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卷論述中國美學史的起點,也是中國美學史的第一個思想高峰。
美學從屬於哲學,是以理論思辨為特色的。哲學針對著整個宇宙、人生和思維形式來發問,提出的是關乎「存在」、「本體」等最一般的問題;美學則是針對著審美活動來發問,提出的是諸如「美」與「藝術」的概念、功能等一般問題。從關注的範圍來看,美學要小於哲學,但從抽象的程度看,美學與哲學一樣具有思辨的品格。
中國美學,正如中國哲學一樣,在理論形態上與西方殊異,但從思維的性質看卻有相通之處。早在先秦時,中國古人對精神世界的理性反思就已提到了高度抽象的層次,並且遵循著嚴格的理路。至於它們與西方哲學、美學的區別,不僅僅要放在美學史、藝術史當中,而且還要置於整個思想史、文明史的發展脈絡當中來理解。中國美學史的研究,應著意梳理這一脈絡,使得今人能在學理的進程中把握美學思想的流變。
一、中國美學的起始點
今人要透過數千年時空的阻隔,在幽眇而繁雜的文化寶庫中追溯華夏審美意識和美學思想的源頭,殊非易事。在這裡,首先說明關於中國美學史研究和寫作的兩個起點:一個是歷史起點,一個是理論起點。歷史起點決定了「從何說起」,而理論起點決定了「說什麼」。
在古代中國,相對獨立的審美活動和相應專門的美學討論出現於魏晉時期,而中國美學思想的源頭卻要追溯到先秦時代。先秦諸子幾乎沒有專就審美和藝術活動發表過見解,但他們在思考一般哲學問題、人生問題、社會問題的時候,已經觸及到了美學當中的核心問題。後世的比較獨立的美學思想或多或少地都是接著諸子思想在講的。所以中國美學史的歷史起點是春秋末期的諸子思想,確切地說是老子和孔子的學說。
要理解老子和孔子開創的道家和儒家的美學思想,中國美學史的開篇處首先還要考察作為「美學史前史」的商周禮樂文化。今天的研究者把地上的典籍與地下的器物對照研究,佐證了上古的禮樂文化是中國思想文化的母體的結論。卜祀燕飲、鐘鼓玉帛的活動體現著中華文化獨特的思維方式和審美意識。後世中國人對玉的欣賞、對飲食搭配的重視、對符號和數位的尊崇等等均肇始於由來難考的禮樂文章。後世的哲學、美學的思想發展是對這些早期觀念、思維方式的深化和整合,而非拋棄或改換。基於這個認識,本卷不從考古發現的孤立的遠古器物入手,而是從「文」與「化」的成熟系統開始,也就是從以周文化為重點的「三代」說起。對於三代器物文章,我們暫不細究器物的年代、形制、用途等,而重在理解它們對於造就這種政教文化所具有的特殊意義。
先秦時代的審美融化在禮樂文化的整體之中。就其表現形式而言,古代禮樂似與我們今人理解的「藝術」相像:它有和諧的色彩、紋飾、音調、節奏等形式美的特質,也傳達和陶冶著深厚馥郁的人情,又對社會上下起到教化的作用。這是美學史必要涉及禮樂文化的原因。然而,作為一種祭祀儀式、一種等級符號、一種技藝訓練,甚至一種政治法律制度和軍事外交規則,禮樂在當時的社會中又不能等同於今日所謂的「藝術」。今天的藝術不是政治制度,不是宗教信仰,不是日常行為規,更不是科學技術,而中國最早的「藝術」則不然。「考諸古籍,春秋時人之論禮,含有廣狹二義。狹義指禮之儀文形式,廣義指一切典章制度。」1這裡的「一切」,很多都處於當今藝術的界限之外。它最初是帶有巫術色彩的祭禮,其後是貴族階層的儀禮、禮樂,然後再發展為禮俗、禮教、禮法,並抽象出了禮義,而且所有這些內涵都融貫不分。禮樂文化的高度整合的特點還決定了先秦思想的渾融性。關於音樂、舞蹈、詩歌、服飾、儀典等審美問題的思考都帶有政治、教育、宗教的背景,甚至跟經濟、軍事問題交織在一起。我們也可以據此理解春秋戰國時的「禮壞樂崩」對士人精神世界造成的顛覆性的衝擊,切身感受那種無家可歸的彷徨和痛苦。
未完待續……
部分內容
第一節「象」與「興」:華夏美學的人文源頭
先秦美學思想的基礎是上古的巫覡文化。巫覡文化渺遠難知,今人主要依據出土的神聖器物來追尋其面貌。器物之所以神聖,關鍵不在於那些罐、盆、盤本身,而在其為巫覡通天法術服務的功能。器物的形態、運用的場合和程序都有嚴格的規定,其上刻鏤的圖案紋路也不是一些隨意的、無足輕重的裝飾,而曾被看作是神祕力量的源泉。
有研究古文字的學者指出,甲骨文的「美」字,原為頭上著飾物的人形。孔子也在《論語‧顏淵》說:如果沒有了毛皮的花紋,虎豹與犬羊看起來都一樣了。盤縈錯雜、生動不居的條紋圖案蘊藏著中國古人對於宇宙隱祕條理的認知,是中國審美意識和美學思想的源頭。
一、巫為禮之源
古代中國是「禮儀之邦」,承載著華夏初民之意義世界的「文」就體現在最早的「禮」中。最早的禮不僅僅是一套像今天的迎賓、慶典之類的禮儀活動,更是一種籠罩在神祕氛圍中的巫術活動。「巫術是原始宗教的一種行為儀式,其目的在於溝通人與神之間的聯繫,其與神溝通的主要形式便是以歌舞媚神降神,以及以前兆迷信為基礎的占卜問神等等。史前時代的巫術歌舞正是古代宗教禮樂文化之源。」4《說文解字》云:「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此處的「事神致福」是關於禮之最初性質和目的的總概括,「事神」需要有相當的器物與儀軌的配合,是為「禮器」與「禮儀」的起源。
據王國維的考證,「古者行禮以玉,故《說文》曰:﹃豐,行禮之器﹄,其說古矣。」他將「豐」字的上半部分作為「盛玉以奉神人之器」之象形,並與「奉神人之酒醴」聯繫在一起,統歸為「奉神人之事」。王國維的闡述說明「禮」字包含兩方面的內涵,一是器物的方面,二是行為的方面。在器物的方面,禮涉及事奉鬼神的器物,首先指具有不同的質地、色彩和形制、用途的玉器,其次也指祭祀用的犧牲、酒醴及彩陶、青銅等器皿,都有著超乎日常用途的神聖的意味。在行為的方面,「禮」主要是指與鬼神交通感應的巫術歌舞活動、儀式。
禮的這兩種含義也相互關聯:器物從來都不是孤立的發揮作用,它們必然是在一定場合和氛圍之中,是敬神活動的必需用品而被編織到人的行為過程之中。《禮記‧禮運》曰:「夫禮之初,始諸飲食。其燔黍捭豚,汙尊而抔飲,蕢桴而土鼓,猶若可以致其敬於鬼神。」意思是說,祭祀之禮起源於向神靈奉獻食物,人們將豬肉用黍稷燔燒並供神享食,鑿地為坑而用手捧著酒祭獻神,敲擊土鼓作樂,期待以此將祈願與敬意傳達給鬼神。從這種最簡樸的行禮過程當中也能看出器物與行動這兩種含義是不可分割的,統一在具有特殊意義的儀式活動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