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二月風暴︰李登輝、宋楚瑜大戰非主流派

吐鮮血小強人命在旦夕，接噩耗諸大員奔赴官邸

民國七十七年，歲次戊辰，生肖屬龍。去年七月，政府宣布解嚴。去年十一月，開放大陸探親，兩岸就此破冰。一個多月之後，舊年告終，新年伊始，七十七年元旦這天，報禁解除。不但開放設立新報社，報紙也不再限張，愛印多少頁，就印多少頁。這段期間以來，破舊立新之舉接二連三，台灣邁著闊步，大開大闔，向前猛衝。
開年後第二個星期，七十七元月十三日星期三，下午一點二十分左右，行政院長俞國華用過午飯，又在辦公室打了個小盹。眼下，正振作精神，埋首公文，批閱一份財政部所呈報的公文。這公文說，商家如果使用收銀機，那麼，此後就不准開立收據，一律開統一發票，以利課徵營業稅。俞國華二十年前就當過財政部長，曉得這是怎麼回事，當下想也不想，就在公文上批了個「如擬」。
批完這份公文，俞國華放下筆，拈起桌上小塑膠盒裡的濕毛巾，略略擦擦手。他當行政院長，已有三年半，蕩平了十信、國信兩樁金融風暴；修了票據法，監獄裡放出多少代夫頂罪的女性票據犯；大幅升值台幣匯率，免掉美國三○一條款貿易報復。雖然是行政院長，管著底下八部二會，骨子裡，他還是緊抓財政、經濟、金融這一塊，其他領域，還是強人總統親力親為，他只是奉命唯謹，照著強人意思辦事。
擦完手，俞國華右手拿起筆，左手從高高壘起的公文山上，挑出一個紅色急件公文封，掀開頁面，低頭伏案，打算細看公文主旨。這會兒，桌上電話響了，他只好擱下筆，伸手接起電話。一聽聲音，就曉得是強人三子蔣孝勇。對方壓低了聲調，但語氣有點急促：「阿叔，我在官邸，您趕緊來一下。別走後頭，走前面。」
俞國華還來不及問，到底何事，如此倉促？對方就掛上了電話。俞國華心中栗六，心裡直覺就冒出了句英文：「Something must have happened.」
這一年，他已七十四歲，因長年打高爾夫，身材維持得當，手腳頗俐落，當下通知門外女秘書備車，隨即出發。車子順著中山北路，一路往北，朝北安路海軍總司令部而去。強人總統官邸，位在大直海軍總部裡，那建築本來是招待所，供美軍第七艦隊高級軍官居留。原本，強人住在長安東路，一住十幾年。
五十八年間，強人由國防部長調升行政院副院長，老強人總統認為，長安東路那兒緊臨街邊，縱深淺短，維安不易，乃作主要兒子搬家，搬到大直海軍總部內這個招待所。老少兩位強人，各有官邸，隔著劍潭山，山北麓為老強人總統官邸，是為「士林官邸」；山南麓海軍總部裡頭，則是小強人總統官邸，代號「七海」。這總統官邸，正式名稱是「七海寓所」，不過，外界叫習慣了，都稱之為「七海官邸」。
行政院長黑頭座車一路往北而去，車上，俞國華定神回想，實在猜不著，蔣孝勇那通電話是何乾坤？他怎麼想，都覺得強人雖然糖尿病痼疾纏身，鬧得視茫茫腿顫顫，看不清也走不動，整天躺在臥室裡那張活動床上，操持國家大事，但身子骨還沒到人死燈滅關口。更何況，他上星期才去七海官邸，見過強人總統，兩人談了許久。當時，強人容顏正常，並無大限將近之色。然而，剛才電話裡，蔣孝勇強調，要他別走後頭，改走前門，卻又讓他納悶。
強人七海官邸，是個小園區，進了園區大門，往裡面走，走到盡頭，有個花圃小圓環。花圃圓環後頭，有幢小洋房。這小洋房依山勢而建，地形前低後高，淡黃色屋頂四平八穩，屋頂下頭，左邊是樓梯，樓梯側邊有扶手，一路通往洋房前門。這樓梯，共分兩層，第一層有九階，第二層有五階。從小圓環柏油地面，要爬十四階樓梯，這才能推開前門，進入屋內。
推門進到屋內，是個玄關，玄關右側，就是一樓會客廳。這會客廳，以壁櫥隔成兩個空間，右邊是見外賓的大會客廳，左邊則是家族聚會的小會客廳。除了一樓會客廳，還有樓梯，通往二樓。二樓是家庭活動空間，樓梯上去，先是個不算寬敞的客廳，客廳左側對角線進去，是強人妻子蔣方良臥室。
客廳右側，有一條約六公尺長，五公尺寬走道。走道邊擺一張書桌，這就是強人總統書房。通過書房，再往裡面，才是強人總統臥室。臥房擺設也很簡單，一張榮總送來的電動床，可以平躺，也可以搖起來半臥半坐。床後頭有小櫃子，牆對面有個矮櫃，上頭擺個二十吋小電視。這臥室有個側門，可以直通外面。
強人身體健康、腿腳俐落時，都是在小洋房入口樓梯前下車。然後，抬腿邁步，爬兩層台階，這才能推開前門，進入屋內。
強人糖尿病惡化以後，兩腿不良於行，每天下班回家，要爬十四級台階，才能入屋。入屋後，還要從一樓爬樓梯，才能上二樓，對此，強人頗以為苦。
這小洋房沿山勢而建，前低後高，後面二樓臥房外頭，就是山坡。於是，後來就小山坡上，闢出一條柏油路。又在強人官邸後頭，二樓臥室那兒，開了一個側門。這條柏油路，就由外頭花圃小圓環那兒，一路往上，直通強人臥房側門。此後，強人座車可以直接繞過圓環，順小坡柏油路而上，停在臥室外頭。強人下車後，就直接進入臥室。
這幾年，強人身體愈發不行，多數時間都是躺在臥室床上，接見各路黨政軍大員。俞國華當行政院長後，幾乎每星期六下午，都會輕車簡從，座車直駛七海官邸後頭，沿小坡而上，俞國華下車後，直接進入強人寢室。
每星期六下午的會面很少中斷，除了俞國華出國訪問，或者強人剛好身體不適，兩人通常都會在星期六下午，在強人寢室會面。每次見面，侍從人員把床搖起，讓強人半坐半臥。俞國華則是坐在搖床旁椅子上，就此總統與行政院長談起國家大事。
俞國華實在想不透，強人今天召見，為何不由侍從秘書王家驊告知，而是由三子蔣孝勇傳話？而且，還指明了別走後頭臥室，改走正門？想到這兒，俞國華思緒不禁回到十三年前。
六十四年四月五日，午夜過後沒多久，俞國華家裡電話猛然響起。那時，他六十一歲，當著中央銀行總裁，午夜電話奪命大響，他受驚而醒，直覺以為，美國華爾街出了金融大事，攸關台灣金融安危，故而手下撥電話示警。沒想到，那電話卻是士林官邸打來，要他趕緊過去。他一聽，就知道事情不妙，曉得老強人總統臥病多年，這次大約過不了關卡，已是命在旦夕。
那天夜裡，台北狂風大作，瓢潑大雨肆虐，司機已經下班而去，座車還在，家裡就剩下一個追隨多年的老管家。老管家不會開車，俞國華只好親自上陣，還拉上那老管家，跟著一起走，怕到了士林官邸，事情雜亂紛擾，可以要這老管家跑腿幫忙。就這樣，央行總裁當司機開車，車旁坐著老家僕，一路由信義路巷子裡官邸，沿著中山北路，衝往士林官邸。
去士林官邸路上，俞國華腦袋裡走馬燈一般，盤算老強人去世後，大局會如何演變？他又該如何緊緊抓好財經金大舵，替行政院長小強人穩住陣腳。到了士林官邸一看，果然老強人已經崩逝。那天夜裡到士林官邸之人，除了副總統嚴家淦、五院院長之外，就是蔣家家人。這裡頭，獨獨俞國華一個人，既非院長級高官，也非蔣家家人。然而，他雖不姓蔣，卻有如蔣家人，後來，他調度指揮，替老強人總統辦了喪事。幾年後，又出頭擔綱，替老強人在台北市中心黃金地段，修建了紀念堂。
如今，十三年後，小強人家出了大事，他又沿著中山北路，趕往七海官邸。俞國華想到，今天上午，七海官邸侍從秘書王家驊還打了電話，到國民黨中常會，說是強人主席原本要親臨主持會議，但臨時身體不舒服，不克前往。既然上午還想親臨中常會，那麼，就應該不致有性命之危。然而，實在不曉得，這次出了什麼大事。
轉念至此，座車已經進了七海官邸，俞國華看看手錶，剛好下午兩點整。
就見官邸陸軍武官章以明等在小花台旁，趨前引路，請俞國華進入官邸前門，在一樓會客室稍候。未久，就見蔣孝勇現身，領著俞國華上了二樓，進了強人總統臥室。
進去一看，就見強人總統仰躺床上，戴著氧氣罩，面如白紙，一點血色也沒有，已經失去意識。床旁地上，擺著一個醫用彎形白色搪瓷小盆，裡頭盛著一汪子咖啡色濁血，強人嘴角還有些微血跡，沒有擦拭乾淨。床單、地面顯然剛剛清理過，不見顯眼血滴噴濺，但仍看得出血痕，並且，還有無數星星點點血沫子，沒有悉數清除。
總統醫療小組召集人姜必寧，領著姜洪霆等幾位醫生，外加護士群，一整個醫療群圍繞床旁，忙著急救，氧氣筒、心電儀等醫療器材就擱在床旁。俞國華見狀，曉得事情不妙，心裡抽痛，皺起了眉頭，隨著蔣孝勇離開臥室，下了樓梯，往大會客廳那兒走。
到了大會客廳，俞國華搖搖頭，對蔣孝勇道：「總統患糖尿病多年，視力、腿腳都退化，大家都知道。但這病拖了許多年，情況也還可以，今天怎麼會鬧到吐血呢？」
蔣孝勇道：「阿叔，我上午還來過，中午才走，那時阿爹正睡午覺，還打呼嚕，一切都正常。誰知道，我走之後沒多久，就接到電話，說出了大事，等我趕回來，就是這樣了。」
隨即，蔣孝勇細說從頭，說起這兩天強人景況。昨天上午，強人還到總統府上班，召見國民黨秘書長李煥，以及其他幾位高官，討論終生立委、國代退職，以及台灣省、台北市、高雄市首長改為民選之事。今天星期三，一大早強人起床之後，就說自己不舒服，犯噁心，不想吃早飯。而且，堅持要去主持國民黨中常會。
起床後喊噁心之事，過去發生過多次。每次，醫官都要強人吃一種藥，吃下去，噁心感就逐漸消退，然後，再躺一陣子，就緩過氣來，有食慾吃早飯。今天上午也是這樣，強人一早起來就喊噁心，吃了消除噁心藥，好一點，就想去中央黨部主持中常會。
強人認為，若不去中常會，外頭會亂傳謠言。侍從機要秘書王家驊勸他，上午休息休息，下午若精神較好，可以去黨部，找中央黨部幾個主任談談話，媒體報導這新聞，外頭就知道，強人還是去了中央黨部。
強人聽勸，繼續躺在床上，秘書王家驊把臥房窗簾拉嚴實了，就此告退。強人睡過一陣，後來醒了過來，說是肚子不舒服。值班醫官姜洪霆趕忙檢查，覺得必須請專家會診。因而，姜洪霆打電話給總統醫療小組成員、胃腸科權威醫師羅光瑞。這羅光瑞，是榮民總醫院台中分院院長，人在台中。姜洪霆打電話找到羅光瑞，兩人討論了一下用藥。隨即，羅光瑞動身，從台中趕回台北。
強人吃了點胃腸藥，繼續睡下去。中午時分，王家驊悄然又進強人臥房，發現強人還睡著，並且還輕微打鼾。這時，蔣孝勇來了，也進臥房，也是瞧著強人打呼睡覺。蔣孝勇出了臥房，還到外頭侍衛室，就見侍衛長吳東明、幾位武官，外帶王家驊，正一起吃著午飯。蔣孝勇吃了幾口菜，與諸人簡單寒暄幾句，就開車走了。
午飯之後，眾人各自回房，稍事休息。就在這關口上，王家驊在房裡接到內勤侍衛官蔡福來電話：「王主任，您趕快上來一下。」
王家驊衝進強人臥室，就見強人總統正就著搪瓷小盆，一口一口猛吐，內勤侍衛官則輕拍著強人肩膀。但凡有人嘔吐，旁人總是這樣，輕拍嘔吐人後背。吐了一陣子，強人身體虛脫，仰身後躺，侍衛官不敢讓他平躺，趕緊把床搖起一些，讓他斜斜半躺。沒隔多久，強人又喊噁心，又說要吐，接著，繼續大吐。
這時，官邸內值班醫官全都趕來。內侍衛官拿盆接嘔吐物，一口一口往外吐深咖啡色汁液。醫官姜洪霆一看，就曉得這是胃潰瘍大出血。蓋因胃酸與血液混合，就成了咖啡色；若是食道出血，嘔吐物是鮮紅色血液。
接連大吐數次，強人突然喪失意識，陷入昏迷，御醫頭頭姜必寧立刻指揮搶救，連幾位照顧強人妻子蔣方良的護士，也臨時調過來，氧氣筒等醫療儀器也趕緊搬進來。
說到這兒，蔣孝勇語氣帶著哭腔，對俞國華道︰「阿叔，怎麼會這樣？本來都好好的，阿爹身體雖然不好，但還不至於這樣兵敗如山倒，事情來得突然，我們一點準備都沒有。」
強人有三子，卻都不成材，文不能，武不就，是強人心底之痛。三個孩子自小起，強人就沒少打少罵，徹底就是個嚴父角色，他恨鐵不成鋼，管孩子管得極緊，孩子犯了錯就痛揍，卻還是沒法子讓三個兒子揚眉吐氣。偏偏，身邊文臣武將卻個個子女頭角崢嶸，書讀得好，國內讀一流大學，又在國外名校拿學位。為此，強人暗地裡託孤一般，拜託手下文臣武將，照拂蔣家三子。
為此，孫運璿安排強人長子蔣孝文，到台電任職，就近看管。孫運璿早年台電總經理出身，後來當過經濟部長、行政院長，對蔣孝文沒少費心。俞國華除了中央銀行總裁、行政院長等正職之外，還兼任國民黨財務委員會主委，管著黨營事業，後來安排蔣孝武，到中興電工任職。也因此，蔣家幾兄弟見了俞國華，都喊一聲「阿叔」。
俞國華面帶憂色，對蔣孝勇道︰「先不要慌，你再進去看看。還有，恐怕得趕緊把其他人找來。」
蔣孝勇道︰「已經安排了，通知了李副總統、郝總長，與李秘書長，應該馬上就會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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