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妖玉傳 八寶小湯圓
我是一塊石頭,不過長的好看點,世人稱之為玉。
我本無情無欲、無欲無求,千百年來,冷眼充當著人們手中的定情之物。
受日月之精華,享情恨之滋補,時間長了,我也漸漸有了靈性,但我依舊不懂,什麼是情、什麼是愛,只知道人們常說--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
直到那一天,我的最後一任主人楊玉環的離世,我記得那時候有人要帶她走,她卻不肯,只因為她若是逃了,世人便不會放過李隆基。
我不懂,為何有人如此不珍惜自己的性命,為了虛無縹緲的愛情,甘願獻出自己的生命。
我是玉石幻化成精,比別的活物要更加困難,因此也更加明白生命的得之不易。
第一次,我想知道,什麼是愛情,能夠讓人捨棄性命。
此後數百年,我再也沒有別的主人,每日化成人形修煉,在人間遊走閒逛,看悲歡離合。
認識書生的時候,我只覺得他長的好看,他跪在寺廟裡,清雋的臉上帶著哀傷,我在後面靜靜的看著他,總覺得似曾相識。
他長的很美,甚至比我還要好看,鬼使神差的,我上去假裝撲倒在他身上,待他扶我起來,文縐縐的說了一句。
「多謝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無以為報,只有以身相許。」
事實證明,人間話本子大多都是騙人的,他並不驚喜,也不羞澀,只是冷冷的看了我一眼,轉身就走。
寺廟中的小和尚偷偷的笑我,連來上香的小姐丫鬟們也抿嘴輕笑。
我不知道他們笑什麼,只是覺得這次出師不利,定然是我說的不夠柔媚。
我彷彿話本子中的人物一般,想要跟書生共度一生。
作為妖精,我自然算的出他幾時幾日會出現在哪裡。
一場場偶遇,終於讓他記住了我的臉。
山間小路上,我又一次假裝摔倒、伸手讓他扶的時候,書生冷漠的臉上,終於出現一絲不耐煩。
「怎麼又是你?小姐到底想要幹什麼?」
「幹什麼?」我一聽來了精神,也不用他扶,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竄到他身邊,「我們成親吧。」
這就是我想幹的事情。
書生推開我,後退一步,臉上露出嫌惡的表情,「姑娘自重。」
我忙點頭,「我挺重的,要是你喜歡重的,我中午再多吃幾碗飯就是。」
書生搖頭,無可奈何的苦笑,身子卻又往後退了兩步。
我急忙上前,堵住他的去路,一來一回,兩人已經到了懸崖邊。
書生退無可退,只能面對我。
「你到底想幹什麼?」
「娶我,或者嫁你。」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清脆肯定,我看見書生的耳根慢慢紅了。
「姑娘休要開這種玩笑。」
「我認真的!」
為了表達我的真誠,從此以後,我不再製造偶遇,而是書生在哪,我就在哪,我與他形影不離。
漸漸的,書生不再趕我避我,我想終有一日,我會讓他娶我。
書生最愛去的地方是寺廟,最愛做的事情是祈福,他的臉上常有憂傷。
我總覺得,書生不該是這個樣子。
心底有個聲音在告訴我,他該笑,笑的悲天憫人,笑容普度眾生。
終於,我忍不住問書生,怎樣才能讓他展顏。
書生看我半晌,卻不肯說話。
在我一再追問之下,書生終於開口,他娘病了,藥石無醫。
「藥石無醫?」我笑:「若是我能救你娘,你是不是能娶我?」
書生眼中閃過一絲欣喜,卻很快變成落寞,他搖頭,歎息,「世間最好的大夫都說她無藥可救,你又怎麼可以?」
我笑了起來,從懷中拿出一顆珠子,玉質的珠子光滑透亮,遞了過去。
「將這個給她吃下去,便能藥到病除。」
書生臉色淡漠,眉頭甚至微微隆起,但我看的見,他的眼中滿是喜悅與震驚。
我的心一疼,沒來由的不舒服。
「現在可以娶我嗎?」
書生沒說話,我看著他緊緊捏著那枚珠子,生怕我反悔搶了一般,心底又是一抽一抽的疼,悶悶的、鈍鈍的。
「我若是不娶,你會將這靈藥要回去嗎?」他臉色戒備,帶著決絕,彷彿只要我點頭,便要與我拼個你死我活。
我搖頭,給就是給了,我不後悔。
書生鬆了一口氣,薄唇緊抿,最後吐出三個字。
「對不起。」
他還是不能娶我。
我笑,聳聳肩,意料之中。
「你走吧,給王家小姐吃了這珠子,到時候她便與往常無異,王老爺也不會阻礙你們的婚事了。」
書生震驚,臉上的淡然寸寸龜裂,「你……」
「我自然知道,病的不是你娘,救的是死去的王家小姐,你既然聽那道士的話,知道去寺廟裡等我,又怎會不知妖精也可以掐指一算,那道士知道的事情,我自然也知道。」
我的心口疼的厲害,也不知道是失去了元丹還是別的原因,疼的指尖都白了。
書生看了地上一眼,臉上大駭,「你的腳……」
我低頭一看,腳已經變成虛幻的影子,我擺擺手,不以為意的解釋,「沒事,不過是失了元丹而已,那道士沒跟你說過,我的元丹可以救王小姐的命,賠上的卻是自己的命,他大概沒想到我會這麼大方吧。」
書生蹙眉不解。
其實我也不解,我只是想讓他笑,想滿足他,我是妖精,自然知道那日的相逢是他刻意安排,也自然知道他的目的是為了我的元丹,王家老爺棒打鴛鴦,王小姐為表情深自盡身亡,這元丹可以讓她起死回生。
我只是不懂,為何我會這麼大方。
我是玉石成精,我比誰都知道性命的可貴。
可是,只要書生想要,只要我有,我就會心甘情願的雙手奉上。
寒風吹過我的身體,我的視線漸漸模糊,隱約看見書生面露哀傷,嘴角翕動,彷彿說了對不起三個字。
我想笑,他沒有對不起,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卻笑不出,我已經沒有了實體。
眼前忽然飄過我上一任主人楊玉環,死前看著李隆基滿足的笑顏,只要他好,她便安心了。
這就是愛情嗎?我還是不懂。
前世今生在眼前飄過,我終於想起,為何我對書生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玉,佛道稱之為大地舍利子,我本是大羅神仙下凡普度眾生之時,帶在身邊的玉石,早已有了靈性,在他捨身以後,便塵封自己。
我和他皆忘記前塵往事,卻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我笑,心底的疼痛不在,我想我終於明白什麼是愛情。
那時我便愛他,從未變過。
我願為他捨棄所有,無怨無悔,只願他永展笑顏。
02 長生藥之紫河車 八寶小湯圓
昏天黑地,幾盞燈籠在風中搖曳,發出吱呀的聲音,給黑夜平添一絲詭異之氣。
員外府忙忙碌碌,下人們魚貫而出,步伐匆匆,神色焦急,瞳眸裡卻偏偏帶著一絲詭異的喜色,讓人分不出真實情緒,越發惹得人心慌慌。
李員外納妾八人,加上正室共九人,卻沒有一任為他生下子嗣,除了大夫人秦氏從未有喜之外,八位妾室都是難產而死。
人人都道這是李府招惹妖魔,讓他絕後。
再加之李員外年過五十,偏生長相如同二十出頭的少年,連他的髮妻秦氏都變的兩邊斑白,他卻絲毫不染歲月,越發讓人覺得李府怪異。
這一次,是李員外新納的第九妾生產,自然無人敢怠慢。
慘呼聲陣陣。
偌大的庭院中擺著一張法壇,上面擺滿了道尺、權杖和透著朱砂的黃符。
一個方頭闊臉的道士正閉眼執劍念法,手中幾道靈符一甩,瞬間燃成灰燼。
大廳裡的李員外端坐在梨花太師椅上,冷眼看著庭院中的道士做法。
天空乍然響起一道雷,照亮周邊的一切,掩過了房間內女子淒厲的叫喊。
「生了沒?」
大夫人秦氏絞著手帕,額頭上已經有了細密的汗珠。
被攔住的下人腳步一頓,慌忙行禮:「回大夫人的話,九姨娘還未生產。」
一句話,讓秦氏蹙成一團的眉毛稍稍鬆了鬆。
李員外俊美的容顏上透著一絲笑意,白皙的手指骨節分明,正握著一隻白瓷玉盅,盅裡的液體渾濁不明,散發著幽幽香氣。
他低頭淺啜一口,淡淡開口:「不著急,此次有清真觀的道長做法,想必什麼妖魔鬼祟都要靠邊站,這一次,她必定能為李家誕下血脈。」
秦氏點頭,神色依舊不放心。
見她這樣,李員外衝她招招手,附耳對她說了幾句什麼,見秦氏面色緩和,才擺擺手,示意她下去。
屋外下起了綿密的小雨,打濕了道士的靈符,一時燃不起來,道士懊惱的甩了甩濕漉漉的拂塵,側目偷偷打量一眼端坐在廳內的李員外。
也不知道是雨水太冷還是怎麼地,無端端的,身上一陣戰慄。
回頭一瞧,剛剛走掉的秦氏去而復返,只不過,這一次好像有些不一樣,但他又說不出哪裡不一樣。
瞧見秦氏回來的李員外也楞了一下,看著眼前的秦氏,依舊是皺紋滿面,卻偏偏眸光晶亮,像二十出頭的少女一般閃著璀璨光芒,妖冶動人。
見他的眉頭皺起來,秦氏扭腰上前,在李員外身邊的太師椅上坐下,淺笑道:「事情已經辦妥,大夫已經給九妹紮了針,將生產推遲了兩個時辰,一會我便去取『藥』。」
側耳一聽,外面只餘綿綿細雨打落之聲,果然沒有女子淒厲的呼喊聲了。
李員外俊美無儔的臉上蕩起一抹笑,低頭又啜了一口香湯,才道:「你辦事,我放心。」
秦氏伸出蒼老枯萎的手,摸向李員外如同美玉的臉頰,聲音淒淒,似是從遠方飄來。
「夫君長的還真是好看啊,只是不知,若是少了這駐顏良藥,夫君是不是也會變的像我這般蒼老?」
年邁的聲音透著沙啞,李員外側頭,厭惡的神色在眸中一閃而過。
「這裡沒你的事了,你下去把藥取了。」
然而秦氏卻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聽話,而是湊了過來,重新覆上李員外的手背,摩挲把玩。
「夫君如今怎麼這麼冷淡,你之前不是常誇我手若柔荑嗎,如今只是摸摸你,你都不願意了?」
一句手若柔荑,讓李員外大驚失色,手中的白瓷玉盅落地,碎成一片。
那是他經常對死去的第八妾說的話。
「你到底是誰?」
他的身子退了退,側身看了一眼還在院中做法的道士,方才因驚嚇而蜷縮的後背再次挺直:「裝神弄鬼,到底要幹什麼。」
秦氏咯咯笑了起來,笑聲鬼魅,她伸手托著自己肚子,如同懷孕一般慈愛的低喃:「夫君不是說待我生產以後,要將祖傳的白玉手鐲送我嗎?怎麼最後卻剖開了我的肚子,拿那紫河車和我們孩兒的血來入藥呢?」
她粲然一笑,淒聲問:「那湯,好喝嗎?」
李員外面無人色,腿腳打顫,想要喊,偏偏喉嚨像是被人遏住,叫喊不出。
屋外一切照舊,屋內卻彷彿如至冰窟,冷意順著四肢百骸蔓延。
秦氏站起來走到李員外身邊,柔美的聲音像淬了毒的利劍,一字一頓道:「你與秦氏這個惡女人,竟然找到了這麼毒辣的方子,只不過夫君你還是太小氣,八個紫河車和嬰兒,竟然捨不得給秦氏喝一口湯藥,也難為她會怨你恨你,若不是她在我死前給我穿了紅衣,我怕是報不了這個仇呢。」
李員外汗如雨下,衣衫盡濕,偏偏面前的女人並不打算放過他,電閃雷鳴中,李員外一眨眼的空檔,便看見秦氏的眼珠落在她枯瘦的手上,只剩兩個血窟窿盯著李員外,嚇的他肝膽欲裂。
「我們都是有眼無珠,也怪不得命喪於此,只可惜我那未出生的孩兒,竟然被你活活剖出來吃掉,今日,我便要你的命!」
驚雷霹靂,震耳欲聾,電光閃過的瞬間,李員外對上秦氏血淋漓、空洞洞的眼眶,嚇的肝膽欲裂,一背氣,竟活生生嚇破了肝膽,見了閻王。
與此同時,一聲嬰兒啼哭響徹院子,秦氏顫巍巍的伸手摸向李員外,試到他渾身僵硬冰冷,才敢放聲哭出來。
「三十年了,娘終於不用苟活,為你報仇了!」
眼淚混著血水從空洞洞的眼眶流下。
剛剛生產過的九姨娘孱弱走來,懷中抱著一個嬰兒,虛弱的只能依靠門框站著,淚水潸潸,滿目感激。
「多謝夫人救命之恩。」
秦氏聽聲辨方向,朝著她點了點頭:「以後李家就是你們的了,我做了那麼多孽,下半輩子吃齋念佛也抵不了犯的罪。」
「夫人也是被逼,何況夫人當日也是九死一生,若不是夫人窺破了老爺的秘密,將胎兒打掉,夫人如今的下場……」
她沒有再說,大家卻都懂。
李員外愛美成癡,不知道從哪裡尋來的惡毒偏方,在嬰兒足月之時,剖開孕婦肚子取紫河車和嬰兒血燉之,便可延年益壽,容貌越發俊美且青春永駐。
秦氏自毀雙目換了李員外的一條命,總算終止了獸行。
雨聲淅瀝,滂沱大雨沖刷著世間的一切惡與髒。
翌日清晨,清真觀門庭若市,人們都言道長好法力,連那李家妖魔都能收服,李員外雖然因喜極而猝死,卻也終究給李家留後,算是喜喪。
自此以後,清真觀越發香火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