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現身
●冬夜:農曆十月十四日
是夜,島嶼在海洋的環抱中、在地球的轉速裡,亮著電力所及的燈光網絡,據統計,家戶普及率達九十九點七五。走空中的高低壓電線,輸送、分配,串連起電力消耗量大的都城商街、沒瞑沒日生產的工廠,以及白天通常在太陽底下工作,沒用到什麼電,夜晚就熄燈休息的漁港、農村、山上的部落。
幾幾乎,可以形容為燈火通明,但有角落、有暗處,連基本的水電費都繳不起,被迫融入夜色裡,仰望天空不時有飛機飛過,像炫耀的流星,不準備承載貧窮者的心願。
好在沒電的時候,月娘特別亮,「大大圓圓的笑臉,是家人的感覺。」縱使有時候生命如浮萍,「飄盪在月色如水的夜裡,悠悠晃晃,無處歸根,不過抬頭望向天際,開懷大笑的月娘始終陪伴著,不離不棄。」(以下所引,皆出自楊儒門的信件。註一)
尤其接近滿月,像花瓣要全然綻放、浪潮將推至最高點、前奏快進入主題,主角就要登場了,鑼鼓心跳聲咚咚咚的加快加遽……。農曆十月十四日,下一個夜,就是月最圓的十五,過了十五,月娘會逐日逐日瘦下臉,彷彿吃不飽,直到最後終於餓到消失,才又像希望,從絕望的谷底逐日逐日充實的升起。
這是億萬年循環的道理了!但是夜,月娘的笑臉似乎若有所思,有點緊張,派遣月光作為「前觀」(特種部隊的前哨兵種,楊儒門以此做為另一個自己的代稱。註二),偵察著進入島嶼中部。
找到斗苑路,俯瞰過高速公路南下北上的交流道,飛過商家比鄰著亮起一路絢爛的招牌、看板、霓虹燈管,月光顯得微弱的快速通行。進入二林,辨認出公務人員已下班的文化中心、鎮公所,暗暗大大的建築物,一不小心,撞上一根鐵柱,高舉著鮮黃色的M字燈廂,麥當勞迎面。
月光摸摸自己的寬額頭,不好意思的笑笑,呵呵,溜滑過麥當勞潔淨的、每天都有工讀生在擦的玻璃窗。玻璃窗內,坐著一些消費者,每人桌前一份一百多塊錢的套餐(一個漢堡、一包薯條外加一杯可樂,等於某些人家一個月的自來水費)。月光趴附在玻璃窗外頭,忽忽然想起,今年是二○○四年,二○○四年的末稍了。
這一年,是聯合國明訂的「國際稻米年」,主題是:稻米就是生命。
「所以是十七年前囉,」月光推算著,像地球往回公轉十七圈,回到麥當勞進駐島嶼初期,曾有主婦聯盟等團體,手持「漢堡營養不均衡,少吃為妙」、「幫爸爸媽媽看住荷包」、「不要讓漢堡笑我們傻」等大字報標語,在台北各跨國速食店門外站崗,勸導消費者不要購買進口的漢堡。不過如今看來,麥當勞叔叔及肯德基爺爺的塑像(還有溫蒂姊妹及星巴客咖啡等),已深入密佈島嶼。
目前,麥當勞在全球一百二十個國家中,共有二萬八千七百多家分店。一口一口,油煎的美國牛肉、油炸的美國薯條、進口糖水再摻點化學香料的可樂、剝削原產地咖啡農的進口咖啡,取代島嶼土生土長的稻米、甘蔗、蔬菜、豆類。一口一口,據研究報告指出,吃習慣會使人痴肥、變笨的速食,透過大量的廣告行銷,誘惑著所有小孩的眼睛、胃、以及岌岌可危的心智。
一口一口食物的背後,跨國公司為了賺錢,顧不了消費者的健康及農人的處境。錢、錢、錢!月光回頭瞪了瞪白皮膚的麥當勞叔叔,小丑模樣的臉,笑開紅色的大嘴,伸出手,仍盡責的站在店門口,歡迎口袋裡有錢的人們,請進、請進。唉,於是月光輕輕、非常輕地嘆了一口氣,繼續往二溪路飛去。入冬後的冷空氣,因此颳起一陣風。
海口的風,掃過沿途商家看板漸漸稀疏,月娘漸漸清晰。月光拂過道路兩旁站立著、如二林這個地名所描繪的、朝夕相守的木麻黃。白日裡,灰綠色、針織狀的樹葉,夜裡呈水墨畫般潑灑。由於二林是海口地帶,東北季風強勁,日本時代便引進外來種的木麻黃,採東西向線型種植,來防禦侵略性強的海口風、以及風中的飛沙走石。
環境磨練人的性格,也挑選能夠在貧瘠之地生存的樹種。木麻黃落腳、紮根在二林,縱使歷經不斷被砍伐的年代,如今所剩不多,仍在不少二林人心中,植入家鄉般的親切感。
月光明瞭這種親切感,「是家人的感覺」。從木麻黃樹梢一躍而下,灑落暗黑的田地。
一望無際、地平線零星著一簇簇霧矇白光的田地,是種植甘蔗嗎?是二期稻作剛收割後的水田?是海風鹽分與濁水溪沙質土壤成就出的、金香葡萄與黑后葡萄的溫床?是東南亞的火龍果千里迢迢來台後的新家?抑或是再也、再也不種了,任其荒廢的休耕地?
月光做為前哨兵的亮度,並不足以細辨夜色中的田地樣貌,僅只是揣著時間的疑問,痛痛的、不能明白,為什麼單位面積蔗糖產量世界第一的島嶼(註三),不過數十年,糖業就從極盛衰敗到今日幾乎不產糖?
台糖公司目前僅存台南善化糖廠、嘉義南靖糖廠、雲林虎尾糖廠仍勉強維持運作,但據報載(月光也是有瞥過報紙的),到民國九十六年底,預計再關掉一個糖廠。
基本生物常識不都指出,「倘若沒了糖和氧氣以供我們進食和呼吸,我們將不久於人世。」(註四)那為什麼島嶼竟然放任台糖公司,賣起進口的汽油、柴油,給有車階級及摩托車往空氣中排放二氧化碳等廢氣,同時終止與農民簽約,要農民放棄種植具有分解、吸收二氧化碳等功能的甘蔗。
沒有甘蔗田,不生產蔗糖,孤懸於海的島,若稱得上是國,這個島國很快就要看不到「夕陽火紅像剛出爐的太陽餅,掛在甘蔗尾,隨著風,產生變化的感覺。天空霞彩一抹,白鷺鷥成群朝著太陽、海邊的方向歸去……」等景象;那美景,傍晚羞怯著登場的月光,曾經無比熟悉。前哨兵月光遙望台糖公司,在已消失的蔗田「遺址」上,蓋起加油站,紅底白字的燈廂佇立著,月光避了開來,卻被二溪路上疾駛而過的汽車撞倒,一次又一次的撞倒。每次車子(車頭燈強光)經過,都強強將月光驅離,毫不留情。算了吧,月光心想,我不過就只是一小片月光,能幹嘛呢?但如同海風催折木麻黃,木麻黃被迫彎下腰又挺起身,海口的前哨兵月光總也不認輸的、一躍,進入村庄路。
村內沒幾盞路燈,磚瓦三合院及水泥樓仔厝錯落著,晚間七點多,只剩下貨櫃屋檳榔攤及柑仔店仍開著。月光東瞧西瞧,看見一戶戶人家的神明廳,透出案「燭」紅暈(已是插電式、罩紅燈罩的「燭」光),溫暖的微紅,不過月光仍感到些許落寞,因為這些人家的客廳裡,同時流洩出螢光幕的聲響畫面,屋裡的人,背向馬路(及夜空),面向電視(或電腦),根本沒有察覺到月光來訪。
前哨兵月光乘著寒風,敲動窗,扣扣扣,很快識趣的揉揉鼻翼,轉個彎,飛入轉角的圓和宮。
圓和宮的廟前廣場,水泥地面擺放香爐及幾張桌椅,鐵皮遮棚下,日光燈管照亮這村庄最主要的公共空間、傳播站、信仰中心、有時候是政府下達政策的辦事處。數十個老人家,六、七、八十歲不等,聚在廟後方延伸興建的水泥平房內,開講著、議論著,廟旁,競選的旗幟插得特別密集。
台灣第六屆立法委員選舉,將在那夜的十六天後投票,是綠色過半呢?還是藍天再現?兩大主色調拼搏著,為每三年一輪的席次、薪餉及權力總動員。月光兜轉過整排競選旗幟,一個個人頭,隨風翻捲,皆颯颯作響,也都呈現出難以捉摸的波浪狀,於今,是越來越看不出有什麼差別了,不過廟裡的老人家倒是興致勃勃,你一言我一語,熱衷於旗幟上人頭的事跡。
說什麼「咱海口人,要支持海口人」,說什麼「海口攏沒建設、沒發展……」,聽得月光既憂心又不解,但月光沒有喉嚨,發不出聲音,只能任由海風吹得更急更迫切了,空中的烏雲也藉此更積極的群集。
踱步在圓和宮屋頂上,月光知道農人從礫石荒地、泥巴小徑到柏油路面,一路彎腰付出多少汗水、勞力、心思,以及作物價格跌到令人心酸時,仍堅持下去的愛與意志,知道農人一直在學習、在適應,研發新的種作技術,改良新的品種,絞盡土直的腦筋,尋找在多變市場活下去的機會。
月光也記得,夜裡沾著露水,親吻過各種作物「一瞑大一吋」的生長,月光更明白,農人計算日子的方式,不採直線進行的「國曆」,而採表情豐富的農民曆。
月光和農人有默契、了解農人了解,月娘若是亮出一圈光暈,像戴了頂斗笠,那明早肯定要刮風、落水了,夜裡若是起霧,白茫茫籠罩得像是沒了出路,別擔心,請準備迎接明天的大太陽吧,而大晴天的早晨,通常也是有霧的……。
農人依隨作物千萬年的節奏,作物依隨土地億萬年的孕育,縱使種作時的農人不說話、不言語,月光總是知道的,島嶼的農人很會種作。
但為什麼才數十年,島嶼就從一個「世界上農業最成功的國家」(註五),來到今年國際稻米年,已首度、不曾有過、也算創紀錄嗎?水稻田的休耕面積(二十八萬公頃)已超過耕作面積(二十三萬公頃);荒蕪的地,已經比種作的田還要多(註六)。
月光焦急的飛行,像逃竄,從圓和宮拱翹的屋簷,滑下去。
沒有車子,人可以步行;沒有電,「我們可以散步在星空下/可以手挽著手大聲交談/可以啜泣/可以微笑/可以練習用手指讀對方的唇/用心去讀對方的心」(註七);沒有衣服,人可以赤裸;沒有書沒有文字,人可以畫畫、做手工藝、唱歌,但是沒有糧食,就像沒有空氣和水,人根本活不下去。
稻米就是生命!那為什麼孤懸於海的島,若稱得上是國,這個島國竟然寧願將生命——自己的生命——交給進口商去決定?糧商在乎土地嗎?在乎作物嗎?在乎有人餓了,天天餓著,卻買不起進口的食物嗎?政府官員呢?資本家企業家呢?島中之人是否都不憂心、不氣憤、不在意,有一天島嶼再也沒有農民、沒有農業、沒有農村文化,沒有土地藉由作物長出的心跳?難道,真的都沒有人抗議?
前哨兵月光感到脖子有種被掐住、或其實是胃被捏痛了的威脅感,警覺的揮動手臂,但空中烏雲已團結成一塊塊,形成全球化、不分國界的侵略態勢,包圍住月娘緊張的笑臉。月光奮力踢動伸及地面的腳,試圖突圍,但烏雲如此厚重、難纏、死皮賴臉。怎麼辦?
怎麼辦?
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就在烏雲快要吞掉月娘前一秒鐘,一個決定,做下了,一小片月光,切斷與月娘溫柔的牽繫,掉落至地面。
再度爬起的月光,已不能飛,一步一步,縱使被汽車的大燈碾過,也只能歪歪扭扭的跋涉,拂過甘蔗田、拜訪過金香葡萄、黑后葡萄、柑橘火龍果、香菜、花生、芹菜、荷蘭豆……,混著泥巴滾過田埂路,沈入水田晃蕩著波光……。月光在這裡,月光在那裡,尋找著「經過糖廠的火車軌道,路口的右側一百公尺處是新生國小」,國小圍牆內有一隻石造的大象溜滑梯,腹部鑿刻了「正義」(註八)。
月光摸了摸冰涼的「正義」兩字,似乎想到什麼,也像沒有,繼續獨行過風吼中有牛屎味道的產業道路,海風颼颼,遇見路旁一間小土地公廟,慰藉似的、亮著寒冬裡一盞昏紅小燈。時間的刻度,用走的和用飛的不同。時間的刻度,有退路和沒退路,走起來很不同。前哨兵月光走了好久好久,感覺退無可退的、拐入一條休息中的鎮街,來到二林萬興國小前。
從國小圍牆邊,望向馬路對面,數十間老舊的水泥平房,其中,榕樹旁的那間,懸掛「阿雪小吃店附設卡拉OK」的招牌。
農曆的十月十四日,月最圓的前一夜,當時小吃店老闆娘、臉圓圓如滿月的阿雪,如同島嶼大多數人一樣,不知道那夜有事發生了,有個年輕人在一、兩年前,就已暗自做下決定,而「很多事在決定之後,只能向前,不能在乎的事,太多太多了,放在心中。」
於是是夜,天地間一小片武裝成刀峰的月光,在心底對月娘說聲再見後,轉身,沒入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