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槍
踏進廟堂,學會跑堂,對簿公堂,準備靈堂
需要一把手槍,對準心臟,尋找一位祭獻者,使之成為代罪羔羊。
夜裡水霧寂寂潮湧上來,蜿蜒路徑展現靜默無語的質地,蓊鬱山脈層層疊疊始終無法征服。呼嘯前行,彎拐左右,遠離身後鐵質似的沉甸甸重量。呼吸急促,心臟在胸腔穩定加快跳動,血液就要從指尖的細微孔竅滲出。黑色在空氣中蔓延,灰色在身體中流竄,白色在意識中翻轉,光是碎裂色塊,形成不斷閃爍的星子。速度是一把尖細的刀,割開晝夜胸膛,形成了路,黑仔騎乘檔車隱身山中森森鬱鬱群樹,土石在崩塌,水澤在浸濡,草葉在萌芽,手腳在冷冽寒風中仍然保持靈活、迅速與敏感,入彎時,得先踩煞車,斜傾機身壓低高度,慣性甩尾妥善控制方向,轉彎擺正再加速前進。一個人流連北宜公路九彎十八拐,大多時候不須特殊理由,血液自然而然匯聚腦袋、指尖與腳趾,競速的意義,在於期待瀕臨危險,同時期待這一趟夜騎化為危險。
從宜蘭頭城朝南行駛,由礁溪正式出發,途中來到坪林,向西漫長賡行抵達新店,找一家不起眼的攤販喝一碗夜裡熬煮的雞湯,燙喉暖胃,好好伸展身子。替機車加滿油,再從新店返回坪林,續而往前來到石牌縣界公園制高點。夜裡的鎏金燈火靜默閃滅,輾壓脅迫於大片雲層底下,土地遼闊,恆常支撐蘭陽平原的屋宅、車輛與低頭行走的人們。黑仔吐出的氣息漫成白霧,向前俯視,心中難免退卻游移,是否應該離開?離開會不會只是沒有意義的內在衝動?衝動過後是否又將迎來漫長的懊悔?這麼長的一條路,必得短暫休歇,整頓衰頹的精神,此時甘願被黑夜徹底掏空,甩開思慮,沉浸於虛無荒原,至少此刻不必苦苦在意困頓無望的生活。日子總得這樣,時到時擔當,無米才煮番薯湯,醬油、米飯、滷蛋、醬菜、地瓜葉和空心菜,隨意混搭亦是豐富一餐,即使繁瑣齷齪(ak-tsak)還是得過,如同打手槍打到厭煩仍得好好處理身體的慾望。
離開的人,或許都不願自願歸來。
選擇回來的人,大概都是在外頭滿身傷損只好返巢生養。
阿山哥打來電話,劈頭要人要車,一天一千五,貨車轎車另添八百油費,包午、晚餐,吩咐明天中午十二點前至「族群進步黨」的競選中心集合,抽香菸,嚼檳榔,吃便當,喝手搖飲,分配工作路線。兩人一組,分頭開著小貨車在沿路電線桿綑綁旗幟。「這擺食雞腿便當,一粒便當這馬愛一百,驚死人,你愛叫恁頭家拍折。閣有,明仔載咱正益準鎮長欲內部﹃精神訓話﹄,莫四界拋拋走,時到欲揣人揣無人,勁歹看。選舉賰一个月,皮就繃較絚咧,我看這擺票數有可能差不多,五成五成,愛拚性命才會贏。若贏,咱就來去礁溪好好食一頓腥臊的,唱卡拉OK,挲奶仔。」
黑仔應允,打了電話通知立鵬、藥丸、秉瑞和肉粽,還請志堯阿舅和青草仔叔聯絡後援會成員。
又遠又近,耳朵再次聽見街頭巷尾不斷放送迴旋的競選車宣傳聲。
這條路,從頭到尾就不是一個人的路。
許多年前,老父意氣風發,時常開著賓士車載著黑仔跑山路前往台北,車內擺放一摞一摞雞屎色黃冥紙,轉彎時,吩咐往圓弧轉角瀟灑丟擲,說這是對山裡的孤魂野鬼聊表心意,給過路費,以免鬼魅幽幽糾纏。山風一陣強一陣弱撲打臉頰,伸出右手,用力一撒,冥紙就像盛開的金黃文心蘭輕巧落下,錦繡肥土,噴吐異香,編織一趟一趟碧玉質地的往返記憶。黑仔喜歡將頭顱輕輕靠在車窗,細微震盪,再三旋轉,身子重心在仰望白藍白藍天空的搖晃中,擺盪成彌勒佛似的微笑,嘴角也笑成白白(peh-lān)。老父買茶葉蛋、義美小泡芙和麥香紅茶給黑仔吃吃喝喝。小孩子的慣性,吃飽就睡,睡飽就吃,醒著也能作夢,山魈鬼魅在夢裡一年四季浸泡東北季風綿綿雨水,眼珠子長滿青苔,舌頭長成鬚根,頭蓋骨長成腐植土。車上除了擺放冥紙,還有一箱一箱看似高級的洋酒。那幾年濱海沿岸走私猖狂,老父透過門路拿到假酒,低價買入走私貨,運送至北投酒店翻倍賣出;再從台北合格酒商大量買進高級洋酒,開著彎彎曲曲蜿蜿蜒蜒的北宜公路,將貨品運回頭城、礁溪與宜蘭,提高價格轉賣親朋好友。當時,家中靠著菸酒、走私貨和賭博業逐漸殷實,從鐵皮屋換成連棟建物,再換成接近鬧區的透天厝,看準雪隧開通之後的繁榮盛景,一口氣買下烏石港重劃區大片土地。
從小,黑仔就不缺錢,零錢鈔票隨處可得,老父生意做得鬧鬧熱熱火火旺旺,似噴濺岩漿熔流的活火山。後來家道中落,才不得不開始愁錢,那時他才知道自己擁有的一切並非理所當然,心中難免滋生無法平復的憤恨,土地賣了,房子抵了,現在只能租賃頭城鎮外圍濱海公路旁的廉價連棟住宅。
「人講一舉二運三本事,愛會記得,這个社會攏是看散食人無。」老父的文明教育相當直接坦率。
黑仔再度騎乘機車,從漆黑的綿延路徑回到多風多雨、多水多霧、多災多難的平原,海聲很近,山已遠,整個人再度緊繃起來,生活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允許即將三十而立卻遲遲無法頂天立地的男子有所遲疑。腰桿子得打直,姿勢得擺正,胸膛得挺立,咬緊牙關,實在沒有餘裕好好喘息。身體壓低,對方車道不斷橫打過來的刺眼燈光,如一道一道隕石隕落遺留的流線型線條。燈火漸亮,屋宅如陶罐挨擠,尚未開放綑綁物品的電線桿早已偷偷綁上各個候選人的宣傳旗幟。
回到屋子,天空剛好落下一陣磅礴大雨。
青草仔叔躺在沙發,戴一頂深靛色競選帽,上頭印著候選人名字,身上穿著廉價豬肝色 Polo 衫,右側印著「懇請賜票 望您牽成」,左側印著「頭城鎮候選人二號 賈正益」。面朝電視,張開血盆大口流淌喙瀾,節目正在播放縣市大選分析,來賓講得口沫橫飛,凶猛氣勢好像想要衝向前方將敵方頭顱扭擰下來。黑仔先到廚房,喝了一碗老母用文火燉煮的薑母鴨,走入地下室,雙手提著兩袋競選衣來到客廳,來回兩次,最後還提了一袋競選帽。為了明日集合,必須提前準備物資。自從選戰燒起狼煙,各路人馬開始放出有意競選的策略消息,阿山哥找黑仔幫忙,家中地下室、客廳和二樓被當作倉庫,囤積約八百件競選衫,顏色有鴨賞色、雞腸色和白鵝色。近期相關活動,將陸續發放競選衫、背心和帽子,剩餘物品預計在選前一個禮拜沿街拜票造勢大會中發放,同行者均可免費領取。阿山哥說,如果鎮民索取踴躍,熱烈響應,工廠隨時能夠再次出貨,反正只要選上,名目隨意捏造都能核銷。
阿山哥吩咐,最近外出都得全副武裝,戴競選帽,穿競選衣和競選背心,面帶微笑盡量拉票,多一票是一票。
開門做生意的,從來就不是尼姑和尚,不是八大金剛觀音菩薩救苦救難,道德良知四維八德得放一邊,點頭哈腰,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才是王道。番薯島的首富公開說過:「市場就是我的祖國。」黑仔很想在後頭加上一句:「鈔票就是我的情人與保險套。」沒辦法,有錢的富商命格高尚,到處都能認祖歸宗,投資移民取得各國身分只是順道罷了;沒錢的窮商命盤低賤,除了主業,還得積極發展各種副業,最後往往心力交瘁再三跳票,跳票跳久也就學會跳海。活在資本主義沛然體液之中,總有人沉浮陣陣高潮,不小心溺斃。老母開的花店最是忙碌,平常處理婚喪喜慶,如今還得送花至大大小小競選活動場地,當作門面排場。現場要有人潮,要有高架花籃,要有抽獎禮品,要有人人都可免費索取的洗碗精、洗手乳、打火機、牙線棒和小農有機白米,更要有露出酥胸、細腰與茭白筍長腿的美麗性感女主持人,當然,紅色花籃白色花圈當作盛大陪襯亦不可少。
上個禮拜五,黑仔接到老母電話,說得送花,黑仔叫上立鵬幫忙。
「幹你老母,恁爸拄欲去湯仔城(礁溪)鬆一下。」立鵬坐在客廳沙發,大口吃著甜滋滋的花生夾心酥,「晚上叫我幫忙搞屁啊。」
「我老母在二樓,要鬆一下的話可以夾去配,免費贈送,讓你搞搞老母雞老屁股。」黑仔笑著說:「老母雞一直在家裡踅踅唸(seh-seh-liām),聽了都煩,我也懶得處理她工作的事情。」
「你老母有你這種後生,真是有夠衰潲。」立鵬左手拿著餅乾一口一口吃食,右手拿著遙控器轉換節目。
「幹,你不知道我就是生來抾捔的嗎?而且我才是衰尾道人,別人的老爸是富爸爸,我的老爸可是負債爸爸。」黑仔從菸盒抖出菸,點上火,吞雲吐霧了起來。「愛無?老爸給你養,老媽給你當情人,你給我基本生活費兩萬五,我叫你阿祖舔你脬都行—嘿嘿,我可以當看門狗,也可以當奶油犬,叫幾聲給你聽,汪汪汪,還是你比較想要聽母狗叫。」
肏你媽的,恁爸懶得跟你五四三,真正是有空無榫亂七八糟。」立鵬將電視頻道切換至政論節目,「跟你講話會降低我的高智商。」
「還真是委屈你了,拜託,我都還沒嫌你。」黑仔起身,「要不要喝啤酒?」
「晚上不是還得送花?最近賊頭(警察)抓得緊,還有一些八卦仔專門亂寫,你小心被掠包。」
「我不知道你還會怕鴿子。」
「鴿子有什麼好怕的,最好烤來吃,我是怕罰單,人生在世,皮包可要顧好。」立鵬白了黑仔一眼,「錢歹趁,囝細漢,我真是苦命人。」
「顧好你的包皮還差不多。」黑仔開著玩笑,「到時候叫議員幫忙銷單啊。」
「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你這是請鬼拿藥單,不僅欠人情,還容易惹麻煩,難道你不知道議員可是賊頭中的賊頭?」
「那我喝,你來開車。」黑仔從冰箱拿出兩罐台啤,坐在擺滿各種餅盒、花籃小熊和發黃輕薄棉被的沙發,咕嚕咕嚕一口氣喝完一罐啤酒。
「免驚,脬捏予絚就好,送個花有什麼好擔心,你以為自己還是處男頭一次去礁溪揣小姐喔。」立鵬繼續吃著餅乾。
立鵬開貨車,黑仔坐副駕,車子停在頭城協天宮廣場斜對面榕樹底下。
「齁,晚上沒人啦,你是要等到幾點?以為是在等大樂透開獎喔,關老爺都去睡覺了。」立鵬說:「又不是殺人放火,不用怕。」
「這種事情要看良辰吉日。」黑仔按下車窗,抽起菸。
「看你的死人骨頭──你望春風是欲望偌久?」
立鵬啟動車子駛入廟埕廣場,停在大型立台前。黑仔開車門,旋開車後鐵欄的固定旋轉鐵條,一溜煙跳上車斗,從內而外移出三角木製支架,背部撐起花圈碎步往外。立鵬下車,先在舞台左右立起支架,再同黑仔合力搬運如同喜宴辦桌大小的精緻花圈,架好,再次確認底盤的穩定度。
星期六早上七點,人民自決黨準備舉辦淨灘抽獎活動,頭城鎮長候選人三號吳衛來陣營人馬,前一晚便在關老爺面前搭起棚架,將公益活動蛻變成假性競選活動。阿山哥說送個白色花圈,是友善送禮,也是讓對方觸觸霉頭。這樣的行徑當然不犯法,遊走於冒犯、激怒與挑釁的界線,屬於客客氣氣的「禮尚往來」。上個禮拜五,族群進步黨舉辦竹安海濱植樹活動,對方陣營送來花籃,菊花搭配圓錐石頭花(滿天星),整體配色偏向金黃,附贈卡片,上頭書寫「高山景行──預祝活動順利」。阿山哥貴為族群進步黨頭城總幹事,對於這些烏煙瘴氣的小事見怪不怪,金黃色確實是族群進步黨黨旗的主要顏色,象徵土地、繁榮與光明。阿山哥曾說,夜路走多,總會見鬼,重點在於遇鬼之際千萬別自亂陣腳,不須驚慌失措,必得扭轉乾坤運轉五行,探口風,行賄賂,養小鬼,說不定還能碰巧得知下一期樂透號碼。
阿山哥沉著氣,暗自等待下一個人民自決黨活動,準備好好還禮。
人民自決黨的政黨代表顏色是白色,是純潔的色澤,是代表不被玷汙的優良品質,是具有突破黑暗的正面意涵,象徵和平、理性與進步。阿山哥刻意請黑仔老母挑選純白色的百合、海芋與康乃馨,邊緣綴飾鮮黃菊花。兩個白色花圈,可謂左右逢源,金童玉女歡欣鼓舞共同慶賀。
黑仔實在不想碰這種麻煩事,所謂海水闊闊,船頭也會相拄著,萬一不小心遇見敵對的陣營人士難免尷尬,逐家待在同一小鎮,多少有些遠近關係,是同學,是親朋好友,甚至是親家。選舉期間,黑仔一心一意循規蹈矩,安分守己,不亂丟菸蒂,不大聲喧譁,堪稱品學兼優好公民,絕不輕舉妄動惹怒任何一方。送便當,贈花籃,跑腿買咖啡涼飲,最重要的就是有錢賺有生意做,不需要跟任何人過不去,生意人服膺箴言:「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阿山哥特別交代,兩個白色花圈不用回收,送出去的禮物得發自內心,不然就顯得小肚雞腸。
一道劇烈白光唐突射入眼球,心臟停了一拍,血液凝凍一秒,黑仔的鳥忽然勼成軟綿軟綿的毛毛蟲。真是要命,千算萬算,毋值天一劃,人民公僕賊頭就這麼好死不死晴天霹靂來到兩人面前。
車停了下來,車燈灼灼發光。
生活始終讓人有一種被推動前進的迷路感覺,有時,純粹只是讓即將到來的一切前後擠壓,或在溺水掙扎中奮力求生,吞吐著,嗆咳著,努力想要抓住可以支撐重量的漂浮枝葉。沒有那麼容易死,卻也活得極不痛快,幾乎想要放棄,鼻子卻猛然吸到一口氣,看見水面閃爍魚鱗似的光芒,乃至幻夢似的夭壽理想生活。還活著,還做著賺大錢、立家業、繁衍子孫的春秋大夢—夢中總是風神聳鬚(tshàng-tshiu)。如今,活著本身,都需要一種自願鬼遮眼的勇氣。人牽毋行,鬼牽溜溜行,這一路下去的悽慘黯淡,早已預告日子同時蘊含溫柔與殘酷之複雜面貌。
選舉正式動員前,秉瑞載著黑仔騎乘機車四處晃蕩,學習如何做「資源回收」,學習如何將自己資源回收。
這份令人驕傲的工作,並非步行敲門詢問各家各戶,是否有用不到的回收物品,賺一箍兩箍銀角仔,而是尾隨汽、機車沿途盯視,車主若是隨地吐痰吐檳榔,或是丟棄菸蒂、鐵鋁罐和飲料鋁箔包,便能攝影存證公開舉發,檢舉人每案可以獲得獎金新台幣兩百元整,工作內容簡簡單單,只要增加別人的經濟負擔。秉瑞一直想要說服黑仔,說送花送便當不好賺,時間還會被綁死,倒不如加入服務社會的另類良心事業,好好普渡眾生,一起迎向西方極樂世界。
秉瑞語重心長,「要有耐心,戲棚跤徛久就是你的,這些人渣都是萬中選一的財神爺,都在路上咻咻行。你去彩券行玩刮刮樂,一張便宜的要一百兩百,中獎機率又不高,媽的,根本就是政府搞的合法詐騙。我這個只要騎著機車到處晃,不用啥本錢,就有嚇死人的收入。」
「哭爸,說得那麼輕鬆,我又不知道要跟哪輛車。」黑仔說。
「這簡單,A piece of cake, easy easy 啦,靠經驗就知道,你看那種改引擎的、車後燈改裝的、拿掉消音器的、不戴安全帽的、身上有刺青的,還有轎車打開窗戶垂著手的,跟在後頭,遇上紅燈一定會有滿滿的收穫。這些不長眼的屁孩和 8+9(八家將)開的車都很好認,一種是家裡有錢,開著新車就像拿著鈔票四處撒,很招搖,車子還會放電音搖滾親像亂噴農藥;另一種是沒錢假裝有錢,開著二手車,喇叭按不停,全身上下都是腎上腺素,整天想要找人幹架;還有那種騎著機車,手臂小腿刺龍刺鳳,頭髮染金,這些可都是活菩薩活神仙,可都是好吃的唐僧肉啊。為了番薯島的未來,為了北極熊的存在,為了石虎的保育,也為了自己的腹肚,努力從事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就像周處除三害,時間久了,會積陰德。」
「我聽你規工練痟話,耳空會生鉎。」黑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