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大師」約翰‧羅
一心投機鑽營賺大錢,
一些人私底下自組公司,
不惜發行新股吹牛,
用虛名引誘世人,
先建立新的信用,再讓股票貶值,
讓無中生有的股份變成資本,
為了金錢啊,人們聚在一起爭吵無休。
——丹尼爾‧笛福(Daniel Defoe)
說起密西西比陰謀,不得不提到約翰‧羅這個人,他的品行和經歷與發生在1719—1720年的那場騙局之間有密不可分的關聯,他可以說是整個陰謀的始作俑者。
在歷史學家看來,約翰‧羅是一個十足的騙子,是一個居心叵測的陰謀家、小人,甚至有人說他是瘋子……之所以如此,有其深刻的現實背景。因為他的一個計畫,害得許多人為此賠上身家性命。那些令人痛心的不幸後果,被深深地烙印在人們的心中,久久不能忘懷。但是隨著事態的逐步明朗,人們意識到如此對待他是不公平的。約翰‧羅既不是騙子,也不是瘋子。與其說他設計騙人,不如說他也是受騙者;與其說他是罪犯,不如說他只是無辜的代罪羔羊。
客觀地來看,約翰‧羅其實是一個非常優秀的金融專家。他對信用的理論和原則瞭若指掌,比同時代的任何人更熟悉金融問題,而且他建立的金融系統會如此快速地坍塌,主要原因不是在於他。那些推波助瀾、渴望快速攫取金錢財富的人們,協助他建立這個金融貨幣體系的人們,才是問題的根源。
約翰‧羅沒有料到國家竟然會陷入如此巨大的貪婪狂潮中。他更沒有料到,人們的信心就像懷疑一樣,可以無限制地增長和膨脹;希望也可以像恐懼一樣四處蔓延,最終吞噬一切。他又怎麼可能預見到,法國人會像寓言中描繪的那樣,在金錢的瘋狂驅使下,在發瘋般的渴望中,殺掉那隻曾經為他們下了無數金蛋的鵝?他的命運就像第一個冒險划船從伊利湖向安大略湖漂流的人一樣。他出發的時候,河面上還是風平浪靜、水流輕緩,彷彿一塊明鏡,他的航程既迅捷又愜意。這個時候,有誰可以阻礙這艘航行的輕舟?轉眼工夫,平靜的波浪盡頭竟然出現一個瀑布!但是水手兀自沉浸在美妙的航行中,對前方的危險一無所知。他意識到自己處境的時候,為時已晚!以前載著他暢遊的湖水,如今竟然成為他的葬身之地。他試圖折回原路返航,可是水流實在太湍急,他顯得如此渺小。以他微弱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對抗。隨著時間的流逝,一人一船距離雷霆震怒一般的瀑布越來越近。終於,一個浪頭拍下,水手連人帶船跌進萬丈深淵——他的身體、他的小船旋即被嶙峋的岩石撞成碎片。奔流的河水裹挾可憐的碎片墜入谷底,翻起滾滾的水花,但是很快消失不見,又如往常一樣,繼續向前流去。約翰‧羅和法國人就是如此,約翰如同那個可憐的水手,法國民眾就像看似無害卻滿布漩渦暗流的滔滔湖水。
1671年,約翰‧羅出生於蘇格蘭首府愛丁堡的一戶富裕人家,是家中的長子。他的父親既是金匠,又是銀行家。可以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一個領地的稱號,是他那個時代所有人的夢想,他的父親也不例外。他用做生意累積的大筆財富,買下勞瑞斯頓和蘭德爾斯頓兩處地產,因此被當地人稱為「勞瑞斯頓的羅」。約翰剛滿14歲,就被帶到父親的會計事務所中做學徒。在那裡,他艱苦工作三年,勤奮地學習商業知識,逐漸熟悉蘇格蘭銀行業的操作規則。約翰在很小的時候就在數字方面顯露出非比尋常的天賦,這一點讓他在這一行裡如魚得水。
17歲的時候,約翰已經長得又高又壯,他的身材健美,臉上因為出天花而有些疤痕,但是不影響他英俊的容貌。他的表情總是朝氣蓬勃,看起來充滿智慧,因此十分討人歡喜。然而,他很快開始不務正業,喜歡打扮自己,派頭十足又極度自信。在女人堆中,約翰也備受青睞,可謂無往而不利,女人們都叫他「俊俏的羅」。男士們對這個外表浮誇的小夥子十分鄙夷,也送他一個外號——「浪蕩子約翰」。1688年,約翰的父親去世以後,他徹底拋開會計事務所的繁冗瑣事,帶著繼承的遺產來到倫敦,打算在這個花花世界闖蕩一番。
因為他的狂妄和缺少自制,以及喜好排場和奢侈的生活習慣,他很快就變成倫敦各家賭場中的常客。但是他表面上雖然喜歡揮霍,放肆張揚,卻不是一個「花花公子」。他從來不隨便出手,靠著他對輸贏機率的精心計算,他一直不斷地贏錢。為此,他甚至成為所有賭徒的崇拜對象,人們相信跟隨他,就可以在賭桌上贏錢!
這個出手闊綽又瀟灑風趣的蘇格蘭男子,與在他的家鄉一樣,受到倫敦上流社會社交界,尤其是那些名媛的歡迎。與在賭場中相似,在情場上,約翰也是一個常勝將軍,縱橫花叢中進退自如。然而,這些只是鋪平他通往不幸的道路,這個年輕、富裕、聰明又有魄力的小夥子也有走霉運的時候。在倫敦度過9年放蕩奢靡的生活之後,他逐漸沉溺於賭博,開始滑向失控的邊緣,變成一個無可救藥的「賭棍」。他不再滿足於小輸小贏,賭注越押越大,但是他裝滿數字機率的腦袋卻越來越遲鈍。終於,在一個不幸的日子,他輸了一大筆錢,被迫抵押地產以支付許多令人頭痛的債務。他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卻無能為力。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他被債務危機弄得焦頭爛額之際,一個「桃色事件」又把他拖向另一個深淵。他與一位名叫維莉爾斯(Villiers)的女子之間的桃色新聞,招致一位名叫威爾遜先生(Mr. Wilson)的敵意,為了把事情做一個乾淨的了斷,兩人約定一場決鬥。結果在決鬥中,約翰當場殺死威爾遜。男女之間的爭風吃醋立刻轉變為刑事案件,當天他就被逮捕歸案,威爾遜先生的親屬以謀殺罪的名義起訴他。法庭判他有罪,應該處以死刑。但是考慮到事情的緣由,於是約翰被判過失殺人罪,判決也被減為罰款。這樣的處理,引起死者兄弟的極度不滿,重新提出上訴。可是,就在被押到最高法院受審以後,約翰卻神奇地逃之夭夭。至於他是怎麼成功的,至今是一個謎,約翰也從未向人提起。法官們因此受到斥責,他們在報紙上通緝並且懸賞捉拿約翰。在通緝文告中,約翰是這樣的一個人物:「約翰‧羅上尉,26歲,蘇格蘭人,身材消瘦,身高約6尺以上,皮膚黝黑,相貌端正,臉上有麻點,大鼻子,聲音洪亮……」這種漫畫式的描繪,使他的逃亡之路沒有遇到多少障礙,他成功地抵達歐洲。在這塊古老的陸地上,他遊歷了三年,並且把自己大部分的精力投入研究各國貨幣和金融事務上。在阿姆斯特丹的幾個月裡,他甚至做了幾筆金融投機買賣。但是他積習難改,白天雖然在研究金融和貿易規律,到了晚上,他依舊是各大賭場的常客。大約1700年,他返回愛丁堡,並且發表一本名為《組建一個貿易委員會的建議和理由》的小冊子,但是沒有引起人們的關注。
沒多久,他闡述一個建立「土地銀行」(Land Bank)的新主張。此主張認為:銀行發行的貨幣,絕對不能超過這個國家的所有土地的價值。在正常的利率下,或是與土地價值相當。擁有這些貨幣的人,在特定的時間,有權利被認為擁有土地。這次,他的提議在蘇格蘭議會中掀起軒然大波,並且持續相當長一段時間。其中一個中立黨派甚至專門提出議案,要求政府建立這樣一家銀行,約翰對此非常興奮。但是,議會最終通過決議認為:強迫發行任何形式的紙質貨幣以促進流通,對國家來說是很不明智的,可能使國家陷入巨大的風險中。
計畫失敗了,他企圖得到司法赦免的努力也落空了。他不得不離開蘇格蘭重返歐洲大陸,繼續操持賭博舊業。他陸續在荷蘭、德國、匈牙利、義大利、法國遊蕩將近14年,豐富的經歷使他的眼界大為開闊,幾乎對每個國家的貨幣和貿易政策瞭若指掌。而且他堅定地認為:如果沒有紙幣,任何一個國家的經濟想要走向繁榮都是空談!這14年中,他最成功的事情依然是賭博,他被認為是一個技術精湛的資深賭徒,在歐洲各大賭場裡聲名顯赫。當時的人們普遍認為,他是歐洲最擅長算計、最會利用錯綜複雜的機率創造機會的精明人。在官員們的心目中,他對年輕人來說是很危險的。根據《世界傳記》記載,他先是被當局驅逐出威尼斯,接著又被趕離熱那亞。在巴黎滯留期間,約翰引起法國警察總長德‧阿金森(D'Argenson)的側目,警察總長命令約翰盡快離開首都。但是好運降臨了,這個命令沒有付諸實施。法國宮廷中幾位位高權重的大人物,例如:旺多姆公爵、孔蒂王子、奧爾良公爵,都是約翰在沙龍裡結識的新朋友,特別是奧爾良公爵,他對約翰的翩翩風采及冒險精神十分讚賞,堅持做約翰的保護者,後來對約翰的命運也產生巨大的影響。約翰也被這位公爵的遠見卓識吸引,兩人之間有些「英雄惜英雄」的味道。他們經常見面,約翰盡可能地抓住每次見面的機會,向公爵灌輸自己的金融主張,因為他知道奧爾良公爵與皇帝十分親近,以後也會對政府產生舉足輕重的作用。
路易十四去世之前不久,約翰曾經向審計長德斯馬萊(Desmarets)提出一個財政計畫。因為路易十四知道這個計畫的制定者不是一個天主教徒,所以拒絕實施這個計畫。隨後,失意的約翰來到義大利,但是他一直念念不忘這個財政計畫,於是前往拜謁薩伏伊公爵維克多‧阿瑪迪斯,說服他在自己的領地內建立土地銀行。公爵認為自己地盤狹小,無法實施這個計畫,建議他到法國去試試看。在他看來,法國人對新穎的東西讚賞有加,所以很有可能會贊同這個計畫。
1715年,路易十四去世,年僅7歲的繼承人登上王位,奧爾良公爵被指定為攝政王,負責輔佐小皇帝主持朝政。好運立刻降臨到約翰的頭上,如洪水般猛烈,約翰夢寐以求的財富和地位似乎近在咫尺。攝政王既是他的朋友,又對他的貨幣理論和設想十分熟悉。更關鍵的是,他願意無條件地幫助約翰重新建立法國傷痕累累的信譽。眾所周知,在路易十四漫長的統治期間,法國的金融信用已經被皇室貴族們的奢靡無度弄得岌岌可危。
因此,路易十四剛去世,公眾壓抑已久的憤怒就像火山一樣爆發。生前他得到的阿諛奉承不計其數,簡直無人能及,死後卻被罵成「暴君」、「死硬派」,甚至是無惡不作的「盜賊」。人們將他的雕像砸得粉碎,在不停的詛咒聲中撕毀他的畫像,他的名字也成為「自私」、「壓迫」、「驕橫暴虐」的代名詞。昔日的輝煌早已遠去,留下的只有他的倒行逆施、奢侈和殘暴。
國家的財政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上樑不正下樑歪,國王的腐敗墮落引起各級官員的競相模仿,從上到下無人不貪,無人不惡,社會的經濟秩序混亂不堪。國家債台高築,外債總額竟然高達30億里弗爾,國家每年的財政收入只有1.45億里弗爾,政府開支就要花費1.42億里弗爾。也就是說,每年只剩300萬里弗爾來支付30億外債的利息。攝政王受命於危難之際,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想辦法扭轉乾坤,改變當時的危機局面。
為此,他召集各位大臣一起商討解決的方法,與會人士紛紛出謀獻策。聖西蒙公爵認為,只有宣布法蘭西政府破產這個方法,才可以避免國家陷入革命的危機,即使這是一個大膽而危險的方法。諾瓦耶公爵是一個和事佬,處事非常圓滑,他堅決反對聖西蒙的建議。他認為這種做法十分不明智,很有可能會給國家帶來毀滅性的打擊。攝政王採取諾瓦耶的意見,卻未曾想到這樣讓本來已經奄奄一息的國家財政雪上加霜!國家下令重鑄貨幣,這樣一來,貨幣立刻貶值五分之一。人們拿1000個金幣或銀幣到造幣廠取回等額的貨幣,但是貨幣中金屬的重量只有原來的五分之四。借助這種損人利己的行為,國庫立刻增加7200萬里弗爾的收入,但是商業運作卻變得一團糟。法國國王不得不下令稍微削減賦稅,暫時平息民眾的怒火——為了眼前的一點蠅頭小利,人們選擇對將要落在自己頭上的巨大災禍視而不見。
根據計畫,政府組成一個裁決委員會,審查那些貸款承包商和包稅人的不法行為。儘管任何國家的人民對稅收人員頗有微詞,但是在當時的法國,人們對稅收人員卻是恨之入骨。因此,被稱作徵收苛捐雜稅的人——賦稅承包巨頭以及手下的各級承包人——被法庭傳喚交代他們罪行的時候,法國被前所未有的歡欣喜悅所籠罩。
裁決委員會由國會主席、各個委員會領袖、司法機關的大法官組成,主席是財政大臣。該委員會被賦予極大的權力,獲得社會各個階層的廣泛支持。他們鼓勵人們積極提供線索以揭發各種犯罪行為,並且許諾以罰款和沒收贓款的五分之一對檢舉人進行獎勵。被檢舉人所有隱匿款項的十分之一,也會被作為檢舉者的報酬。
這樣誘人的法令頒布以後,那些從事不法行為的人們立刻感到惶恐不安,因為他們非法盜用的稅款數額非常巨大,以至於沒有人會同情他們。接下來許多項的起訴,逐一印證他們的恐懼,巴士底監獄很快人滿為患。與此同時,全國各地的大小監獄也處於飽和狀態,裡面關滿了罪犯或嫌疑人。法庭同時下令,任何一家旅店的老闆或是驛站站長,禁止向試圖逃脫的人提供馬匹;任何幫助罪犯或是帶他們逃跑的人,將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如果違反這些規定,要麼被罰披枷示眾,要麼被罰做苦役,罪行比較輕的被處以罰款和監禁。
在整個過程中,只有一個外省的銀行家兼包稅人塞繆爾‧伯納德(Samuel Bernard)被判死刑。他被當地人稱為本地區的暴君兼獨裁者,這個傢伙竟然膽大包天地提出願意掏出600萬里弗爾作為獲得自由的贖金。結果,他的如意算盤落空了,等待他的是陰森的絞架。相比之下,其他罪行可能更嚴重的人因為把財產藏匿起來,所以幸運得多。
於是,政府的強硬態度逐漸緩和下來,在稅收的名義下,所有犯法的人全部被判處罰款,但是這一招沒有讓國庫增加多少收入。法國的各個部門已經腐敗到骨子裡,這些巨額罰款中的絕大部分,流入形形色色的大臣以及他們的妻子和情人的荷包裡。為了避免繳納罰款,一些不法份子開始對這些大臣背後的女人們獻殷勤。據說有一個承包商,根據財富的多少以及罪行的輕重,被處以1200萬里弗爾的罰款,但是一位在政府中舉足輕重的伯爵主動告訴他,如果給自己10萬里弗爾,他的罰款就可以被免除。沒想到,這個承包商竟然說:「朋友,你說得太晚了,我已經和你的妻子討價還價,她只要5萬。」
就這樣,政府費盡心思徵收到的1.8億里弗爾罰款中,只有8000萬被用來償還外債,剩下的1億全部成為大臣們分食的盤中餐。人們憤怒地看到如此嚴厲的措施,竟然只是為了掠奪一群騙子的財產去中飽另一群惡棍的私囊。為了獲得誘人的巨額報償,一些人甚至在那些正直清白的商人身上動腦筋。法國社會頓時冤案四起,人民開始怨聲載道。一年之後,政府不得不解散法庭,那些無辜遭到指控的人得到赦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