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稀有金屬
阿城
我確信,除了朱天文,沒有人可以擔當侯孝賢的編劇。任何人看過這本書之後,可以自己掂量一下我說得對不對。
我並非在說朱天文是那種悍得──按羅永浩語錄:驃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侯孝賢正是這樣的人。
相反,天文永遠是柔弱,專注,好奇,羞澀,敏銳,質樸的集合體,每每令我有置身萬花筒前的驚嘆,卻又感嘆她居然天生無習氣。天文又似乎天生就有聽別人說完的靜氣,每每令我有是否接著講下去的猶疑。每次讀她的文字,是絕不敢速讀的。天文的文字之美,毋庸我細說,單獨要說她文字性格裡有一股俠氣與英氣。中國中古至上古,記錄中常有此類氣血湧動。漢唐時文人常要隨軍才會有仕途,自然詩文中有氣血四合的筋骨,最為人欽羨的是「倚馬立就」。我每讀天文的收在這本集裡的文字,都有她倚馬立就的感覺,當然,遠處老侯在炯炯地盯著攝影機前的一切。
可是在台北東豐街的茶藝館「客中作」(是帶廣字頭的)裡,常常一個電影的萌動,是從這裡開始,我看著柔弱的天文,問自己,是她嗎?
當然是她。
因此我才想到合金。侯孝賢無疑是貴金屬,但如果沒有朱天文這樣的稀有金屬進入,侯孝賢的電影會是這樣嗎?換言之,侯孝賢的電影是一種獨特合金。這樣的說法,其實有違我一向的說法:電影是導演的。侯孝賢確實在拍攝時注重攝影機前具體發生了什麼,因而常常悍然改動劇情,令人跟不太上。
朱天文引攝影師陳懷恩的話說,如果有人跟過侯導的一部戲,能學到什麼,那是騙人的。
我有沒有這麼慘,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懷恩說的是真的。我大概有三四次看侯導拍戲的機會,一次是《好男好女》,借用林懷民的雲門舞集排練場,搭了個小內景,拍伊能靜演生孩子的戲,懷恩掌機。現場的人都非常年輕,老侯和我算歲數最大的了,但老侯永遠是年輕的,目光銳利逼人。我趁機在一邊用鏡間快門的小相機拍了幾張,隨老侯多年的小姚探過頭來看我是不是用閃光,我說怎麼會?鏡間快門聲音很小,閃光肯定不會用的啦,而且還沒開拍嘛。小姚說,上次拍《戲夢人生》剪辮子的戲,百多條辮子一下剪掉,根本不會拍第二條的。結果開拍了,辮子剛剪掉,一位報社娛樂版的小女生就用相機閃了一下!哇·死掉!白拍了!大家都看著小女生,誰也不敢說話,小女生嚇得一下就哭了。我說老侯呢?小姚說,侯導居然什麼都沒說!反正白拍了而且也不可能再拍就對了。我聽著汗當時就下來了。
那次天文當然也在,非常專注好奇地盯著一切。以至我要跟她說話的時候,她有驚嚇的樣子,令我愧疚,同時再一次問自己,是她嗎?當然是她,這塊小小的稀有金屬在現場的陰影中,發著柔和的光。
這本文集,大部分內容我之前分別看過。這次集中再看一遍,心生感慨,它們深入歷史諸階段,美學,文學,導演,電影諸部門,人文,市場,倫理,等等等等,同時又是無窮細節,柔剛相濟的美文。這是電影史中罕見的文獻,它有著閱讀中文者久違而熟悉的特殊,文史一體。
好,不打擾了。你們讀下去的時候·,的建議是,慢一點,不要趕,澆水的時候,慢,才能滲得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