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靜哀凝視島嶼,震動仍在繼續
鍾文音
梁綉怡的作品《東北東》是以一九六四年的白河大地震作為小說聚焦與延展的幅射,圍繞大地震為核心的創作,以此開展出的短篇小說。
因而看似是一篇篇的短篇小說,但卻又是彼此相關互文,有如車軸,軸心是大地震這個母題,但四周的輻條則是從大地震之前與之後的人性故事層疊而出一幅幅島嶼少見的震災倖存書寫。
緩緩爬梳關鍵的細節,一步步推動著情節,使整本小說雖設定在白河,帶著鄉土的氣息,但小說卻以一種充滿純粹的紀錄片特質,使人物時空自然地流動著故事與走位,時空調度自然無礙地串連。
作者以八篇(含楔子)小說裡的八個人物為主述者,兼及日常碎片生活的種種,有意思的是每篇小說都會出現鳥禽動物與人互動的世界(最後一篇乾脆整個時空調度到動物園),也許因為飛禽蟲鳴與動物比人類更能體察地震來襲。
小說的全文結構看似無關,但一開始的〈楔子〉可說是關鍵的定調,〈楔子〉的石佳昕角色就猶如是帶引出一篇篇故事的旁觀者與說故事者,彷彿回溯這場充滿生離死別大地震的人不是寫小說的人,而是和我們一起呼吸的島嶼命運。
〈楔子〉寫石佳昕收到一封匿名信,手機訊息寫:「有個東山人要寫這場地震」、「以白河大地震為背景,寫一本小說」,「作品的震央是事件的本身」……「但故事,方要開始。」
於是這石佳昕,猶如報信者,又像是《紅樓夢》初始就上場的空空道人與渺渺真人,他們是能看盡過去與看穿未來的人物,他的眼睛正是大觀園眼睛的象徵,所以唱了〈好了歌〉,因為他們看到眼前是一個充滿無窮欲望的世界,人與人之間的情緣情滅就纏繞在方寸之間。
我彷彿也在《東北東》讀到這種大觀園即將要萬家燈火熄滅前的氣息,只是這大觀園變成了大地震。
對大地震即將襲來之前的日常捕捉可說是《東北東》別出一格的寫法:以靜帶動,以日常的瑣碎勾出人們無知於即將撲面而來的無常與敗壞。
小說並非走一般會寫到的傷害之後必然叩問事件帶給命運的意義,小說是直面書寫人物與事件,藉著人與事件自然浮現情節,不多作思想和論述的滔滔雄辯。每一篇小說作者都非常有耐性地打磨拋光,且僅僅只是很有耐性地一一描寫與鋪展對白,就使這本小說自然而然地展現其深度。
七篇小說的節奏拿捏都很穩當,不疾不徐,逐步吐出纏裹在暗黑人生之殤或時間之痕。或也可說「大地震」雖是作者寫作的歷史大背景,但也可說是作者虛設的小說時空,因為事件只是一個引媒,真正要小說要燃燒出來的是人物內心的小小方寸,即使那個方寸如此微不足道,如此瞬間就飛灰湮滅。
整本小說的色度落在中階,不走高也不走低,適度平穩中,偷渡靜靜的哀意,偷渡蟄伏的隱藏感情。
同時以契合小說的寫實性,在寫實中滲透出蘊藏的抒情(一股淡淡的傷感),以相應於其小說的內容所需的敘事口氣與節奏,使小說能具有揪心如地震般的那種難以預料的人生幻滅與殞殤,簡單幾筆,就能湧動小人物的執戀與悲歡。
隨心所欲地鑽竄,躲藏在土地或淺或深處,狡猾的蚯蚓反覆帶來意料之外的破壞與傷害,跨度從比六十年更久的過去,甚至無盡的未來。
梁綉怡曾以〈演習〉一篇獲得二○二三年新北市文學獎短篇小說的首獎,我恰好是評審,當時我的評語寫:
作者敘事與想像力十足,是一篇需要慢慢咀嚼才能逐步貼近其背後心理與外在存在的哲思小說。
〈演習〉最後成真,布偶與動物園的動物連成一氣。
何為真?何為虛?彷彿在窘困之下,追問虛實是沒有意義的。
小說設定在動物園,人穿布偶裝,擬仿成動物,細節細膩,捕捉心理到位,敘事的對話很有現場感。
最末小說寫出年輕人駐足原地的茫然感,對存在處境難以掙脫的現實。
人生如這座動物園,彷彿眼前所有的道路都被封閉了,再也無法前進。
外在的地震讓所有的道路都封閉了,而心的茫然何嘗不也讓理想的道路都封閉了。《東北東》寫出一種抵抗不可預測命運來襲的徒勞,但倖存者仍可收拾破碎,重新生活。
小說就是以這種寫實的力道深深回眸,回顧了大地震前後的日常生活,但行文卻是需要閱讀者慢慢咀嚼,才能和小說一體共震。
〈演習〉放在全書最末,也可說是將大地震收攝在島嶼的日常防空演習的用意,且〈演習〉的小說當代性與年輕世代感最強烈,彷彿是從其餘七篇故事走到了這裡才能畫上一個收尾的句點。
島嶼的共同命運交響曲即是颱風、地震、大水、酷暑……,我自己也多次將大水荒旱寫進我的「島嶼百年物語」系列小說,因而讀《東北東》特別有共情與共感。
謝謝這本小說,給出了一本扣緊島嶼命運的小說。
可以預期作者的未來將能產生如大地震的量能般繼續寫作。
祝福綉怡:「炫目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