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目光因你而停留
打開厚重的《史記》,目光隨著遊動的滑鼠而停留在《項羽本紀》幾個赫然醒目的大字上,頓時,容下霸王屍骸的浩淼烏江,浸潤霸王鮮血的深沉大地,閃耀霸王寶刀寒光的漆黑深夜,一一展現在我的眼前。
你,這個令山河為之震撼的人,竟在書本中躲藏了千年。
初見
目光被你拽著緩慢地逐字逐句向右移動,又因你而停下。
西元前二○七年,那個曾經縱橫天下、掃平六國的秦皇已經不復存在,只留下幼子、奸佞和甘願指鹿為馬的人。你是楚人,懷著「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信念,秦軍雖有三十萬之眾,又怎是你的敵手?
那一仗,贏得酣暢淋漓。
我想,諸侯們跪於帳中,不是對你權勢的畏懼,而是對你霸王氣概的敬佩。
我笑,這跨越千年的第一次相見,看到的竟是你如此英武的一面,感歎你不愧為萬人敵。
又見
目光再次停下時,驚異竟是一番完全不同的境況。
那夜,皓月當空,群星漸隱,你帳中獨酌,虞姬起舞,人面黃花。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自起義至今,已有多少年月?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月滿西樓時,曾經的破釜沉舟,曾經的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曾經的鴻門宴飲,曾經的火燒阿房……都一一浮現眼前。生離死別、九死一生的戰場從未讓你畏懼,歷經多少大風大浪,你怎麼甘心擱淺在小河之中。
花自飄零水自流,琥珀般的月,能否承載你的愁緒?
四面楚歌。
強忍住欲要滴落在酒杯中的淚水。
你知道,明日一戰,凶多吉少。
虞姬望著那曾令無數人畏懼的長刃,在一句「妾與王黃泉共舞」中迸出了一道血光。
你,只得將熔岩般滾燙的呼喊壓抑在咽喉中,欲哭無淚。
跨上烏騅寶馬,率領三百騎兵突圍而去,奈何寡不敵眾,三百騎兵到了烏江邊只剩二十八騎。亭長駕一扁舟在江邊等候,渡江之後,東吳之地還可以助你東山再起。
可你知道,你身後,早已是滿目瘡痍。
此時此刻,我堅信,為了天下蒼生,你不會渡江。
果然,你想到當年江東八百子弟隨你出征,如今幾乎無人生還,慘不忍睹,即便能獨駕扁舟、一日千里,你也不可能與長天共渺了,於是你謝絕了亭長,仰天長歎:「想當年,破釜沉舟,屠咸陽城,焚阿房宮,殺秦王子嬰,如入無人之境,如今卻是這般下場!」
「得項羽首級者,賞千金,封萬戶侯!」遠處,傳來劉邦們得意的呼叫聲。
在劉邦浩蕩的軍隊中,你看到了自己曾經的部下。
你將烏騅寶馬託與亭長,自己向浩渺的烏江走去。
那一年,西元前二○二年。
再見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我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這裏,不肯翻越去那江東。
別了!隔著遙遙的時空之距,凝視這個令我的目光為之停留的人──霸王項羽。斯人雖逝,精神永存。
02長是人千里
不知為何,那夜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便披衣閒步至庭院。四周靜謐,皓月當空,遂命侍從取筆墨來,本想賦詩一首,無奈提筆卻難以下筆,任憑文思在胸中湧動,只得復命他們取酒來飲,剛飲下一小盅,乍想起你貶至柳州已四年之久,那畢竟是蠻荒之地。暌違多年,許久不曾收到君的信函,同是天涯淪落人,莫非你想讓我獨飲此酒以邀明月麼?
庭院蕭索,終於起了些窸窣的腳步聲,原來門口小吏急匆匆走來求見,言語中,聽說河東觀察使裴行立來信了。我倉皇讀完信,不料顫抖的手竟將酒盅打碎在地,信中說你早已離開人世,他還邀我為你寫篇墓誌銘,這又叫我如何提筆?
罷了,罷了,自昔才名天所扼。
文字由來重李唐,如何萬里竟投荒?永貞革新失敗的十年間,你在永州度過,謫貶的痛苦,異地的落寞,或許只有你知道,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我卻無法與你分擔。這些年來,你不斷寄信與我,講述永州的故事,偶或附有你的文章。我細細品味那些文章,不能相信竟是出自你手,因其間所流露的悲涼味太濃了。還記得那次你寄信來,欣喜地告知我陛下已召你回京的事宜,想必是重新啟用了。收到來信時,我與你同喜,永州畢竟不是久留之地。
後來接到的,是你過汩羅江時寄來的那首詩,即使過去多年,它仍響在耳邊:
南來不作楚臣悲,
重入修門自有期。
為報春風汩羅道,
莫將波浪枉明時。
讀完詩後,我不禁替你擔心,你面壁十年,能破壁麼?
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果然,到長安後你又要南下,這次是柳州,與你一同啟程的劉禹錫,他去了播州。
聽朝中的同僚說,你與劉禹錫相見的那夜,皓月當空,繁星如置,而你們卻淚如雨下、泣不成聲。你說柳州的生活淒苦不堪,而播州更是荒蠻之地,劉禹錫還有親人在堂,你又怎忍心讓他去呢?眾人驚愕,為你的大義所嘆服。翌日清晨,你上奏摺說自己願意為劉禹錫而以柳州換播州,即使罪加一等,哪怕是死,亦無憾了。
聽完此事,我潸然淚下,有骨氣的文人在落魄時,最能體現出其大義與正氣。那些與我整日銜酒杯、接殷勤之輩,又怎能和你相媲美呢?
小吏又斟滿了酒,子厚兄,就以此酒敬你吧。抬頭望天,今夜又是月明。看來,我只能以此對明月了。
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現在,連人千里亦不能了。
你曾說:「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
破曉時,淚痕未乾。
03傳說
明滅元後,蒙古黃金家族孛兒只斤氏的子孫大多不知去向。有的早已死於仇人刀下,有的更名改姓留在明朝繼續為官,還有的逃往遼闊的草原深處……
即便如此,明朝皇帝仍放心不下,命親信大臣兵部侍郎鮑濟深入草原,以尋蒙古黃金家族之後裔。而明皇卻不知,這鮑濟,真名叫哈丹巴特爾,與孛兒只斤家族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親信大臣接到任務之後,格外欣喜,立即收拾行囊,帶隨從若干前往草原。
明朝管轄下的草原地區,已是人煙稀少,沒有了羊群和馬隊,沒有了悠揚的牧歌,亦沒有了馬頭琴和馬奶酒,哈丹巴特爾舊地重遊,不免感慨萬千。
待細察那片熟悉的草場之後,哈丹巴特爾發現淺淺的綠草之下,黃沙露出猙獰的面目,遂對左右隨從說道:「這片草原,想必已荒廢良久,前些時日,下了大雨,草亦長了些許,不然此地仍是荒漠一片。」隨從聽罷,十分驚訝,心想大人生在關內,如何這般熟悉草原環境。哈丹巴特爾見此,生怕身份暴露,忙自謙道:「臣下知之甚少,皇上委以重任,是信我也,信我而辱使命,非人臣也。」隨從疑慮頓消,跟著「兵部侍郎大人」一路向北。
不知走了多久,草原的翠綠被分割成東一塊、西一塊。分割處,如同岩漿一樣,亦如傷疤一樣,面目猙獰、醜陋不堪。隨從們早已走累,腳腿不靈,行動不便,禁不住竊竊私語、牢騷滿腹:「話說當年孛兒只斤家族權重一時、威風凜凜,如今人去樓空,隱於斯地,豈不悲哉!」
「且不管那般,只苦得我等舟車勞頓。」
………
其實,這「兵部侍郎大人」哈丹巴特爾心中亦無底,身在明朝為官不過區區二十年,而世代所生活的草原,竟發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
他有一種直覺:此時,正一路向北。
在蒼黃的雲霞中,他望著鴻雁留下的一道道剪影,心中默默地向長生天祈禱,祈求予以支持和庇佑。那長生天,是年少時老額吉告訴他的。
他相信。
他堅信。
依舊馬不停-—
隨從們早已在原地休息待命了。當胯下之馬累的走不動時,哈丹巴特爾終於看見了一片樹林。林子裡,松樹參差不齊、枝貌醜陋,還搶佔了大片陽光。林子旁邊有一條河,河水淺淺,清澈見底,是標準的蒙古河。他口乾舌燥,卻一直強忍著,是蒙古族一代代的習俗與信仰讓他強忍著。望著那片松樹林以及那條小河,雖無皇家園林之秀麗,亦無大運河之壯觀,哈丹巴特爾反而覺得這正是他一直在尋找的地方,亦是他勒馬的緣故。
於是,他停了下來,任憑馬匹在草地上自由徜徉,他躺在一棵大樹下,決定小憩一番。
碧藍藍的天空上,不時飄來幾朵白雲,哈丹巴特爾準備閉眼休息之際,乍聽到遠處傳來孩童的聲音:「這是你的馬麼?」
蒙語!
他猛然驚醒,睏意全無,循聲望去,只見一孩子身著蒙袍,項上掛著金項圈,牽著他的馬兒向他走來。
「這匹馬是你的嗎?」兒童天真地問道,絲毫未因他穿明朝官服而害怕。
「正是。」他有些激動,「你的親人呢?」
那孩子把他領至一山洞。在那昏暗的洞穴裏,他隱約看到了他的兄長—黃金家族孛兒只斤氏的傳人。
……
兄弟倆暢談良久,直到太陽西斜,兄長方催促道:「你已身在明朝為官,既為人臣,亦要忠於其主。我們家族命數已盡,勿要回頭!」哈丹巴特爾依舊不肯告辭,兄長無可奈何,只好大聲說:「快走吧!一切皆為長生天讓你做的一場夢。」說罷,用力將他推出山洞。
哈丹巴特爾驟然驚醒。夕陽西下,天上只剩下片雲幾朵。一時之間,他分不清剛才發生的事情是真實的還是夢境,於是翻身上馬,朝山洞位置飛奔而去,想一探究竟。不料卻誤入歧途,往返數趟,皆未發現方才的那個山洞,所見到的只是山腳處的一狼洞。
他放棄—或許真是長生天為之。於是,他按照蒙古人的方式,朝老狼洞的位置行了禮,頓覺胸中一股血液上湧。他撫掌大笑,蒙古人不是從狼起源的嗎?
祖先。
遼闊的草原上,人們往往忘記時間,不知今夕何夕。哈丹巴特爾覺得已經過了很久,便快馬加鞭趕了回去。一路上暗想:或許這次的尋找只能是這個結果,做明朝之人臣,當忠於明朝,想必這亦是長生天的決定。哎,可我身上畢竟流的是孛兒只斤家族的血啊。
很快,他見到了他的隨從們。隨從們一臉好奇,遂問道有何收穫。他搖頭作沉默狀,稍後說:「沒什麼收穫。以後,爾等不用如我這般深入草原了。」
明朝皇帝聽罷鮑濟的描述,方知此行一無所獲,甚是懊惱。皇帝雖有些不信,但以後亦沒有再這樣派人深入草原探尋了。
至此,我乍然驚醒,方曉以上種種,皆一夢也,亦或一傳說耳。
04過客
一日,正讀向秀的《思舊賦》,忽聽耳邊琴聲淒涼,頗覺驚異,抬頭一看,眼前竟又是一番景色:偌大的一片竹林,在攜著暖氣的微風中蕭蕭作響,琴聲依舊,但不消片刻,我竟分不清風聲和琴聲了。本想循著那琴聲看個究竟,卻覺得四處儘是聲響,繞了幾圈,又回到原地。忽然分辨出背後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猛然回頭,只見一位中年人緩緩走來,身著如同﹁魏晉名士﹂一般的服飾。
「你是?」話語剛落,忽然想起我是過客,他應是這竹林的主人才對,於是連忙改口:「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到這裏,多有打攪……」
我還未說完,那滿臉嚴肅的人反而笑了,他施了一禮,說:「很久沒有人來了。不過既然來了,就聽我講一個故事再走。」
「故事?」我──這個過客對這話疑惑不已。
「隨我來。」他頭也不回地順著原路走回去,對我說。
跟著他走了許久,也不曾走出竹林,我左顧右盼,驚異這片竹林遠比想像的大的多。仔細回味他剛才的話,便追上他問道:「這片竹林可真大!還有您剛剛說這裡很久沒人來了,約莫有多久?」
「兄長曾經最喜歡這裡。這裡約莫有百年沒有人來了。」他用輕輕的一笑掩飾住了翻騰的情感。
百年?那他又是怎麼回事?
我感到十分奇怪。
終於踏上了青石小路,他說快到了。直到青石小路的盡頭,我不禁有些失望,本以為會有像竹林七賢那樣的隱士,仙風道骨,飲酒賦詩,舉棋對弈,卻不料只見一短亭、一陋室、一枯井而已。
那人說本應請我入室,怎奈一陋室,頗覺不好意思,便請我至短亭中等候他。不多時,那人重整衣冠,背著一把琴飄逸地走出來,將亭中一張落滿灰塵的木質長桌清掃乾淨,把琴仔細地放在上面,說:「這是兄長留下來的琴。」
「兄長?」我邊問邊仔細觀察那琴,果真是一把好琴。
他並沒有理會我的問題,而是遞給我一些我看不懂的「天書」,見我疑惑地搖搖頭,便自顧自地把那些「天書」收起,又自顧自地彈了起來。
琴聲低沉婉轉,聲振林木,響遏行雲,似乎透出勇士出征的悲愴,義士赴死的堅決,以及痛失人才的惋惜和朋友離別的無奈。
一曲終了,他早已大汗淋漓,緩緩抬起頭來,一臉崇敬地說:「這首曲子兄長彈過,就是在這裏彈的,他彈得更好。」
「兄長?」這個頻頻出現的辭彙使我十分好奇。
「是的,兄長。這是《廣陵散》。」他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廣陵散?我不斷搜查著大腦中的辭彙。
嵇康?那他又是?
然後,他向我講述了一個十分悲天憫人的故事:
竹林七賢是魏晉時期最傑出的名士,但在這七人中,嵇康尤為才華橫溢,以至於當時名震朝野的鍾會都自愧不如。所以他引起了鍾會的嫉妒,最後被處以死刑。
那人面無表情地講著這些,彷彿也是個過客。但是他沉痛的語氣卻暴露出他根本不是。
刑場上,面對成千上萬來求情的學子,身著囚服的嵇康和身著華服的鍾會都面無表情。面對劊子手的屠刀,嵇康沒有怒罵鍾會,更沒有痛斥朝廷,只是平淡地說當年袁孝尼想跟他學︽廣陵散︾,沒有教他,可惜現在︽廣陵散︾要失傳了。
他說:「《廣陵散》彙聚了兄長一輩子的心血,兄長去了,但《廣陵散》不能去。」
他頓時停住了,壓下心中無限的悲痛情感,繼續說:「你也知道:君子交有義,不必常相從,這正是竹林七賢的個性,也是竹林七賢講究的精神。我雖不相信兄長去了,但兄長去後,竹林七賢就真的不再是那個竹林七賢了。我堅信西風吹不斷的,是心頭往事歌中怨。憑著我的記憶再次奏出《廣陵散》,是對兄長的懷念,亦是竹林七賢故事的見證。」
他想了想,說:「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我說完了。」
本來早就知道嵇康的故事,但不知為何今日聽他所言,更覺得淒涼。欲言又止,慨歎這就是魏晉名士。
或許我只是個誤入歷史的過客,還是不要打攪的好。
我正告辭要走,他叫住我,送我一紙詩句,仔細一看,乃《思舊賦》,我抬頭看他,只見他用那副依舊不變的表情,囑咐我不要對外人說起,我不禁苦笑,做了回應。
走出竹林的時候,聽見背後琴聲復起,還是那曲《廣陵散》。
走出竹林,我驟然驚醒,暗中尋思,原來是南柯一夢。
而那人,想必就是嵇康的摯友,《思舊賦》的作者—向秀。
仔細回想,嵇康,這個謎一般的人,竟有這千年等待的摯友。就為此,我寧願拋開「君子交有義,不必常相從」,相信嵇康沒有死。
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
在《廣陵散》的樂聲中,落筆至此,緬懷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