涯之島 馬祖東莒
三百六十度潮差 愈夜愈銀河
文 包子逸 攝影 羅正傑
馬祖人家家戶戶都有超大型冷凍櫃,尤其是莒光,他們的生活仰賴大海,也仰賴貨船,大至汽、機車,小至甜辣醬,莒光的日常用品經常委託基隆或南竿商行船運進來,要是貨船一陣子不到,就得仰仗冷凍櫃裡的存糧過生活了。當村裡的廣播器響起,當地人都會停下手邊事豎耳細聽,也許正在宣布貨船進港的時間,一接獲消息,眾人奔相走告,又是補貨時候。
莒光含括東莒、西莒兩座緊鄰的小島,位居馬祖列島最南方,從南竿出發需要五十分鐘左右的船程。船還沒到東莒,遠遠就能看到港邊兩堵牆上漆著斗大的「軍令如山」、「軍令似鐵」文宣,提醒來客當年馬祖戰地政務時期的肅殺氣氛。不過,只要一踩上莒光的土地,很快就會發現當地的步調太不嚴肅,反而像慵懶的夏日蒲扇,緩緩地,日子晃悠晃悠就過去了。這份從容或許是因為它的腹地並不大,人是不可能迷路的,「如果迷路你就出名了」,東莒船老大民宿的二哥鄭智明笑說。
有的人因為它小,所以匆匆停留,但也有人愛上小島的舒緩,乾脆就在這「離離離島」住上個把月,打魚、看海、賞景、晃蕩,細細品嘗那樣的慢活。曬得黝黑的鄭智明接待旅人時,總會先拿出一張地圖指點方向,接著笑說:「告訴你一個祕密──以上所有景點,騎車距離都只有五分鐘。」
東莒的男人愛打魚,國利豆腐店的豆腐哥王喜官為了去釣魚,願意凌晨兩點起來做豆腐,四點做完便出門釣魚去,一整天都不見人影。船老大民宿的大哥鄭智新與二哥一樣深諳海性,無論是傳統的牽罟、小船搖櫓補魚、磯釣全都難不倒他們。莒光人哪個季節吃什麼魚如數家珍,晚餐桌上無魚則無味,男人出海捕獲了好魚,正好加菜。
月牙如勾或滿月(農曆初一、十五)之後的那幾天「大潮」,潮差最大,犀牛嶼和東莒島中間露出的銳利礁岩、濕滑礫灘,正是當地人快手快腳搶收海味的「海邊冰箱」,蠑螺、苦螺、野淡菜、佛手都是他們的最愛。西莒人採集海味的地點則在東北方田沃村的菜浦澳,這裡雖然岩石陡峭崎嶇,但磯釣、採紫菜的民眾絲毫不以為杵,無論海風凜冽或烈日如火,皆能看到在此處逗留的愛海人。如果碰到決心帶回好幾布袋新鮮蚵仔的阿叔或大媽,不用太驚訝於他們的矯健身手,穿著雨鞋靈活攀過崎嶇礁岩,遊走在浪濤拍岸的礁石邊緣,拿著一把小刀,旁人看得心驚膽戰,他們卻怡然自得迅速完成採蚵任務。
入冬後,莒光紫菜盛產,西莒菜埔澳及東莒大嶼岩礁皆出產品質上等的「金山紫菜」,量少價高。西莒盛產金山紫菜的大浦澳礁石,地屬當地的威武陳將軍廟,廟方每年公開招標「採集權」,得標者得以在農曆十月至正月二十二上礁石採紫菜販售,標金則成為香油錢。
莒光這名字不免讓人聯想到戰備氣氛,其實,東、西莒舊名「東犬」、「西犬」,合稱「白犬列島」。今日的莒光褪去了肅殺氣氛,實際去認識這個地方,反而覺得這兩座島慢條斯理,確實像兩隻懶洋洋的狗兒,親人、和煦,趴在海中央自顧自地曬太陽,等候旅人前來相會。
散步潮間帶 夜之東莒
東莒人大半聚居在大坪村,入夜後,天氣允許的話,街坊鄰居便會出門散步,村裡的小坡不少,一圈一圈走,非常舒服。東莒店家約莫晚餐後就漸漸打烊,乍看東莒之夜無所事事,有種鄉間寧靜,但真要出門找些新鮮事,也有許多在地才有的樂子。
春夏之交,南北風交替之際,如果在海上看到豐富的「藍眼淚」,表示當年的丁香魚將收穫豐盛(藍眼淚是一種夜光藻,受到刺激時才會發光,同時是丁香魚喜愛的食物),因而老一輩當年都把這閃著藍光的海水稱之為「丁香水」,農曆月初無月光的時候,丁香水的藍光特別顯眼。
過往,約莫在立春後、穀雨前,漁人會六人一組合作,搖櫓出海放網圍補丁香魚,丁香魚此時會在近海迴游覓食,一直捕到入夜,村裡地勢較高,遠遠就能看到港口捕魚的小舟。如今,懂得傳統搖櫓捕魚工法的漁人都垂垂老矣,當地人雖然仍不時去釣魚、捕魚,但已經很少用這麼辛苦的方式捕撈魚獲。不過近年來,東莒的夏季會特別舉辦「牽罟」,這個活動需要兩組人馬像拔河一樣在沙灘上列隊拉繩,漁船出海放網,讓岸上的人合力將網繩收上岸,如此老派的打魚體驗在台灣各地已少之又少。
每年四到九月,如果暗夜前往東莒的福正沙灘或西莒的坤坵沙灘,還能遇到和藍眼淚一樣讓人著迷的小生物:星砂(介型蟲),只要在沙灘上隨意走走,就會發現後方腳印裡發出一閃一閃的「星光」,讓人驚喜不已。
天氣允許的話,除了海邊的「星光」,天上真正的星圖更是浩瀚無垠,要尋求無光害的賞星之處,只須稍微偏離主要道路的光害即可。如果想暢快地躺著看星星,可以考慮前往直升機停機坪,春末四、五月無雨的夜晚,停機坪周遭還會出現世界罕見的黃緣雌光螢火蟲,雌光螢的雌蟲不會飛,每晚都會在現場舉尾發光求偶一小時。
當然,如果你已經看遍莒光夜晚的迷幻奇光,只想好好靜一靜,或許可以像當地人一樣單純地在戶外納涼或散步,和長輩們聊聊,他們總是會不厭其煩地告訴你早年打漁的盛況,或者更多不為人知的、關於離離離島的小祕密。
看海的日子 東犬燈塔 探照百年美麗
東犬燈塔,是台灣第二古老的燈塔,二級古蹟。來到東莒,千萬別錯過它的夜景──許多遊人在此拍攝過無數燈塔與星光的美照,卻沒有人能真正捕捉到現場動態光影的魅力。東犬燈塔夜夜閃著一長兩短的探照燈,塔端的蚌型水晶透鏡優雅緩慢地旋轉,淡橙色的光束霧一般探向夜幕,光程最遠可達十六.七浬(約三十一公里),畫面神秘唯美恍若一尊精緻的後現代裝置藝術。
看起來摩登十足的東犬燈塔,實際建造於一八七二年,同治年間由英國人所興建,雖然逾百高齡,但至今仍保養得宜,一點都不顯老派,或許是塔身由花崗岩建造,造型洋派,另一方面或許可以歸功於「燈塔守」(燈塔守護者)長年累月對燈塔的守候與付出。
過去的燈塔守是把生命貢獻給燈塔與大海的人,夜夜留宿燈塔,因此許多人說身為燈塔守最重要的職務要求是「耐得住寂寞」。為了留住人,偏遠地區的燈塔守經常由在地人擔任,並且家族傳承。現在的燈塔守不再需要全日留守,但依舊負責維護燈塔的機械設備、環境,補牆、刷油漆都必須親力而為。白天來東莒,會發現塔端的蚌型水晶透鏡由一圈布幕遮蔽起來,那也是燈塔守每日清晨上塔的工作,目的是保護水晶透鏡不受太陽照射而受損;入夜之前,燈塔守會拿下布幕,讓透鏡運轉,指引遠方。
東犬燈塔前一道三十公尺長的防風牆是此地特殊的風景,因為燈塔地勢高、風勢強,這道白牆是幫助早年燈塔守手上的煤油燈不被風吹熄而建造,目前這座白牆旁長了一株長年被海風吹得歪斜的小樹,可以想像百年前的燈塔守如何在月黑風高的日子,矮著身子沿著矮牆疾行,小心保護手中那盞被風吹得閃閃爍爍的油燈。矮牆前面的小型博物館亦為舊日遺跡,裡頭陳列的資訊與古物留存著東莒的海上歲月。
小島人家開講 大浦Plus+ 嶼眾不同
從東莒人聚居的大坪村出發,沿著古人運輸漁獲的「魚路古道」往南方岸邊走,不到十五分鐘就能進入大浦聚落。
「浦」的福州話意思是「小港灣」,早年大浦是島上第二大傳統漁村(僅次於福正),港口朝南,島上居民因應南北季風的變化而替換漁作的澳口,因此有「夏福正,冬大浦」的居住傳統。
今日的魚路古道不再是漁人的專用道,因大浦漁業蕭條,人口外流嚴重,一度數十年來無人居住。走進大浦聚落,第一個印象是「靜」。目前村落與政府合作整修,傾圮的屋宇已泰半翻新,甚至吸引了三戶人家回頭經營民宿,但在這裡最常碰到的,往往是一群來東莒「交換生活」的年輕人。
這幾年,在文化局的推動下,大浦聚落撥出六棟建築提供創作與獨立工作者駐村,試圖藉由駐村計畫來發展社區設計、推動自覺性觀光,吸引在地與外地青年重新發掘東莒與大浦的原生之美。二○一八年的駐村活動名為「大浦Plus+」,策劃團隊的陳萱白(小白)表示,「東莒適合主動、自主的旅行者,大家都來看藍眼淚,但其實每個月有每個月可以看的東西,需要一些敲門磚讓旅人知道這些資訊,我抓了幾個主題旅行,六個工作坊與講座,希望能帶動大家主動去理解東莒的在地特色。」大浦Plus+的主題旅行包括在潮間帶捕海味、深夜陪豆腐哥做豆腐,還有認識植物與生態的講座與行程,駐村青年每晚發揮環保精神與創意,烹調的食材皆來自於「海邊的冰箱」、自行栽種或交換得來的蔬菜,雖然簡樸,卻出奇的澎湃美味。
現在的大浦村不只致力於「青年培力」,同樣也致力於「社區培力」。村裡的社區發展協會有一小店面,專門販賣東莒在地人所生產的老酒、紅糟、洛神花茶與平安茶等產品,駐店媽媽們活力十足,招待訪客無微不至。
大浦的新精神正在萌芽,未來的大浦聚落或許不再是魚香處處的漁村,但也許將成為東莒人與遊人的新寄託與留守之處。
傾聽島嶼 大浦聚落「大浦Plus+」駐地策劃 陳萱白::
「在小島待久了,會找到人和人之間的緊密感。人在島上更容易進入『同島一命』的狀態,一方面是跟自然很近,而且當你和島上的人建立關係之後,就不會只是局外人,你就會好好珍惜它,這是旅行最有趣的一件事,也會震盪到原本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