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的靈感……
……源自於我看著剛出生的小姪女,裹著襁褓像具木乃伊躺在床上,對著世界眨眼睛。未來等著妳的是多麼奇妙的一趟旅程呀,我心裡想。我半是羨慕前方尚有種種美好事物等待她去經歷,半又為了她必然會歷經的苦痛而感到遺憾。
就在那一刻,外頭一輛汽車駛過。
她追隨聲音轉頭過去,還不曉得那和她沒有關係。
過了幾星期,我再見到她,她對車輛來往已經不再有反應了。她已然展開「疑惑、評估、分類」的步驟。這個無限循環的步驟使人不致於被外在刺激給淹沒,我們才能順利從A地走向B地,不會看到每一顆漂亮石頭都想撿起來,每一個小水漥都想跳進去踩一踩。直到有一天,我們長大,習慣了這個世界,甚至對種種美好的事物都習以為常,無論高山、滿月或他人的愛,都變得理所當然。這時想重新再看見這些事物的美好,必須學會換上新的眼光。這也是這本書多處的主旨:人對世界的看法,會隨著人生進程轉變。
因為有很多經驗,我自己不曾有過或尚未擁有,所以我問了許多人,他們這一生中學到了些什麼。我跟小學生聊天,也跟九十歲老人聊天,訪問社會上有名望的人,也訪問失去身分地位的人。我跟前東德最高領導人會面,坐在他家花園裡,位於柏林馬察恩區(Marzahn)摩天高樓後方的一個小村莊。我也與敘利亞難民家庭對談,坐在他們在伊斯坦堡棲身的地下室公寓水泥地板上。我對所有人提出的問題都一樣:他們在人生中學到了什麼?
有個例子是二十二歲來自奈及利亞拉哥斯的一位大學畢業生,他告訴我,一個人想有所成就,要先從實際可行的最小一步開始考慮。以前他在學校課業表現不佳,但在這層自知之明的幫助下,他最終爭取到國內最高的學歷。
身歷不幸的人常常很訝異自己擁有的力量。比方說,我在伊斯坦堡認識的那位敘利亞母親,她有六個孩子,她跟我說,窮人在這世界上真的沒有容身之地,但是生命既已存在,你就得要去享受它。我時常遇到這兩種相對的情況:歷經艱苦的人,比較能欣賞美好的事物。生活順遂的人,對未來反而較難懷抱期待。就此來說,人生似乎很公平:快樂是相對的──這個觀念也出現在本書三十歲和三十一歲的篇章裡。
或許這也是為什麼,人到中年會比較知足感恩,哪怕只是些微乎其微的小事,例如一杯香醇的卡布奇諾配上窗邊美景(五十一歲),或是一夜好眠(四十九歲)。所有四十歲以上的訪談對象,幾乎都這樣對我說:晚上光是可以睡飽,我們就很滿足了。
老人家呢?人到老年必須學習的事,自然有一大部分與接受極限有關。但也有些受訪者敘述了他們晚年才收穫的新經驗。如前述那位前東德領導人,他總結早年的人生,認為自己當初其實可以再勇敢一點。所以他說,他現在(以七十歲的年紀)樂於嘗試更多的新事物。也有一位來自上巴伐利亞的老師告訴我,她直到七十四歲才遇到真正適合她的男人。還有一位來自柏林的畫家,談到她丈夫失智的那段日子非常難捱,就如同本書八十七歲的段落所繪。但她也有了新的體悟:照顧丈夫的看護多是出身清貧的人,要是從前,與夫婦倆絕對不會有太多交集,但現在長時間與他們相處,她才認識到他們之中也有很多有智慧的人。那位女士說,她對人的印象,到了晚年才又徹底改變。
然而,儘管有形形色色的經驗,人似乎也有某些部分始終不會改變。我與倫敦一位九十四歲的作家聊天,進而意識到這一點。她寫的一本童書廣受世界各地讀者喜愛。我問她在這一生學到什麼,她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還是從前那個小女孩,很納悶我這一生究竟有沒有學到什麼。」我幾乎是一字不漏把她這兩句話記錄下來。
最令我驚訝的是,我訪問的這些老人家無一害怕死亡。其中有一位年邁的老先生,我在春日拜訪他的社區園圃,他和太太坐在園子裡,把那種心境描述得極為美麗:
「每一年,你把果醬空罐收進地窖,心中總會想,誰知道還用不用得上呢?」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你又釀了一年的果醬。」
這段話成了書中九十四歲和九十五歲的內容,而釀果醬的主題意象也貫串全書。
不過,所謂的人生經驗有個問題:假如你無法用(自己的)經驗去填空,聽起來就會很空泛。要解決這問題有一個辦法,就是找另一個經驗比較豐富的人一起閱讀這本書,討論其中一些句子對他或她的人生有什麼樣的意義。也許可以是某個晚上,睡前跟爸爸媽媽或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聊聊這些事。至少這是我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