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羋氏撒潑令尹府
西元前325年秋,朔風颯颯,威武的槐樹也抵不住秋風的掃蕩,葉落紛紛,鋪陳出一地的金黃。
此時,在風中站著兩個人,一個是秦惠文王嬴駟(前354年─前311年,史稱秦惠文王,秦孝公之子,是秦國首位稱王的君主。),另一個是秦相國張儀(?~前310,戰國時著名的縱橫家,魏國人,因輔佐惠文王,運用縱橫之術,遊說於列國之間,利用各個諸侯國之間的矛盾為秦謀利,為秦國的強大和之後統一中國立下了汗馬功勞。)。
兩人望著宮牆外的一棵老槐樹發呆。
嬴駟的臉有點兒發白,這使得他臉上的稜角越發分明,陽光透過樹葉,映射在他的臉上,斑駁的光線讓這張年輕的臉佈滿了滄桑。他伸出手摸了摸頜下的鬍鬚,淡淡地道:「你看這些落葉,滿地皆是,遍目所及,儘是金黃,像不像現在的秦國?」
張儀愣了一下,他看了眼這位有雄心大志的秦王,此時他的神色比任何時候都顯得嚴肅,整個臉竟冷得像塊冰。張儀暗暗地打了個寒戰,一時不敢置言,只是兩片薄薄的嘴唇一撇,從鼻孔裏發出“哼”的一聲,算是應合。
“五國攻秦,公孫衍(生卒年不詳,魏國人,于秦惠文王五年在秦國任大良造,人稱犀首,後居魏,主張合縱伐秦,是戰國時期縱橫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端的厲害!”嬴駟發出一聲冷笑後又道:“這滿地的落葉,便如五國的甲士,把我大秦圍得水泄不通啊。”
秦國自秦孝公和商鞅變法之後,勵精圖治,奮發圖強,他們對內獎勵耕種,以法治國,對外和楚聯姻,與齊、韓、趙等國聯盟,內修外治,國力日強,到了秦惠文王,已摘掉了“弱秦”的恥辱帽子,一躍成為列國之中的“強秦”。
特別是惠文王任公孫衍為秦國大良造之後,公孫衍率軍伐魏,斬首魏軍八萬,迫使魏國割地求和,一舉奪回了秦厲共公時被魏佔據的河西之地,洗刷了百年之辱。
河西是秦國打通走向中原的重要門戶,此門一開,秦國便有可能入主中原。然也正因為如此,引起了各國的警惕。正值列國對秦虎視眈眈之時,張儀入秦,因其與公孫衍政見不和,將公孫衍排擠出秦。
公孫衍退出秦國後,回到了他的母國魏國任大將軍,遂聯合韓、趙、燕、中山等四國相王,欲借五國之力,攻擊秦國,使秦國一下子成了眾矢之的。
張儀迎著風縮了縮脖子,他似乎還有些不習慣這突來的寒流。嬴駟瞄了他一眼,這位大秦的相國由於早年遊走列國,飽經風桑,雖道只是而立之年,看上去卻比同齡人老了幾歲,若非穿了錦衣華服,卻是活脫脫一個農夫。此時縮著脖子,兩手攏在袖裏,那形象越發不堪。嬴駟“嘿”的笑了一聲,“相國不說話,是怕了嗎?”
張儀搓了搓手,訕笑道:“怕倒也未必。适才臣想了想,公孫衍的合縱之策並非牢不可破。”
嬴駟“哦”的一聲,轉頭望著張儀道:“倒是說來聽聽。”
“聯合諸弱國以抗強國,是為合縱,公孫衍四處奔走,聯合了韓、趙、燕、中山等四國,勢頭兇猛,表面上看來確實嚇人。”張儀微微一哂,“實際上這五國之間,各懷鬼胎,即便是有了盟約,也不過是一盤散沙而已。”
嬴駟饒有興趣地問道:“如此說來,相國已有妙計!”
張儀自信地點了點頭,然後伸出四根手指頭,說道:“四個字,聯齊盟楚。而且只需王上再入一次洞房,此危機可解矣!”
嬴駟聞言,越發的有興趣了,笑道:“往下說。”
張儀道:“此大亂之世,雖道是諸國並列,然唯以秦、楚、齊為最強,只要我們與楚、齊聯盟,五國相王,何足懼也。”
“此計大妙!”嬴駟笑道:“秦楚早有聯姻之先例,若能成此好事,可解當下之危。唔……都說楚女腰細,如風中之柳,妙是妙也,不知相國有幾分把握?”
“王上只管養好身子,做新郎便是!”
翌日,張儀離秦,他這一走,走出了大秦帝國一個新的時代,引出了一位奇女子。
楚國都郢。
是日晌午,演武堂內賓客滿堂,堂下的人有的翹著二郎腿,在太陽底下悠閒地喝著茶,有的則圍在演武台周圍,大聲疾呼。
演武臺上正有兩人在比武,台中央的照壁之下放著一桌子的金銀,敢情是比武的賭資。
在戰國時期,各國尚武,因此朝野上下,無不以習武為榮,民間似這種比武之事,更是隨處可見,有的時候官家的一些公子哥兒也要到這種地方來一試身手,出些風頭,以便將來去軍中任要職。
是時,臺上便有一位公子哥兒,據說還是令尹(戰國時期楚國的最高官銜,相當於相國)的一個什麼親戚,一身拳腳功夫十分了得,不到三五十招,就把對手打下了台。
台下買了那公子哥兒勝的人高聲歡呼,興奮的不得了。那公子哥兒聽得低下陣陣歡呼,也是十分的興奮,趾高氣揚地在臺上走了幾圈,往下麵大喊:“還有誰上來!”
台下頓時鴉雀無聲,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上去。
正值此時,突有人喝了一聲,走上台去。
那人體形魁梧,一臉的虯髯鬍子,上得台時,兩眼一瞪,喝了聲:“來吧!”沖將上去,掄拳便打。那公子哥兒見對方若鐵塔一般,一時心虛,被打得迭連後退。
這個大漢名叫魏冉,也就是後來名震戰國的穰候,在秦國稱雄四十餘年。不過此時他還是個小混混,與同母異父的姐姐羋氏相依為命。他天生神力,那手臂仿如鐵制的一般,舞將起來,呼呼生風,不出十招,就把公子哥兒一腳踢下了台。
公子哥兒覺得如受了奇恥大辱,起了身後,一邊大聲咒駡,一邊又上得台去。魏冉冷笑道:“還沒被我揍夠不成?”
“知道我是誰嗎?”
“卻是不知!”魏冉道:“我只知來此地把人揍倒了便能掙銀子!”台下人一陳哄笑。公子哥兒氣怒已極,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惡狠狠地道:“我叫昭雄,乃當今令尹大人昭陽的侄子。”
魏冉呵的一聲,笑道:“好大的來頭!你可是說你是令尹大人的親戚,我便揍你不得?我且與你說,我到這裏是來掙銀子的,只認銀子不認人,如今你被我揍倒了,那些銀子便是我的了。”說話間,便走到桌前,要去拿銀子。昭雄右腿一揚,啪的一聲踢在桌子上,金銀嘩啦啦撒了一地。魏冉勃然大怒,喝道:“你究竟要如何?”
昭雄道:“想在這裏掙銀子可沒這麼容易。”話落間,掄拳又打。魏冉此時也被激怒了,“打壞了你,可怨不得人!”他的力氣異于常人,昭雄根本不是他的敵手,但昭雄好面子,幾次被打翻在地,依然強撐起來再戰,最後讓魏冉一記重拳,打得飛出臺外,一命嗚呼。
人命關天,非同小可,在場人等都著了慌。魏冉雖說生性好武,可畢竟從未打死過人,見那昭雄吐著血沫子果然死了,也不由慌了神,拾了臺上的銀子就想跑,卻被眾人堵在了裏面,脫不了身。不出多久,令尹府的人趕到,魏冉被一群帶刀的甲士帶走了。
楚都郊外,雲夢澤。
所謂的雲夢澤,實際上是楚地洞庭湖一帶由水窪變成的沼澤地。由於這一帶依山帶水,適宜耕種,便居住了不少人。
是日,一群姑娘正在山上採茶,突聽見山下有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跑過來,邊邊跑邊大聲叫道:“出人命啦,魏冉讓人抓了……”
山上的採茶姑娘均是聞言色變,當中有一位姑娘,十八九歲的樣子,聽了這一聲喊,花容失色,扔下茶簍子,飛一般地往山下跑。
少年跑到那姑娘近前,氣急敗壞地說:“羋姐姐,壞了,壞了,魏哥讓人給抓走了!”
原來這少年每天跟在魏冉屁股後面廝混,魏冉在演武場比武時,他就在台下觀鬥,魏冉被人帶走後,便跑來向羋氏報信。
羋氏聽了演武場之事後,驚叫了一聲,“這死小子活膩了不成,如何就把人給打死了?”說話間便風風火火地趕去令尹府。
少年問道:“你要去做什麼?”
羋氏邊走邊道:“去要人!”
少年知道令尹是楚國最高的官兒,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楚懷王也要給他幾分面子,魏冉落在他的手裏,無疑是凶多吉少,倘若羋氏再趕去胡鬧,不過多搭一條命進去而已。想到這一層,少年急得直跺腳,“魏哥殺人了,殺的是令尹的侄兒,你拿什麼去要人?”
羋氏道:“若要不回我弟,我也不回了!”
令尹府外,羋氏剛到大門口,那廂邊正好有一輛馬車停下,從車裏出來個三十歲上下的中年人,皮膚黝黑,一臉的風塵之色,倒有幾分像是剛趕集回來的農夫。不過看其穿著打扮,以及所乘的馬車,異于尋常百姓,該是個什麼地方的官兒。
羋氏見他走上臺階去與看門人說話,心想要是叫他一耽擱,說不定我弟的命就沒了。忙沖了上去大呼道:“這位兄弟,見令尹大人須講個先來後到,你停車之時,我已先到此處,勞煩你等一下,讓我先見了。”
那中年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了一番,見其穿了身杏黃色衣衫,且是民間布坊所出的最普通的粗布料,顯然是一個民女,便說我有軍國大事在身,煩請姑娘先等一等吧。羋氏一聽,頓時就急了,說道:“國家的事就是大事,老百姓的生死便不是大事了嗎?”
在戰國時期,社會風氣奔放自由,人與人之間雖有官民之分,卻是沒有森嚴的等級之別,這中年人被她一番搶白後,也不生氣,只是笑道:“原來姑娘也有大事,那一同去見如何?”
羋氏雖寄居鄉野,實是望族之後,生來七竅玲瓏,眼珠子滴溜溜一轉,便是生出一計,心想我要是硬闖進去,未必能見到令尹,與他一同去反倒是便捷了。當下微微一笑,說道:“我見你也是個斯文人,便不與你爭吵,請!”
中年人道了個謝,向看門人報了名諱,叫其前去通稟。羋氏待門童進去後,把那中年人拉過一邊,笑道:“原來你叫張儀,是秦國來的使者!”
“不錯。”
“咱們在此相識,可算是有緣?”
張儀遊走列國,憑的就是智謀和一張利嘴,他一聽這姑娘口風,就知她有事相求,眼下五國圍秦,他身負邦交重任,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微哂道:“姑娘可是有求于張儀?張儀千里迢迢而來,飽經風霜,國事在身,姑娘的事還是自行解決吧。”
“你這人好沒善心。”羋氏瞪了雙大大的眼睛道:“當真見死不救嗎?”
張儀訝然:“何人要死了?”
“我!你要是不幫我,我便一頭撞死在這裏,臨死之前,用血在這牆上寫下大大的四個字,張儀害我!”見張儀一臉驚恐,羋氏收起了激昂之色,卻是突然咯咯一笑,“不瞞你說,那令尹蠻橫霸道,抓了我弟,一會兒你只需帶我進去,但要他們還了我弟,我馬上就走,絕不會連累於你。”
張儀一來不明究竟,以為不過是小事一樁,二來實在是逃不脫糾纏,心想當是做了件好事便了,就答應了下來。及至門童回稟,帶著羋氏進了令尹府。
楚令尹昭陽是個清矍的老者,雖道形色消瘦,雙目卻炯炯有神,眼珠子轉動間滿是狡黠之光,見了張儀便要上去打招呼,羋氏怕他們一說開了便是沒完沒了的軍國大事,搶身上去,擋在了兩人之間,大聲道:“兩位且慢談國事,把我的事先解決了罷!”
昭陽不知此女是什麼身份,看了張儀一眼,問道:“她是何人?”
羋氏哼的一聲,“你可是有個叫昭雄的侄子?”
昭陽臉色一沉,說道:“正是!”
“你侄兒在比武時被我弟魏冉打敗了,卻依然胡攪蠻纏,不依不饒,結果我弟失手,不慎將其打死了。雖說打死了人確實下手重了些,但事情須講個因果,若不是你侄兒糾纏在先,自然也不會出了人命。”羋氏理直氣壯地說了一通之後,把手指向張儀,繼道:“他就是來為我主持公道的,你要打也好,要罰也罷,總之不能將我弟殺了抵命,不然的話,於理不公!”
張儀聽完,臉色頓時就變了,他號稱以一張利嘴稱雄於天下,周旋於列國之間,今天倒好,話沒說上一句,就攤上了人命官司。剛想要開口說話,就聽見昭陽一聲暴喝:“好你個潑婦啊,人都讓你殺了,倒還像你占了理兒,我若是說個是非,討個公論,卻是於情不合了?”
昭陽越說越氣,指著張儀說道:“還有你,你到楚國是來挑梁子的嗎?”
“我……”張儀正要辯解,陡聽羋氏也是一聲暴喝,“我告訴你啊老頭,其一,是你侄兒蠻纏在先,我弟才將其一拳打死了;其二,比武約鬥,傷也罷,亡也罷,在所難免,總之,讓我弟抵命,有失公允。”
昭陽雖官至令尹,但並不是個能言善辯之人,氣惱之下要把張儀和羋月兒兩人都轟出去。
張儀忙道:“大人息怒啊,這事與張儀沒什麼干係,張儀是來聯姻的!你要是不由分說,把我也轟了出去,可真就壞了大事了!”
昭陽雖在氣頭上,但仔細一想,張儀剛剛入楚,就算與羋氏一道同來,也未必便是幫兇,若是就此將他趕了出去,與楚國無益。心念電轉,讓家丁把張儀留下,架了羋氏出去。
羋氏鬧了半天,徒勞無功,眼看著就要被拖出府去,救弟無望,急中生智,就著張儀的話頭接著說道:“既然是來聯姻的,把我拖出去,就不怕壞了大事嗎?”
昭陽怒斥道:“楚秦聯姻,與你何干?”
“如何與我無干?他要聯姻的人正是我!”羋氏指著張儀,信口便道:“來此之前,我們就已說好,我也答應了嫁去秦國,不然我如何會與他同道而來?”
張儀一聽這話,臉色煞白,想他張儀縱橫列國,無往不利,今天算是遇上剋星了,她這信口一說,言之鑿鑿,他即便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干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