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於宦家,聲帶秋肅之氣
漢桓帝永壽元年,即西元一五五年,一個秋末冬初,連陽光也顯得神清氣爽的日子,沛國譙縣(今安徽亳縣)境內的曹氏莊園內,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大宦官曹騰與其養子曹嵩俱身披萬壽綢,滿臉堆笑,在臺階上不住的打揖迎接前來賀喜的各路士子豪傑。
時間已近黃昏,那邊曹家設在渦河上游的專用碼頭上,仍不斷有來自京城洛陽的各級官僚捨舟登岸,招搖而至。
箇中排場最大、僕從最多的,自然便屬與曹騰同出一路的那些宮廷大太監了。這些權勢熏人、出手豪闊卻又苦於香火難續的東漢閹宦,原多以收領養子的方式來擴充家業本,今又親見借雞生蛋之盛事,令曹嵩喜添公子,猶如為天底下宦官一族展示了光輝的前景,自然少不得要彈冠相慶一番。
而曹騰,這位多年不愁吃喝、只恐找不到遺產繼承人的皇帝密侍,今日忽然天從人願,一夜間有了祖父的名分,那張闊嘴一咧,也就很難有再閤上的時候了。
你看那些曹家奴婢們進進出出,穿戴鮮亮,一個個手裡端著果盤,袋裡晃蕩著銅錢。她們多半會想:女主人若能每隔十天半月就生下一個來,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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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兒正是曹操。
只是,和所有的新生兒一樣,他此刻並不能領會生命的意義。出於對母親天堂般的子宮的強烈懷念,他此時除了用兩隻恐懼無助的小手胡抓亂撓外,照例只有哭嚎的份。小傢伙眼睛細小,天庭筋凸,哭聲卻著實驚天動地。
在母親丁夫人聽來,這哭聲與尋常新生兒的啼哭,只具有一丁點皮毛相似,剩下的淨是些可怕的聯想。丁夫人耳膜大震、瞳仁渙散,朦朧中只覺得有數不清的前世怨鼓譟而來。是的,她聽到了鼓聲,幾時辰前當大半個兒子方脫離母體,唯獨那只頭顱還死死卡住不出之時,她已經聽到過這種鼓點,而眼下,鼓點愈發急促、淒厲,彷彿喉頭處正有一枝刺客的羽箭遙遙射來。
曹嵩和堂弟夏侯儉聞訊後,急步趕來了,就在曹嵩兩腳併一步,正待跨上內院門檻之際,一件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
一隻鳥兒跌在曹嵩腳下,死了。
那是曹嵩精心飼養了三年的灰頭鸚鵡。如果鸚鵡是鳥類中智商最高的,這隻名叫「太公望」的鸚鵡,恐怕是其中智商最高的。牠不僅能模仿各色人語,在曹嵩看來,牠圓潤多變的腔調,還有預卜吉凶之效。唉!牠是那樣善解人意,人見人愛,剛才牠一直靜靜的蹲立在自己的吊杆上,端出一副凝神諦聽的神情,這會兒卻身子一緊,一悶聲墜下地來,即刻斃命。
夏侯儉掠了鸚鵡一眼,大步一跨,揀起死鳥在手中掂了掂,臉上露出十二分不祥。小曹操恰在此時停止了啼哭。
「此鳥主何吉凶?」初為人父的曹嵩滿臉困惑。
「這個……」夏侯儉正了正衣冠,移步出庭,一雙鷹隼般的目光直直送上西天,那邊,殘陽如血,正將一片林地濡染得熱烈蒼涼。
夏侯儉緩緩說道:「依我愚見,斯兒嗓音裡有窮秋之氣,秋氣主兵戈之象。區區稚音竟能震殺鸚鵡,足證此兒胎氣雄渾、人所難禦。上蒼賜人以非凡大元,必然包蘊深刻玄機,我輩俗人,原本難料。只是,鳥墜檻下定是凶兆,我只擔心箇中有傷主之凶、滅門之禍呀!至於對國家社稷有何禍福,卻難言之。有一點似可預忖,永壽元年這個年號,怕是應驗此子將留名於史上!」
一席話把曹嵩聽得冷汗涔涔,三魄出竅,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妻子的臉色已稍許紅潤了些,曹嵩愣愣的看著自己的兒子,喃喃自語道:「我兒,不管你是龍是蟲、是神仙,你可千萬別給咱們曹家帶來滅門之禍呀!」
「聽著!」夏侯儉倏地轉身,對室內的奴婢們吩咐:「誰要把鸚鵡的事給我抖露出去,我割斷她全家人的舌頭。」
可憐的丫嬛們聽了後,趕緊捂住嘴,唯恐稍遲片刻,舌頭就要被割將了去。
夜深了,曹家大總管安排眾位賓客回屋歇息,曹嵩與夏侯儉兩人悄悄走出莊園,在後山正對西方搭起的一座祭臺上,備下豬頭三牲,莊嚴隆重地火化了「太公望」。
鑑於此事不宜聲張,曹操的小名便喚做「阿瞞」,出於同樣理由,他最初的名字喚做「吉利」。只是,試圖用名字來辟邪通常是一廂情願,不說別的,挺不吉利的是,七個星期後,曹操的母親丁夫人就撒手歸了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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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注定要在動蕩的年代、用劍和筆刻下不朽英名的人物,轉眼已十三歲。天知道天老爺在他體內布置了怎樣的才智,小小年紀,居然竟已具備如此多方面的才能。
論下圍棋,他可以讓父親曹嵩九顆子;論劍擊,四五個泛泛家丁已近不得身;他還可以背出整部《孫子兵法》,而事實上,六年以後,他已成了我國歷史上,第一位為《孫子兵法》作出完整注解的人了。談吐中引用些古來名將的著名言論,對他只是小菜一碟。一個上午在寬闊的譙河裡游上三個來回,對他也只不過像朝掌心裡啐口水沫一樣容易。
當別的同齡少年還免不了挨父母親巴掌的時候,少年曹操差不多已成了郡內不少有識之士關注的對象了。當然,比任何人都關注曹操一舉一動的,首推叔父夏侯儉了。
那天,又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傳到夏侯儉耳裡--
曹操在譙河裡游泳時,居然躲過一條鱷魚的追殺,上岸時,還能敏捷地拎起長劍,在鱷魚寬大的嘴角上劃開一道口子。那是俗名叫「豬婆龍」的揚子鱷,當地人出於對牠的畏懼,也管牠叫「鮫」,意即水中的龍,是誰也惹不起的神物。
這個嗜血如命的傢伙,也並非特別貪吃人肉,但當牠想弄一頓人肉嚐時,幾乎也從未失過手,曹操大概是唯一的例外。如果鱷魚會講話,牠恐怕也只能嘀咕:「媽的,活見鬼!」
「孟德,你過來。」夏侯儉的聲音依舊是悶聲悶氣的,「譙河裡有猛鮫出沒,你早就有所聽聞,為何仍單身下水?父精母血,至尊至貴,難道就為了有朝一日做鱷魚的一道晚餐?」
「小侄無知,使叔父受驚了。」
「鱷魚於你有放生之德,當不該挺劍加害,恩將仇報,其罪至大,不覺得慚愧嗎?」夏侯儉追問不已。
「不敢。」跪在席上的曹操略略抬了抬頭,「只是,放小侄生路,私意以為,未必出自鱷魚的仁慈,牠恐怕先已吃飽了肚子。今日小侄雖僥倖拾得性命,異日難保他人不會再受其害。物各有性,魔道不仁,小侄不敏,但也不忍心為一己之恩而忽視天下蒼生,所以才執劍橫擊。請叔父明察。」
夏侯儉眉梢略動,眼瞼下沉。曹操貌似謙恭的口氣裡,分明隱匿著反叛的居心,促使夏侯儉不得不把自己的侄子,看成一個厲害的對手,轉而他換了個話題,『我朝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仕途經濟皆以孔孟為準,不知你於經術有何修習?」
「回稟叔父,小侄天資魯鈍,但尚未敢荒殆學業,《詩》、《書》時常溫習。」
「好一個『時常溫習』,你想必更喜歡申不害、商鞅那套切峻險急、不近人情的刑名之術吧?」夏侯儉乾咳一聲,視線像籠罩墓園的月光,在曹操臉上飄來蕩去,「另外,家中所藏兵書,已被你翻閱殆盡,你又時常與張邈、衛茲等黃口小子一起率領奴婢上山,操練所謂的兵法,這些難道便是家人矚望於你的『學業正途』?」
曹操遲疑了一下,一時不知如何作答。聰明過人的他,早就感受得出,來自叔父神態的異樣,但說到像今天這樣考較他的功課志向,畢竟是頭一回。尤其使曹操感到納悶的是,在叔父那不無嘲諷的詰問口氣裡,似乎藏著某種憂慮,或更準確的說,是一種恐懼。這位多年來最使曹操感到頭疼的長輩,看起來反而更怕他一些,為什麼呢?曹操當然不知道鸚鵡鳥的故事,那是烙在夏侯儉(部分也包括父親曹嵩)心底的祕密。
「當年孫武子在吳王闔閭宮殿裡藉婦人操練行陣,」夏侯儉不疾不徐的說:「當場杖殺吳王的愛妃,而今你在後山調教奴婢,還不許她們回家伺應,而在大總管面前揚言『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還聽說你私下常與陳宮、鮑信、王俊等毛頭小子聚在一起,搏沙捏土,製作所謂中原山川形勢圖,傳看邪門的鬼谷子兵書;立身行事,常常以伏波將軍馬援自居,志向著實不小,口氣委實夠大。首先,恐怕是我老糊塗了,一時記不起你是哪個猴年馬月被拜為大將的?其次,如果我還沒老糊塗,我要告訴你,『上善若水,柔可克剛,聖人施無為之教,行無為之舉』。春溫秋霜,江河萬里,原不是為了二三匹夫逐鹿中原,妄動刀兵。何況,當今京城不寧,四濠紛擾,下民在各地不斷揭竿而起,這是需要文教德化而非軍功刀陣的時代,而你竟然培喋血之心,蓄沙場之志。難道我大漢江山,在你眼裡竟只是一塊砥礪劍鋒的磨刀石?」
這番詞重音厲的責難,把曹操震懵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囁嚅道:「小侄不曉人事世情,日常言行中確多有莽撞冒瀆之舉,萬望叔父恕罪。」
「我恕你什麼罪?」夏侯儉截過話頭,「青山不老,綠水長流,我只祈求你此生不必向天下黎民請罪。」
這最後一句話,五十年後仍使曹操記憶猶新,心驚膽跳。
那年是永康元年(西元一六七年),一代大儒馬融已停柩多日,享年八十八。在曹操曹祖父曹節的介入下,京城發生了第一次黨錮事件,李膺、杜密、范滂等兩百餘人先是被收入大牢,不久又遺歸田裡,禁錮終身。西涼軍統領董卓被拜為郎中,西部邊關,狼煙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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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不想讓夏侯儉礙自己的事,為此,他必須先斷了叔父在父親曹嵩面前告狀的可能性。
一日,曹操與衛茲兩人騎馬打獵回來,遠遠瞧見夏侯儉騎在一匹驢子上,朝他們「躂躂」走來。
「你躲一躲吧!你叔父可頂會嚼舌根的。」衛茲好心的提醒自己的朋友。
「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我還是弄他一弄吧!」說罷便迎上前去。
「姨!孟德,你臉怎麼啦?」夏侯儉乍見曹操,大吃一驚。
衛茲側臉看自己的夥伴,只見曹操半邊臉已扭作一堆,牙床擠出嘴唇,腮幫子不住顫抖,臉色痛苦不堪。
「回稟叔父。」曹操的聲音已微弱的聽不太清楚,「剛才小侄與衛茲追逐一隻野狐,轉過山腳,猛然擅上一股罡風,面門經絡剎時受損,眼下只怕是中風了。」只見豆大的汗珠已滲出肌膚,滾滾而下。
「報應!」夏侯儉聽罷,掉轉驢頭,前向曹嵩告狀去了。
曹操回過臉來,朝衛茲詭祕一笑。
見夥伴臉色如常,剛才差點也同時受騙的衛茲,不覺縱聲大笑起來,嘴裡嚷道:「好你個孟德,這下可把你叔父冤的不輕呀!」
曹操淡淡一笑,「我相信父親此時一定以為他的兒子破相了,也許還落個終身殘廢。見我容貌依然,必然大惑不解,我只需對老爸說,叔父瞧我總不順眼,以致疑心生暗鬼,因而產生此等幻覺。見兒子受此咒詛,他當然不快。但是老爸為人謹慎、處事厚重,他不會去質問我叔父的,這正好可保住天機不洩。叔父呀叔父!沒了老爸這靠山,還能拿你侄子怎麼樣?」
衛茲看著自己的好朋友,覺得他又可愛、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