冷靜也心懷感激的局外人。
母親雖然弄不清楚婆真正的背景家世,卻還是略略聽過我父親酒後偶爾提起父系這邊的事情,於是不免添加一些她的想像揣測,對我們鋪陳出一個若有還無霧影朦朧的故事。就是婆其實出身艱苦,所以在她嫁到阮家時,不僅只能充當二房,還和夫婿差了幾十歲,而且阮家當時家業正要迅速沒落,等到祖父後來老邁逝世後,婆和幼年的爸就被正房逐出家門,兩人此後相依為生。幸好,父親從小隨祖父的私塾上課,國學基礎相對扎實,自行考上公費的簡易師範,並且隨後在閩西山區小學教書幾年後,經由徵詢被轉派台灣擔任公務員的職務,終於穩定了孤兒寡母的生活。
我的母親名叫趙玉彬,她自稱是宋太祖趙匡胤四弟趙廷美的後代,我幼年常常反覆聽她說起這件事,覺得恍恍惚惚的,好像母親常掛口的這個趙匡胤,就是她小時候親身來往熟悉的什麼親戚長輩似的。然後,母親自然會不斷提及她的父親,就是我的外祖父,如何在福州著名的三坊七巷的文儒坊,開設一家應當是小有規模的刺繡工廠,生意甚至遠及台灣及南洋,而且她宣稱她家對門就是林則徐那個知名家族的院落,她還和林則徐家族的某一個女孩,同為小學同學什麼的。
當然,我們都聽得出來,母親其實隱隱有和父親及婆一家作對比的意味,就是暗示說她自己如何出身大家,卻與來自於沒落的貧窮家庭,終於靠著努力向學終於成功翻身的父親,一起談戀愛並結成親眷,表示自己當初如何有眼光委身下嫁的勇氣。父親與婆對這些說法都不做任何回應,也看不出有什麼委屈或是不同意,就是全家都默默地聽母親談著她自己家族的榮光過往事蹟,偶爾她會提一下父親這邊如何蕭條不堪,用略略帶著優越感的語氣,作為每次唏噓感嘆的結語。
譬如,母親就敘述父親曾經告訴過她,婆當年突然被逐出家戶時,曾帶著年幼父親意圖回去投靠娘家,卻被娘家親人這樣冷言地直接回絕:「我們自己都只剩下這一條長板凳可以睡了,你們怎麼還會想到要回來,居然還要想跟我們擠個什麼板凳東西的啊?」我記得母親用福州話說著這些話,神色彷彿同時流露著對某種無家可歸者的悲涼同情。
但是,我其實很早就對母親這樣帶著神話傳奇說法的家族敘述,有著隱約與直覺的懷疑,因為她的說法其實各種矛盾與漏洞四處可見,就算幼年還全然無知的我,也是可以察覺感知到其中難吻合的離奇處。譬如外祖父並不識字,教養言行似乎直接粗暴,和父親家族這邊書香傳家的某種內蘊傲氣全然不同,而且外祖父有著長年吃齋信佛習性,母親又透露他可能自小寄身寺廟,自己後來投靠去當刺繡學徒,再自行創業成功的翻身歷程,其實根本並非什麼真正書香豪門的大戶出身。
還有,母親的身分證雖然寫著福州高女畢業,但她卻反覆述說外祖父在她小學畢業後,就不讓她繼續升學的悲憤。母親是家中長女,似乎最得脾氣暴躁外祖父的寵愛與信任,她最愛反覆說的事情,是外祖父承包了一個大官員家裡戲班的整套刺繡戲裝,卻發覺寫錯了的估價單,注定要大賠收場,外祖父畏懼官員的威勢,暗自落淚不敢去更正。母親年幼卻膽大氣盛,自告奮勇去往官員府上當面說明,不但順利修正了合約金額,還贏得官員對她的讚許獎賞。
這樣許多母親的少年英勇事蹟,譬如還包括她隻身去上海,代替她的父親去談生意收取帳款,有如什麼少女英雄可歌可泣的遠征記事,都在在對映出來婆與父親這一家族的黯淡與闇啞狀態。也就是說,婆與父親某種原因地迴避了自身記憶的沉默舉止,恰恰鼓舞了母親對自身的家族,顯得尤其是高張逼人的效忠與愛意,也讓母親天生就能遊走在想像與現實間的說故事能力,得到毫無阻礙的完整發揮。
我有時會想著,母親這樣宛若天成的說故事能力,究竟是怎樣得來的呢?我唯一可猜想的線索,是聽母親說外祖父平日最大的消遣嗜好,就是去到山澗古廟旁的溫泉館,開心泡澡洗浴後,躺在竹椅上喝茶嗑瓜子,一邊半閉眼聽人說書或唱戲曲,母親會一旁作陪聆聽,因此對於各種的演義故事,都能朗朗上口如數家珍。
是的,母親說起自家的故事時,就不免讓我想到演義小說裡的流光閃爍,就是會有一種高亢的、飽滿的,近乎激情的情緒,隨著故事起伏四處流竄。母親這樣的禀賦與能力,自然讓幼時的我驚訝又羨慕,就像是我同樣也記得我曾經望著母親一手執著鉛筆,輕鬆地在白色的枕頭套上,迅速就勾勒出來一個牧童牽著牛,黃昏時相偕返家的情景,然後她繼續神奇地用各色彩線,穿梭出入刺繡來去,迅速幻變出來一幅最美麗的景象。
相對來看,婆與父親的生命故事,就是一個無人可以打開的暗箱子,父親有時會在酒後稍稍提起,卻總是會感傷地流著淚,更是增添這故事盒子不可輕啟的魔幻神祕力量。婆則是一貫永恆的淡然與無言,彷彿她的故事根本就不屬於現在這個時空,因此我們完全感受不出來任何的人體溫度,以及難以分辨是否婆對生命依舊有什麼怨懟或是期待,彷彿一切都是如此的理所當然,一切都是有如歷史課本一樣的本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