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偽滿洲國末日
醜劇落幕的一刹那,連細微之處也在嘲諷著戲中的人物。
或許是幸運之神光顧。潤麒飛赴長春的機票剛到手,感覺彆扭便退了票。恰是歪打正著,那架飛機突然墜毀,一些日本關東軍軍官統統被摔成肉餅。
他察覺受到了惡意陷害。一名日本憲兵找到他,拿來一幀照片和過時的機密文件,要求他協助調查一名日本人通俄的嫌疑,遭到斷然拒絕——所幸未落入一箭雙鵰的「陷阱」。
在蘇軍的隆隆炮聲中,他跟隨溥傑趕往宮內府。倉促之中,溥儀故作鎮定地任命他為宮內府侍從武官,還親手交給他一枝手槍。
一 乘機返京遇險
自東瀛歸來,潤麒的心裡猶如一團亂麻。
每逢週末,他照例要與溥儀一起就餐。這不僅無法帶來愉悅,反而令他窘迫不安,因為聊天的話題總離不開日漸糟透的時局。
在長春,他見識了內廷裡外的百態人生。他遇到四十來歲瘦弱單薄的張燕卿 ——看上去精明強幹,鼻子下邊有一撮小鬍子,說起話來洋洋得意,時常以溥儀的得意助手自居。一番交談過後,他轉而向溥儀留下了似信非信的疑問:「張燕卿說他很忙,連棉褲破了都沒時間換,表明他工作多努力,果然如此嗎?」
「勸勸他吧,別總這樣才好。」聽後,溥儀竟信以為真,特意囑咐了幾句。
有時,他在溥儀接見偽滿洲國總理鄭孝胥時也陪坐旁邊。鄭孝胥說話時,總是臉頰漲紅,語速頗急,說到得意處還有意地喘幾口氣,再接著口若懸河。的確,溥儀對鄭孝胥的意見還是蠻重視的,時而仔細傾聽,時而點頭稱許。他聽說瘦老頭兒鄭孝胥,不僅能文還會武,一縱身就能跳上八仙桌,不知是真是假。
反正在他的印象裡,這是一名性情急躁的大文豪。一次陪同溥儀接見後,他還請被譽為書法大家的鄭孝胥在名片上題寫了「潤麒」二字。當鄭孝胥遞給他所題寫的名片時,臉上現出格外燦爛的笑容。
正聊著天,鄭孝胥的長子鄭垂走了進來。鄭垂與其父相貌酷似,長著一顆碩大的頭顱,既會英文也會日文,說話時語速急促,倘與溥儀談話不投機,也馬上流露出來。一次,鄭垂指著一身戎裝的潤麒,微笑著對溥儀說:「潤麒過去在日本念書時,猛一看,那身打扮簡直跟日本學生像極了。」
「現在呢?」潤麒笑著問道。
「長大嘍。」沒等鄭垂說話,溥儀倒開了腔,似乎所答非所問。
平時,潤麒的二姐夫鄭廣元大多在溥儀的辦公室,一星期至少能遇到一次。其實,鄭廣元的命運總是伴隨偽滿洲國總理鄭孝胥的沉浮而變幻。待換上張景惠替代總理的職務後,鄭廣元就覺得前途沒了戲。
日常,他與鄭廣元的父親鄭禹並無來往——鄭禹衣著時髦,精通英文和日文,偶爾也能在溥儀那兒碰面。有人認為偽滿洲國成立時,鄭禹出力不小。誰想,由於鄭禹不太聽從日本人的話,想扶植溥儀復辟大清王朝,關東軍一直心存耿介,最終竟被暗害致死。他冷眼旁觀,再清楚不過。狡詐的日本關東軍惟恐大清復辟,遂請來天照大神,在宮裡建了天照大神的神社,逼迫溥儀供奉。這真是又奇怪又可笑——小日本居然成了溥儀的爹。溥儀始終感到苦笑不迭而又無奈其何。
他時常往來於北京與長春之間。一次,他從長春返京探親,抵達時間已事先通知了家人。哪知,他乘坐的六個座位的小飛機在半空中突然遭遇雷陣雨。悶坐機艙窗口,他見機外黑雲密布,左側的日本人被嚇得面無人色,驚惶失措,死死地用手攥著面前的椅子背。前邊的大個子駕駛員,緊張地皺著眉頭,額頭死死貼在玻璃窗上尋找航線。他本來心情緊張,看到一個個神色驚恐的臉孔,手心竟攥出了汗水。
在高空中,不期而遇的龍捲風呈長龍形,挾捲著黑雲和雷雨,足有一幢樓房大小。駕駛員絞盡腦汁繞行,耽誤了幾個小時航程。天上忽暗忽亮,飛機跌進雲層裡,機艙內頓然一片漆黑,鑽出黑雲以後,又在空中忐忑地飛行了很久。
距北京機場愈來愈近。在空中,他遠遠地望見一名身穿旗袍的女人,孤獨地佇立在機場的空地上,微風吹拂著綢子旗袍輕輕飄動。著陸之後,他走下飛機一看,原來是母親仲馨在焦急地等待著。
回家的路上,母親關心地問起:「今天怎麼延誤這麼長時間?」
「您不知道,半道遇見了龍捲風。」
「唉,已經等了你三個多鐘頭,真是讓人擔心啊。我曾經給長春打過電話,那邊說是飛機很早就出發了。」母親如釋重負地告訴他,在漫長的幾個小時裡,她一直擔心地凝望天空,一動不動地佇立著,心急如焚。
他跟隨母親回到東四三條時,靜候已久的幾個姨兒焦急地走進來,問長問短。晚上,吃過母親親手烹製的菜餚,母子二人嘮起了家常,無非是乘坐飛機的種種感受和一些家庭瑣事。家裡早為他單獨預備了一間臥室,當他睡下時已是夜深人靜。
或許是幸運之神眷顧了他。休息幾天後,他原打算返回長春去接韞穎,因她是直系親屬,沾了榮源是偽滿洲航空公司社長的光,可以享受免票待遇。當他取回次日機票時,到家後不知為什麼突然感覺彆扭,就乘三輪車去南苑機場退掉票,換了一張隔天的飛機票,等候下一趟班機再走。
次日,他乘坐飛機回到長春,看見報紙才知,頭一天他退票的那趟飛機已從空中墜毀。恰巧,一些日本關東軍軍官乘坐在那架飛機上,統統被摔成了肉餅。他暗自慶幸自己臨時改變主意而得以保全性命,捧著報紙的雙手,後怕得險些顫抖起來。
潤麒與家人團聚時,心緒複雜。其父榮源 雖貴為「國丈」,在滿洲國卻沒有任何官職,只是空掛了偽滿洲國宮內府顧問及航空公司、「棕油」公司名譽社長等虛銜,倒也不錯,每月都有固定的薪酬。令人費解的是,其妻仲馨自號「竹馨館主」, 寧願在北京「榮寶齋」掛單賣字,也不願意赴偽滿洲國寄人籬下,這倒顯示了這位貴胄之女的獨立人格。
他知道父親榮源既不識英文,也不懂日文,平常雖與人交往不多,卻與偽滿駐日本大使謝介石素有交情。一次,潤麒見到謝介石對父親忿忿地說,日本租界的員警叫自己下樓,也不說什麼事,只是說公司違反了規定,謝介石一怒之下把員警喚到經理室,狠狠訓斥了一頓。說這番話時,謝介石顯得洋洋自得,相形之下,榮源倒顯得像個佯作老派的謙謙君子。
潤麒內心最難過的莫過於他和妻子難以在內廷見到精神近乎失常的姐姐婉容。婚後的韞穎偶去婉容屋裡探望,但從來不敢停留太久。潤麒每次去看望時,姐姐儘管精神不正常,但仍不忘托他給母親捎去提前包好的禮品,他從來沒打開瞧瞧是什麼。
母親接過禮品,也短不了讓他捎上回禮,他總是親手捧交婉容。在特殊的年代裡,母女依然情深如故,這著實使他備感欣慰。
遠在北京的幾個姨兒和表妹,也是他惦念不忘的。他回京總帶一些禮品饋贈她們,幾個姨兒仍然照例輪流宴請他一番,花上幾十塊錢,去飽餐一頓西餐。
照例,他要去北府叩見老泰山——醇親王載灃。奇怪的是,他從來沒見過載灃的側福晉。進了府門,韞龢與韞穎總是跟隨溥傑身後,見了載灃便口稱「老阿瑪」,請過跪安之後才坐下。據他所知,兄弟姐妹之中惟有溥儀對載灃從不稱「阿瑪」,在公開的場合都口稱「王爺」。民國之後才逐漸廢掉這些舊規矩。
潤麒叩見載灃之後,總是一成不變地被邀前往後海「薈仙堂」就餐;若有韞穎、韞龢在,載灃就帶她們一起去北京站吃西餐。載灃有個習慣,無論什麼事情一旦立下規矩,從不改樣。
潤麒短不了去看望住在西老胡同的察家——當時叫索家,連韞穎、溥傑在北府居住的老宅,他也好奇地走進去瞧了瞧,沒察覺太大變化。在妻子的舊閨房裡,他發現一個古老的音樂盒,上弦後試了試,居然仍能演奏幾套樂曲,不禁喜愛地說:「我可把它帶走嘍。」平時,他對金銀珠寶沒什麼興趣,惟獨這次將音樂盒帶回了長春。
歸來不久,他曾一度搬入長春聿修園。其實,「御賜」之園原本無名。一次,溥儀從宮內府出來,蹓躂到路東不過二三百米遠的地方,隨便地指點說:「這兒就叫聿修園吧。」於是,聿修園由此得名。
園內建成的一幢小樓,總共是三樓三底。樓上兩層由榮源居住,樓下一層則歸另一家。客廳相當大,另有一間擺放餐桌的飯廳,廚房、廁所一應俱全。院內還栽種了不少樹木,有時鄰居的女人藉口在房頂上玩兒,偷偷地摞老榆樹的榆錢兒,潤麒從不加干涉,還與她們友善地聊天,博得了鄰居的好感。然而,日益惡化的戰爭環境,使他始終焦慮不安。
這幢看上去頗為氣派的豪宅,本歸金璧東居住,後來由溥儀「欽定」宮內府買下,潤麒一家人才搬進去。宅門口原由員警把守,此時已被撤銷,僅空剩一座崗樓。溥傑未婚時,曾一度與潤麒住在這裡,他倆赴日留學之後,這幢宅子就歸了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