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開始起響。此起彼落回響式序曲的必然動聽,如何能夠持續得夠久?再次探問,是誰在發出聲音?
其實根本從未真正見過陳通其人,就算從 Google 雲端的AI資料庫上也查找不到這個人曾經存在過的任何蛛絲馬跡。
唯一看過的,就是半個世紀前高掛在四合院大宅公廳側牆梁柱上,以黑色倒角圓弧細木邊框所裝裱的那幀──陳通出殯儀式上曾經使用過卻沒有依照習俗禮儀在事後銷毀的黑白半身像──照片中人有著滿臉濃密白長鬍鬚、頭微禿、已經被世界時間擾動沉降成曠世灰濁的雙眼,瞇眼凝視著前方某個特異位置,像是正在入神思忖著什麼依然膠著的無助深處,穿著素紋花、黑色蠶絲綢緞反射著恬雅光澤的長袍微胖老人。
「這咧,就是你吔阿祖陳通。」哈古棯語帶篤定的思念與驕傲口吻指著掛在宅院公廳算是比較私密角落裡,有點暗沉已經結上了些蜘蛛網位置的相框。藉由這僅存的一幀放大黑白照片,試著重新召喚記憶深處猶在的真情,向西格述說著陳通這個人;那個不怎麼開放空間裡的陳年塵埃,竟然也像是跟著哈古棯瞬時的肯定口氣快速地凝結起來,專注地停止了四處的飄散。
「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西格直截了當又天真明白地回應著。
「你出生的前幾年,他就已經過世……」哈古棯欲言又止,對於重述他幹練祖父的過往點滴,因為時間的無法逆轉而顯得有些猶豫;更何況對西格來講,這根本就可能只是經驗之外一個繁複家族故事裡,極為虛幻的重要人物之一。
從一開始,就只是因為意識到個別生活節奏裡普通的日常展開,不光只是生物學式的蔓延閃耀,而且已經不是一般經驗所能承載,我們總會迴避著直面這種實際上極為困頓的生存尷尬,轉而回到有限的生活範圍之中,好吸吮著生命經驗汁液裡的各種紛雜滋味。這也就像是泛地球知識的如常啟蒙一般有限而且絕對,它總就是那樣地「不會走鐘」,有了陽光、空氣、水之餘,植物該是長成鮮綠光蠟的時節總是嫣紅不了枯乾的惆悵。
來到那個如今已然被時間徹底拆解、時代更替過的鄉下城鎮中心,就著那樣古稀脈絡被凝結的整體空間,它的轉換畫面就像是快速搭建起電影布景,一樣地錯落著架構在被記憶復現的幾個不等高度立體造型之間,又像是某種地面框架拔地而起的超絕展開一樣。這才猛然發現五十幾年之後「複製島」(Cloning Taiwan)計畫才要能夠出現的真實原型,其實早已在半個多世紀前的西格內心,就以一種暫時隱匿的本體方式被註記醞釀著。難道,這也就是島嶼亙古以來有待挖掘的潛隱本體?
橫斜的馬背屋脊,上下、之間,它們是由不同的原生材料所製造而成,時而透露著它們的真實年代,時而反覆著它們試圖要更快離去的世界未來。但是,無論如何當要嘗試趨高走在屋頂瓦片上好鳥瞰過往時空動靜的細節時,任誰勢必都要不斷地叮嚀自己務必要多加謹慎、保持平衡的同時還要盡量放鬆心情、放緩身體的重量、放軟腳步的輕盈,生怕一不小心蹬破了宅院脈絡以來不可明說的家承默契,發出無法被接受的清脆破碎而意外驚擾腳下屋內空間先祖們的安適神靈。
儘管,宅院的總族譜是被夾榫在那個沒有人會輕易去隨意探讀的樟木製雕刻神主牌裡。不論是誰發生不測,怎麼樣都還是要撿俗地依著祖傳的規矩,每次央請夠資格的識字者以工整娟秀細筆書法來寫就離世者的相應內容;這對西格而言,所有細節顯然都將成為某個特定未來會逐一被揭露的必然,要展開它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大宅院屋脊馬背上橫跨的居中軸線,有著一道由一吋厚清朝定制規格燒製薄方磚所砌成專供行走其上,用以進行必要修整屋頂的功能小徑;外部均勻敷塗的灰泥鎮咬了長時間日月星辰幻變的顏色而帶點粉黑甚至帶點純粹的汙漬,更帶點無法回到建築細緻原點的顆粒化難堪,在不同季節裡深淺不一層次逐漸地紛雜起來。
如果這樣的事態要能被講成一個稍微完整故事的話,顯然某種視野尺度的制高點,無論在哪個時代世界裡都是不可或缺的。那些個通透貫穿在馬背屋脊上緩步移動中的身形不只是線性地移動,也在拉長高度似地多向度膨脹著無盡想像,沒有時間的延遲也沒有空間影像的斷訊,一切如實地上映著能趨疲的頹敗過程。
屋頂上,瓦片規則疊置的幾個小局部位置,鑲嵌著不到半呎見方而且不甚平整的透明老式玻璃,它們固守著來自日月星辰的閃耀像是仰賴著它們自己的天賦,屋內的世界才得以成為光、成為宅院裡生活的一脈明亮,似乎從那不時被太陽照射導引入內的光芒裡,灰塵飄渺中不時凝聚著家族的模糊圖像,一幕一幕地緩慢流動更替著,試圖將一個尚不成為故事的事情訴說得可以更像樣一些。
但是,幾乎無人能理解那已經是一種不能透明也無法再透明的透明,那是不會透明的最後象徵,那只是給人看而不是能用的誤解,因此透明玻璃的意義完全走樣,一如時間積垢對它的塵封,湛黃的玻璃板上急速褪色並且流動不已的家庭影像簿。
回復少年歷程記憶庫的舉措能夠成功嗎?
它連貫的是某種雙─雙核心:既是西格也是哈古棯。既是西格更是啟煌。
既是自己也是他的父親,既是自己更是他的童年、成年。
透過高密度、高強度節點的匯聚,生成一門反身式測量法的最新試驗。
跨越個體生命量測模組的雛形架構,於焉成形。
──TCHNOGRAMME
我時常清楚地記得的並不是人,反而是從前我和外祖父一塊住過的亞拉卡塔卡小鎮的老宅院。我現在每天睡醒的時候,都有一種亦真亦幻的感覺,似乎自己依然身處那所令我魂牽夢縈的宅院。
「那個所在不是在嘉義市內的北門口嗎?怎麼會是你們現在所在的水上鄉柳仔林苦竹寺?」哈古棯在電話那一頭輕聲但有點急切地重複追問。
沒有人能即時回應他,連西格也沒有,徒留一片不知所措地安靜沉默。
是不是這樣的貿然到訪柳仔林,無端激起哈古棯靜置內心幾十年甚至是超過半個多世紀,事實上非常強烈對於他母親的刻骨回憶?
或許,他兀自想著:「我終將遺忘夢境中的那些路徑、山巒與田野,遺忘那些永遠不能實現的白日夢。」他很清楚,徒然回到自己曾經喜愛的地方也絕不可能重新目睹它們,因為它們不是位於空間中,而是處在逝去時間的老舊記憶裡,因為重遊舊地的人不會再是曾經以自己的熱情妝點那個地方的兒童或者少年。
因此,根本沒有人能即時回應他,更多的是因為其他人都是更年輕幾個世代的後輩,對於家族過往脈絡的事情,都已經不甚清楚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如今,哈古棯得了老人癡呆症,記憶時好時壞,但也差不多已經記不得所有事情的細節,這一瞬間,他到底想再追問些什麼?
終究,告別海馬迴已經是一種不可逆的入老儀式;逐漸隨著記憶的淡化也會失去對所有過往深刻氣息味道的辨識能力。
不論如何,西格試著與哈古棯開始談論起家族與他相關的一些內容,問了很多,但他約略只記得他的祖父、父親、伯父是誰。其他都是以年代久遠不復記憶的皺眉頭、傻笑含糊方式帶過,表情帶著莫名地困惑與甚為顢頇的為難。甚至,經常連他自己家庭全部成員的合影照片中──西格那時候大概只有兩三歲──他也需要端詳許久,才遲遲確定哪個是他自己。而他的太太,西格的母親美玉,儘管兩個人相守過活超過半個世紀,卻怎麼樣都令他猶豫再三難以確定,子女們的名字就更難以一一確認地說出口了。
「你叫啥名?」西格試探性地問著。
「哈古棯。」
「你是啥時陣、幾年出世?」
「我是大正十二年出世。」
「啊,你老爸是啥人?」
「……陳明智。」沒有多想哈古棯就脫口而出,回應著西格溫潤的繼續追問。
「啊,你老母啥人?」
「……黃素柳。」頓了一下,回答也還算平順。
「你阿公咧,啥人?」
「陳通!」毫無遲疑,鏗鏘有力的回應著。聽得出來他與父親,特別是祖父的互動關係是相當直接而緊密的。
哦,不,那都只是西格內心思索的心智回音,一種能透過空間場域傳遞的雜訊干擾罷了,不需要太介意。當然它是通透在所有的任意時空裡,有需要的話任誰都是可以隨時傳呼的。果凍狀晃動的透明層紋理將能生成一切新舊事態,包括影像與聲音的加密檔案,甚至是夾縫中的交錯日常;因為對它們而言,這些都只是記錄檔案投射的重複輸出或輸入,就像即時的腦波感應那樣容易啊。
傳衍。偶然的遺傳跨越,父親的母親──只能成為母親──成為初始來源的一脈追索,雙柳合體柳仔林。
讓渡給主動想要幫忙命名的熱切感,地方終究也能成為故鄉。
從衛星的空中之眼遠近縮放鳥瞰,只會知道它約略位在八掌溪畔,夾蹛在溪仔底、內溪州與水上、外林之間,它的規模呼應著周遭的歷時起落,數百年來的苦竹寺並沒有太大變動,亙老的茄苳樹也一直都在。
視閾降落地面,所有的碎裂小鄉區,全都自動溶接在一起,感覺變得完整、擁擠,卻是更形遙遠地陌生。
由型態已顯得模糊斑斕、狀似隨時都能坍塌的建築外觀作為臨時參觀的起點,透過「善德堂」陳金水這位曾經擁有日本總督政府核可宗教證照的日本和尚,他外孫阿崑仔所持有早年的訪談影音紀錄,透過老式的映像管彩色電視、VHS錄放影機,略微走音的類比式誦經配音、伴著不怎麼清晰的字幕與略微褪色的影像……一派老實地介紹起:「苦竹寺是台灣嘉南平原的四大觀音道場之一。寺名的來源:柳樹茂盛一片林,茫茫散野無人耕,苦修金色觀音竹,十多餘年護眾生。創建於清皇乾隆帝十九年(一七五四)。」
柳仔林在清帝國的早期隸屬於嘉義堡柳仔林庄。日治殖民時代改為隸屬台南州嘉義郡水上庄柳仔林,當時分作二堡:一堡為現在的柳林村,二堡為現在的柳鄉村,二次大戰之後改為隸屬台南縣水上鄉柳仔林,後來又改為隸屬嘉義市水上區柳仔林,一九五○年代才正式改為水上鄉柳林村。
這種歷史性地頻繁交互隸屬不禁令人聯想起,法國小說家都德(Alphonse Daudet)的《最後一課》(La Dernière Classe)名作,那般的叫人痛徹心扉、令人心神難堪。一個地方的住民對於歷史治權數次來回轉換的無奈以及人對地方認同深切又長遠的影響,足以導致文化宿命感的全面生命沉降。
根據清帝乾隆四十二年(一七七七)鄉裡耆老黃枝蓮、黃政、黃山海以及住僧缽傳等人集資重建佛殿。在重建碑記上還記載著:「佛殿秀瓦雕楹,宛若西天之故府瑤台金闕,居然南海之行宮,誠諸邑西南之一大寺觀也。」當時,苦竹寺規模之大,巍峨莊嚴外觀,幾可媲美南海普陀山的行宮,已經是嘉南平原的一大佛寺。存放在寺內側翼中庭石碑及西天東土歷代諸祖師的蓮座上也有紀錄:「越二十餘載,風雨飄搖、崑靈震動,殿宇有犄斜傾頹之堪虞。棟梁亦粉白、丹青之減色,前所謂輪奐粲然者,今不傅見矣。」
一直到清帝咸豐二年(一八五二),殿宇破損不堪,由住僧慈化大師及十方善信募資重建大殿,並延聘福建裔國寶級大師葉王雕製鎮殿佛祖、火獅金爐、香爐、天官賜福……等交趾陶作品。歷經不同年代之後,又數度改建重修。
其實,整座恢宏苦竹寺廟宇最令西格傾心難忘的,不只是屢次修建的層疊建築,反倒是廟寺右側信眾靜休區庭院裡那棵已經高齡兩百二十七歲的老茄苳樹,矗立不輟,高聳七、八丈,座處諸般神氣中悠然靈感綽綽有餘、無聲地坐實也看盡許多家族大業的興衰起敝,迎領無數世代風起雲湧的脈動洗禮,噤聲在年歲的層理之中。黏附樹幹上青茸茸台灣老藤的細葉,嬌柔了老樹粗壯身軀讓人興起對它盈滿的擁抱念頭,想獲得更多來自年輪深層的時代記憶與秋風子葉獨特氣味飄散的細聲寬慰,在還沒有工業化之前,它便已開始在數百年前柳仔林的雲淡風輕裡搖曳著,如今世態皆異它卻依然生生不息。
二次大戰戰況最吃緊的後期階段,盟軍來空襲柳仔林村附近的水上機場,投下的大量炸彈都被傳說中苦竹寺的十八手觀音給推移到別處無人居住的荒地了,才讓這個村落與苦竹寺得以幸免戰禍的侵擾,完好如初。
千禧年後的這十餘年來,不時都會有一些不明來路的文化資產研究社群人士,悄然潛行往來柳仔林探詢考察「善德堂」的種種。但是,從來都沒有人知道為什麼後來成為民間重要畫師之一的陳玉峰在年輕時期會來到這裡,承攬這個常民宗教信仰的藝術彩繪工作;而且那個時候他的心境應該非常雀躍愉快才對,否則怎麼可能會有如此全面性狂野奔放且大規模的作品,每個不同部位都親自落款署名。更令人費解的是,在這個全面性的作品完成之後,卻就此無故地沉寂了大半個世紀?他跟這個地方家族到底有著如何的關聯與淵源?這種形制規模、格局與內容肯定是獨步全島,絕無僅存的文化資產瑰寶。
必要知道,古早時代要來到這裡工作,一趟路從市內經過湖子內順著八掌溪周邊而下都要坐上大半天的牛車,工作時必要使用的各式精巧家私也都要事先準備齊全,特別遇到事頭需要住上好一陣子的時候。當時,陳玉峰畫面布局考慮,連轉換日治時代帝國治權的太陽旗象徵、酷似日本官兵的人物造型也都被巧妙地收攏轉化繪入他的作品之中,以保事主的家族興業、現實諸事都能平安順利;算得上是他體認到工作倫理中必要一併設想的職業周到。
不過,原來大廳後方的桁架高處垂掛著兩頂尺寸比實物略微縮小比例,以樟木手工雕刻的花轎子,如今顯然已經跟著時間的推移而不見了蹤影,獨留那空洞裡凝結著老散不去的青嫩羞澀氣息。那兩頂小花轎子,可是當年用來將入住的未嫁娘牌位迎接回來「善德堂」端莊盛禮儀式中不可替代的一部分呢。讓她們每一位都能在進入冥界的餘生轉換之前,了無遺憾地風光入住。
實體的阿崑仔在他充滿在地腔調又制式熟練的簡短講解之後,儘管使用的影音輔助介紹設備、方式都與時代嚴重脫節;吞了吞口水,像是切換了一個人似的,站在外觀其實已經殘破不堪的建築廳堂前,狀似要進一步導覽這個地方的過去,卻也像逮到什麼意外的機會般,快速地以另一種口吻與靦腆的神情說著:「真歡迎大家來參觀﹃善德堂﹄,伊是阮兜的老菜堂。記得大概是我六歲吔時陣,有一日阮金水仔阿公出外去幫人誦經,阮一家勢大老爸母去田裡做工作,秀梅阿姨嘛出去賣臭柿仔,厝內只有連我三個囝仔……真正是無意一瞬間,千光寺的金淨法師帶著兩名隨眾尼姑兀自進到家裡佛堂來誦經禮拜後,便順手將神房中的佛菩薩直接請走了。」一口氣講完故事原委,阿崑仔像是據理力爭又像是辯解,更多少表達了他當時年幼的無奈與不堪,以及那已經很難再追索的佛菩薩神祇,竟然就在光天化日下被盜走的責任歸屬。
金水仔阿公過身了後,便有後來阿崑仔繼續與柳仔林地方上千光寺針對「善德堂」土地的產權爭議。到這個地步,只剩下鎮座千光寺內身形憔悴的古老佛菩薩神祇才有能力出面證明一切的真相了。當然官司最後,阿崑仔也落到只擁有破落傾壞中的地上物使用權。
阿崑仔大概萬萬想不到,就在他幫西格做過「善德堂」導覽介紹的一個月後,西格便試著從文資界多方查證確認這個正在急速破敗頹壞之地,其實已經被地方政府依文資法律,通過成為一處縣級的古蹟。只是,因為初次見面並不熟識,西格還沒有決定是否該告訴他們這個絕好的消息。
我們記憶最精華的部分保存在我們的外在世界,在雨日潮濕的空氣裡、在幽閉空間的氣味裡、在剛生起火的壁爐的芬芳裡,也就是說,在每一個地方,只要我們的理智視為無用而加以摒棄的事物又重新被發現的話。
那是過去歲月最後的保留地,是它的精粹,在我們的眼淚流乾以後,又讓我們重新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