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長
第一場
1.
(幕啟。)
(冬天傍晚,冷雨中的朦朧光度。)
(一盞路燈,尚未亮起。)
(一組桌椅,女兒與青年同坐,面向觀眾。)
(其它所有角色都在舞臺上,形同靜止的地景。)
女兒: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整個冬天,我像一隻壁虎,小心翼翼,在自己的家裡,貼著牆壁走。某一面牆上,有一張錶框的黑白肖像照。小小一格,是個男人,笑得很開朗,一副自信滿滿,就要走入未來的樣子。
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就在那裡了。但那個冬天,我第一次覺得有必要,仔細觀察他的笑容,以便明瞭自己的將來。
今天,我召喚他。沒有想到,他真的出現了。
從海面走來,依舊如此年輕,跟照片裡一模一樣。
青年:如她所願,我無法拒絕,只好前來。
女兒:一開口,我就問了一個蠢問題。
我問:會不會很難找?這個地方。
他回答——
青年:這是什麼地方?
女兒:一間小食堂,希望是。那邊,有玻璃櫥櫃,放各種小菜,客人可以自取。這裡,是吧檯座位,方便像你這樣,獨自用餐的人。
我在書裡讀過,像這樣的地方。
青年:聽起來滿溫暖的。
女兒:我想,你會需要的。
一個位於醫院和家之間,可以喘口氣的角落。
喝杯酒?
青年:「醫院」,是怎麼回事?
女兒:喔,那是很後來的事了。
不要擔心,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沉默。)
女兒:有沒有聽見一些聲音?
像永遠,被種植在我腦海裡的聲音。
(沉默。)
青年:一片寂靜。我只聽見她的聲音。
女兒:他沒有回答,也許,正在專心聆聽。
我說:你聽,他們又開始了——
2.
(路燈亮起。)
(從舞臺各處,其它所有角色緩緩動作起來。)
(在路燈下,祖母與醫生現形。)
祖母:下雨了。
沒聽見雨聲,但是我知道——今天一整天,雨在牆壁裡靜靜流,我伸手,就能摸見。冬天,山區總是多雨。我披上雨衣,準備出門。二十二年來,每天傍晚,我走出房間,走出養老院的圍牆,走去路燈下抽菸。
今年,我八十九歲了,身體告訴我,這是最後的冬天。
我走到路燈下,看見荒地上,醫生還躺在那裡。
醫生:又下雨了。雨細細緩緩,落在荒地上,有些雜草復活,有些從此就死去。但也無所謂了。在牢裡,不知待了多久,折磨我的時間,現在使我自由。
今天午睡時,想起一件快樂的事。想起父親,將他的醫藥箱,交給我背著。那是人生第一次,出門看診時,他讓我跟隨,一步一步,走在故鄉裡。
我太高興了。藥箱貼在腰際,每走一步,裡頭器具叮噹碰撞,發出悅耳的聲響。神采奕奕我走著,看被戰火焚盡的家園,像看一座巨大的病院。
我知道今天,父親將會教導我,怎樣親手,修好人的傷殘和病苦。
(沉默。)
祖母:醫生又作夢了。
又一次,在夢裡振作,以為自己還是孩童。以為自己,還在戰爭剛結束時,而不是,又在下一場戰爭裡。
其實,醫生的父親不是醫生,而是農人。醫生會成為醫生,只因在那個年代,幾乎沒有選擇——聰明男孩,大多念醫學校,總是他們家族裡,第一位西醫。
我想起自己的女兒,她出生時,又一場戰爭剛結束。為了能早點自立,她放棄讀大學,選了護校。那是她今生,最大的遺憾。
這麼多年,她定期上山來看我,很盡職。二十二年,夠一個人,長到大學能畢業的年紀了。上個禮拜,想起這件事,我說:來養老院看我的時間,妳都能拿到大學文憑了。我把她氣哭了。
我其實,只是想跟她說聲:對不起。
(沉默。)
3.
(在舞臺兩處,母親與父親各自現形。)
母親:今年,我從醫院退休了,剛好,就是父親死去的年紀。也正好,得處理母親的要求。我不明白,他們想透過這個巧合,告訴我什麼。
下雨的午後,城市變得莫名安靜。從咖啡館櫥窗望去,那個陌生人,不知為何冒雨走動,第五次,經過我的眼前。我等候著。最近也許,很多人死去。也許這個冬季,每天,都有不少人死去——我打了很多電話,才在市郊的火葬場,搶到幾天以後,某個焚屍爐裡,一把大火。
我在等我丈夫出現,想親口,告知他這個好消息。我的丈夫,是我見過脾氣最好的人。每次,將要吵架時,他就會自動,從我眼前消失一陣子。像他熟門熟路,認得世上所有的防空洞。我總是想像:有一天,我也要離開他。
不留一句解釋,永遠不回來。
(沉默。)
父親:這是一個潔淨的年代。機場吸菸室,如今,都隱藏在最偏遠的角落裡。我穿過明亮甬道、各種免稅店,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窄窄小小的,推門,像走進毒氣間。
我不抽菸,只是想揣摩,如果今天,我的岳母願意自己前來的話,此刻,她會怎樣待在裡頭,讓等候的時間,在她手裡燃燒。
有時候我上山,去養老院,只是為了帶一條菸去給她。我最期待看見傍晚,她走出房門,走到馬路邊,盡情抽菸。那是她的放封時間。那時候,養老院裡,職員工們也都下班了。我就在另一邊、候車亭裡躲著,看他們閒聊,聊得滿好的樣子。
我就想著一生裡,她少數會自豪的一件事——她總是說,在各種人裡頭,她和「勞動者」,相處得最融洽。
我願意相信,那就是一直以來,她更喜愛的自己。
(沉默。)
母親:養老院裡,這個房間,多年以來都沒有變化。
「字有部首可分╱試向各部找尋╱字若難辨部首╱可查檢字索引」。像一首親切的詩,對不對?她的房間裡,五斗櫃上,躺著一部《辭海》,破破爛爛,封面都掉了。我每次經過,都會看一眼第一頁。
我從來不敢把書拿起來。我怕一拿起,所有的辭句都粉碎,什麼,都找不到了。就像她的消失的生命。
(沉默。)
4.
(在舞臺某處,舅舅現形。)
舅舅:中風以後,我的父親講話不清楚,卻開始跟我說往事。故事裡,我的母親和我,是他想刪除的多餘枝節。我同情他,不是因為病倒以後,他整天掉眼淚,而是因為歷史不記得他了,他自己,卻有那麼多回憶想收拾。
但今天,我有一點佩服父親了。人生第一次,我來到自己國家的機場,卻像個外國人。出門前,父親要我有禮貌,好像我知道,怎麼對陌生人施暴。我們沒有這種能力。我的父親,和我,一個非法移民,和他的土生兒子,住在半地下室裡,像兩隻老鼠,任何陌生動靜,都讓我們更謙卑。我們只對彼此發脾氣。
今天出門前,父親要我有禮貌,好像我沒有發現,這件事本身的粗暴——長到四十歲,我的姊姊,才要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
(沉默。母親離場。)
5.
父親:飛機平安降落了。
飛機停妥以後,眾人站起來,尋找行李。我的妻子留在座位上,縱容自己再哭一會。好像她決心,哭過之後,從此,就要面無表情。我等著。看窗外的雨,我想起幼稚園時,女兒畫圖,將雨畫成漫畫裡,眼淚的形狀。我糾正說:雨滴,應該長得像饅頭。從天而降,水分子奮力挪動,用最大的受力平面,去抵消空氣阻力,如此,雨才會順利落下。
妻子在一旁看著,笑著,說:如果要這麼逼真,我們什麼也畫不成。我們總是能逗彼此笑。特別,是當無意如此的時候。
(沉默。)
女兒:小學畢業典禮,我的父母一直哭,讓我很尷尬。
那年的年底,一切反常,我的父母一起出國去了,留我一個人在家,和我的祖母獨處。平常,母親在家時,祖母話很多,也會撒嬌,耍賴,或是跟我鬥嘴。我總覺得,我們好像一對姊妹,而祖母,是姊妹裡頭,比較受寵愛的那個。但那個冬天,祖母很專心照顧我,好像變成我的母親了。我有點害怕,疑心自己的父母,打算從此不回來了。
家裡變得窗明几淨,像旅館。整個冬天,我貼著牆壁走,深怕自己,會碰壞了什麼。我站在他的笑容底下。聽說照片裡的這個人,就是這樣消失的——很久很久以前,當祖母還只是母親,很專注,在照顧自己女兒的時候。
消失的他,被永遠封印在牆上,相框裡,像一幅格外逼真的炭筆畫。我有點害怕。我疑心父母的旅行箱裡,也藏有一幅畫,永遠封印了我。
(沉默。父親離場。)
舅舅:傍晚,我等我的父親,來工地換班,換我前去病房,照顧我的母親。父親到了,一身酒味,像是又在食堂裡喝多了。父親說,早上,我的母親,在病房斷氣了。他料理完火化等事項了,所以,今天,我直接回家就可以了。聽完我呆掉了。
我揍了父親一頓,趕回家,就看見飯桌上,一個骨灰盒。我找出酒,陪我的母親說話。我說,守靈夜,只剩下我陪妳了。夜以繼日,城市趕著蓋大樓,父親在工地裡輪班。他以為火化妳,也是一項緊急工程。他這樣對待妳,像妳本來,就是一個小木盒裡的,一點灰塵。
這是妳的預期嗎?很久以後,妳累了,病重,然後死去了。在最近的兩個傍晚之間,也有人親切接濟妳,導引妳,沉入深海一般的睡眠嗎?
(沉默。光度由傍晚,轉為夜暗。)
6.
青年:我的嚮導,年紀稍長於我。
除了她的聲音,我只聽見一片寂靜。
她說,她規畫了一間小食堂給我,裡頭,保留了未來的食物,酒飲,與家常的安歇。我意識到,所謂我的「未來」,對她而言,是早已過去的時間。我恍然明白,她想指給我看的人,都漂散,在早已逝去的未來裡。在時間的孤島上,我,正是惟一的異鄉人。
一杯酒,來到我的手中,我看著。我擡頭,透過櫥窗,盡力想望清楚遠方。我只看見窗上,有一個年輕人,滿是雨水的臉孔。是個陌生人,卻也像是我自己的倒影。在他的身後,朦朧的雨,阻絕了一切。
(沉默。舅舅離場。)
青年:我的嚮導告知我,現在,我應當聽見另一個聲音。一個無比蒼老的聲音,會在我的耳邊說:下雨了——
祖母:又下雨了。
我看見我的醫生,還躺在荒蕪裡,又作起了同一個夢。夢的盡頭,那個孩童,總是遇見同一隻猴子。總在孩子擡起頭,想看清楚父親的臉容時,夢就會中斷。從前,當我年輕,在牢裡遇見醫生時,這個故事,我聽他說過好多回了。
從前從前,我就預感,這是此生,我最後的冬天了。我只是難以想像,終局,仍然顯得這麼猝不及防。下雨了,一顆雨珠,凝結在上方,路燈的燈罩上,在今夜,最盛大的光亮裡。偶然,我擡頭,雨滴正好滴落,牽引那片光亮,擊穿我的眼膜。我仰躺,開始墜落。在一瞬間,海就包圍了我。
我不明白,自己何以如此奢侈——好像,全世界的海一起湧現,只為了將我,單獨地溺死。
(沉默。)
女兒:那天夜裡,第一位尋獲我祖母的人,對我們證實——她獨自一人,仰躺在養老院外,路燈下,手指夾著香菸,臉上,掛著幸福的笑容。好像所謂的「未來」,現在,終於姍姍到來了。
我想起一些年來,有時,我也會去探望她。傍晚,下山的路上,風總是冰冷,像從隔世颳來的一樣。公車,像忘川之上的渡船。我知道,那一路上,整座荒山裡,有寺廟,也有教堂。各種場所,給相信各種來世的人。
那時,坐在昏暗的公車裡,我就想著:對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的我祖母而言,養老院,就是她給自己的修道院。
(沉默。祖母離場。)
7.
青年:沒聽見雨聲——這個聲音,應當無比蒼老,在我耳邊這麼說。
許多人,應當,還被囚禁在細雨砌成的牢房裡。我的嚮導說。
我不解,開口問她:現在,像我們這樣見面,這就是妳所需要的聆聽嗎?關於多年以來,妳一直在想辦法說,卻沒有辦法說的故事?
(沉默。)
女兒:關於多年以來,我一直想說的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裡,所有人都想說話,但我卻沒有語言,去表達他們的在場。
青年:原來如此。
我說——無所謂了,妳就開始,輕鬆地說吧。反正,這是一個關於「死亡」的故事,而我們也不是真的。我們,主要來自妳的幻想。而妳,也只在牆上,一張照片裡見過我。
看著舊照片,知道照片之外,我的終局,妳必定,是像全知的神靈那般看著我吧。
(沉默。)
女兒:我十分訝異,他會這麼想。
我想說——不,你弄錯了。完全弄反了。
事實上,在這個故事裡,只有你是真的。
因為只有你,才是我的祖母,一生摯愛的神靈。
(沉默。)
(夜暗中,光度漸漸由冬雨轉為晴夏。)
(桌椅撤去,女兒與青年離場。舞臺上獨留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