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星子亮起來
疾病的甦醒
他走過醫院病房大樓的大廳時,刻意地繞到那面落地的大鏡子前面,假裝是在整頓自己手提的行李,其實是想確認自己看起來是不是會像個剛出院的病人。他早就蓄意準備了今天出院穿著的衣裝,他不要像那些被攙扶著或被輪椅推著的人,那樣狼狽也可憐地離開醫院,他要自己看起來一如往常那樣明亮耀目,彷彿只是因為正好路過這醫院,順道進來探望朋友的正在忙碌的人,而且接下去還有排滿的行程要趕著去進行,所以他絕對不是一個真正的病人,他是一個和疾病不相干的正常人。
外面街道反射的陽光意外刺眼,讓正往大門走去的他,覺得身心難受與退卻。但是,他注意到在門口協助安排搭乘計程車的志工,並沒有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上,似乎完全不認為他是一個需要協助的出院病人,這真是令人覺得興奮的好徵兆。他就微微地昂起下巴,把墨鏡戴了起來,用顯得自信的步伐和姿態,迅速地拐彎走向左側的人行道,好像完全確知自己正要去往的地方,像是正要趕赴什麼重要約會似的。
他當然並沒有任何已經計畫好的去處,他只是想要能像其他正常也健康的人,那樣無可辨識出什麼差異地自在走路,因此能不被特別注意地融進入這個世界而已。但是,他很快就意識到外褲裡包裹的尿布,讓他步伐的跨度受到牽絆,因此無法維持著往日那樣優雅的走路姿態。這讓他有些沮喪,甚至必須好幾次不安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褲襠,想確認是否別人可以看出來他其實裡面有穿戴著尿布的事實。也就是說,關於他一週前剛動完手術和今天出院,因此身體根本依舊虛弱,並且還會滲尿與失禁現象的這件事,他完全不希望讓任何人知道,或是讓人以此作為和他日後互動交談時,帶著同情或關心的話題出發點。
他走入一個空曠沉寂的巨大廣場,這裡一如許多政治性質的建築物周圍空間,有著類同的沙漠般荒涼怪異尺度感,遠處幾個年輕人圍成一圈,正在練習小號與小喇叭的吹奏,斷續拔高並且明顯走音的節奏,彷彿是蓄意為這個空寂景象搭配的背景,更加深了他的不安。他緩緩坐入到巨大建築陰影下的座椅,太陽依舊飽滿地照耀下來,在這初冬微寒襲來的午後,適時地平衡了此時身體需要的溫暖感覺。他其實對這個廣場並不陌生,因為他固定會來這裡看各種表演,但是他多半會選擇由地下停車場直接進出劇院,完全迴避掉必須走入這個廣場的必要性。
他注意到有人在廣場放風箏,他努力瞇著眼去尋找空中的風箏,卻完全看不見任何風箏的蹤影。他想起來在幼小時,會從榻榻米臥房獨自看著滿滿全是星子的夜空,以及冬日在前廊望著成群候鳥在高空自信也悠閒地遷徙飛翔,天真地立下長大想要成為一名飛行員的願望。但他從來不知道這件事情的真實意涵是什麼,他究竟嚮往的是星子的閃爍舞姿或是晴空裡的自由飛翔,其實從來沒有認真想清楚,當然沒有真的往這個志願的方向走靠去。如今回顧自己的人生,卻驚訝地發現原來一直只是一段接一段的無因漫遊,好像永遠有下一個終點在等待自己去抵達,飛行與遷徙都是必要也必然的過程,能夠如星子般忘我舞蹈的機會,卻是少到難以回想起來,生命自然而然地如候鳥般無法停息一直奔馳下去。
忽然覺得有些口渴,很想喝一杯因住院而久違的冰涼啤酒,四處張望卻什麼也見不到,附近他唯一熟悉的酒吧,要到傍晚才會開門。他有些沮喪地低下頭,安慰自己說其實少喝點液體也好,免得頻繁排尿造成困擾。然後,忽然感覺到身前有個人影立著,抬頭看見一個年輕男子正盯望著他,用帶著歉意與害羞的表情,對他說:
「先生,很抱歉打擾你了。我知道這樣突然說話很奇怪,但是……是這樣的,就是那個我本來要來看一場表演,可是我忽然有急事,一定必須馬上就離開,我要立刻賣掉這一張票,不知道你會想去看嗎?」
「在這裡演出的嗎?」他用手比一下身後的劇院。
「不是不是,是在劇院後面的那個實驗劇場。再十五分鐘就要開演了,我可以打折賣給你,沒有問題的。」
「是什麼樣的表演?」
「是一個還很年輕的舞團,我自己很喜歡的,我可以保證會很好看的。」
「是嗎……實驗劇場入口在哪裡呢?」
男子用手比了個方向,他就立起來掏錢包,並堅持不打折地付錢。他往著實驗劇場方向移走過去時,回想著男子感激與興奮交夾的道謝話語,想著也許自己真正需要的就只是這樣的眼神吧?看不看表演其實根本完全不重要,而是這個世界竟然還存在什麼不相干的路人,依舊對我心懷些許的期望與感謝,也因此還能讓我覺得自己存在的不可或缺吧。
坐入到黑暗簡陋的劇場空間,立刻進入表演的時空,注意到身邊坐著一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的男人,幾乎從開場就一直瞌睡到結束,但是這並沒有干擾到他觀看的心情,因為表演出乎意料外的好看。整場演出舞台上僅有三位男舞者,一氣呵成地跳完接近一小時的舞蹈,就是三具成熟健美的身軀,從頭到尾彼此沾黏撕扯無法分離,像是一隻有著三具相異身軀的連體怪物,必須不斷和不斷想幻化成異形的身體掙扎鬥爭,甚至因此造成自身的不覺異化改變。他其實也分不清會淪入這樣顯得詭譎畸零甚至宿命般的異化命運,究竟對彷彿是被揀選出來作審視的怪物,到底算是祝福還是詛咒,甚至連台上舞者表演時冷凜絕決的動作,當下三人真實心情究竟是喜悅還是哀傷,由於全程都戴著膠皮的遮臉面具,始終無從去感知辨別出來。
當天晚上臨睡前,腦中還是不斷環繞著被三具軀體纏身的怪物形象,彷彿自己不小心闖入到什麼怪異驅魔或召魂的儀式裡,因而感知到什麼審判或懲罰即將來臨。是啊,所以成為這樣一身三軀的怪物,究竟是生來就必然的基因結果,還是因為後天異化所造成的意外狀態呢?他安靜地躺在全然黯去的房間,腦子卻有如走馬燈般地流轉起來,許多久遠也幾乎遺忘的記憶影像,迅速無章法地跳顯出來,像是爭相搶著要向他訴說什麼衷心事情似的。
他再度打亮床邊的檯燈,想著是不是該去吃幾顆安眠藥,讓自己可以直接閉目入睡去。他望著空無一物的白色天花板,剛才腦中出現的幾個影像,逐漸喚起他對年輕生命歲月的些許記憶,那時因無知而顯得十足勇敢的許多魯莽舉動,竟然迂迴曲折也平安無事地將自己帶到此刻的身分位置。也就是在臨近退休的此刻年紀,他竟然成為許多人口中羨慕的成功人士,對照他一直有些叛逆自棄的人生路徑,想起來其實有些荒謬與好笑。
然後就想起來前情人,兩人幾年前彼此友善與共識地分手,隨後並各自經營起新的伴侶關係。兩人還是會通電話交換心事與彼此近況,甚至還有幾次就自然而然上了床,幾乎比在分手前的肉體冰冷關係,還要更熾熱濃烈起來。但是,兩人都知道一切就應該只能僅止於此,這就是最後的餘燼微溫,只能珍惜不可催促與跨越,更不可期待或想像。
前情人在他手術完成的隔天,其實有特意來病房探視他。這雖然違背他事前的叮嚀告知,就是清楚表示完全不用來看他,畢竟這不是有什麼危險性的手術,而且他是住在舒適的單人病房,也有另外聘請全職看護一旁照料,手術結束後住院休養一週,就可以出院了。但是,其實他所以要回拒前情人的探訪,也是有些顧慮前情人與現在伴侶的關係,他知道必須要小心和前情人間維持著適當的距離,才能是這段過往的友誼關係,日後可以持續下去的基礎。
「你怎麼來了……不是特別說好過,誰都不要來看我的嗎?」他用略略帶著責備的語氣說著。
「是啊是啊,我知道你說過的。就是今天早上開車時,忽然想到就轉過來了,全是臨時起意的,所以也沒有給你帶什麼東西來。」
「千萬別帶什麼來,我還不能進食,再來幾天也只能吃他們安排的食物。而且你也知道我的脾氣,出院時絕對不想多提著不相干的營養品什麼東西的。」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那個……那個你的手術都順利吧?」
「醫生早上來說手術很成功順利,甚至顯得有點得意的樣子,他講話的時候還帶著笑呢!你知道我這大半年給他一路看診的,他可是從來沒有對我露過什麼笑臉的。」
「那就好。應該是癌細胞都清理乾淨了,他才會覺得這樣安心下來的。」
「應該是吧。也算是發現得早,謝天謝地了。」
然後,前情人在窗邊沙發坐了下來,先稱讚擺設在窗檯上的花,同時翻了翻他帶來住院閱讀的幾本書,並沒有特別說什麼,兩人間就這樣安靜了下來。他從最早告知前情人這個癌症確診的訊息,兩人就出現了有些尷尬的互動關係,他知道前情人必然要掛慮擔心,甚至會莫名地有著什麼愧疚感,他就刻意地主動輕鬆淡化整件事情的嚴重性,甚至講得有些稀鬆平常,好像只是忽然得了什麼急性腸胃炎,就只是進醫院打個點滴似的。
「我覺得你一直讓自己太緊繃了。」前情人忽然說。
他沒有接話,等著前情人繼續說下去什麼。果然又說著:「就是那個……那個你也辛苦夠久了,現在也算功成名就了。可以考慮好好休息一下,甚至是不是乾脆就退休算了,我們這樣年紀的身體健康,畢竟還是最重要的吧?」
他還是不知道前情人究竟是真正想要對他說什麼,就繼續安靜地等待著。
「當然,至於你是不是乾脆直接退休算了,這個還是要由你自己來判斷,畢竟只有你自己才是最清楚的,我就不給你什麼建議了。但是,等你出院也養好了身體,你還是先讓自己放個長假,找一個什麼舒服喜歡的地方,好好地去旅行和放空一下,這樣做絕對是沒有壞處的吧!」
「可以去哪裡旅行呢?」他隨口問著,但心裡其實想著的是要和誰去旅行呢?是啊,彷彿完全沒有讓人有什麼意外,前情人現在已經有著穩定的關係,自己卻繼續游離在若有若無的感情牽扯裡,一如過往大半的生命狀態。而且,現在他對旅行的興致已經不大,年輕時只要是異地環境與陌生新奇,就必然會具有的魅力,不知何時已經蕩然無存。甚至發現到現在的自己,還無法隨便和別人一起旅行,就是受不了讓不熟悉的他者近身走動出入,可是偏偏他又畏懼一人獨行辛苦,根本完全進入一種奇怪的的尷尬孤僻狀態。
「那你不如就去紐西蘭啊,你不是一直想去那裡的嗎?」前情人忽然說著。
「什麼,紐西蘭……我有一直想去那裡的嗎?」
「有啊有啊,就是去紐西蘭啊。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你總是反覆提起說想去紐西蘭旅行,但又總是太忙抽不出時間來,這你都忘記了嗎?」
「真有這樣的事情嗎……我真的曾經有這樣對你說過的嗎?」他完全不記得有這樣的事情,甚至有些覺得是不是前情人把別人的說法,不小心誤植到自己的身上來了。而且,他其實不太想繼續談這個關於旅行的話題,這樣被人暗示只要出去旅行一趟,似乎一切問題就可以雲散煙消,根本是有些愚蠢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