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中國歷史上的春秋戰國時期,周王室衰微,禮崩樂壞,奴隸制瓦解,封建制興起,國家分裂,平地裡冒出許多大大小小的諸侯國,先是五強爭霸,繼是七國爭雄,五百多年間攻攻殺殺,天下大亂,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當時的中華大地,就像一個風雲變幻、光怪陸離的大舞臺,各色人物扮著生旦淨末丑粉墨登場,真的假的,善的惡的,美的醜的,爭相使出絕技,合力演出一幕幕或威武雄壯或波譎雲詭的史劇,異彩紛呈,引人入勝。尤其是西元前三世紀中葉,亦即戰國末期,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眾多重量級名角閃亮登臺,又合演出一部秦國一統天下,轉瞬滅亡的大劇,真乃驚心動魄、驚天動地,水準堪稱驚豔。大劇中,有個名叫李斯的人,所扮的角色至關重要。如果說秦始皇嬴政是「男一號」,那麼李斯便是「男二號」。 因為這兩個角色唱念做打,所以大劇備見精彩,同時有了血風腥雨、覆舟翻車的警示意義,引發思考與回味,不由人不唏噓、歎息……
第一章 小吏觀鼠
李斯,字通古,上蔡(今河南上蔡)人。上蔡當時屬於楚國,一座偏僻而貧瘠的小城,格局與規模跟許多小城一樣,方形城垣,城垣不高,四向開有四個城門環繞城垣,鑿有護城河,寬約兩丈,碧水泱泱。近岸水淺處長滿蒲草,還有蘆葦和荊棘。城垣內分布著幾條不規則的街道。街道狹窄,土石路面,兩側則是民眾居住的坊里,房屋是清一色的土牆,房頂苫蓋茅草或稻草,高高低低,錯錯落落。當時的楚國,社會形態主體是奴隸制,所以城裡的民眾主要是兩大人群,稱階級:一是奴隸主階級,佔少數,卻是主人;一是奴隸階級,佔多數,從屬、依附於奴隸主,經營農、漁、工、商,勞動所得全歸主人,自身窮困,一無所有。此外,當時的楚國實行了封建制,封建地主土地所有制取代井田制,因此奴隸主階級變成地主階級,奴隸階級變成農民階級。地主和農民構成新型的雇傭關係,比起奴隸主對奴隸的佔有關係來要進步得多。這種情況在上蔡的城裡已經出現了幾家地主和上百家農民。中午和傍晚時分,奴隸主家和地主家開設的酒肆、飯肆營業,滿街道飄著酒香、菜香、飯香,煞是誘人。
上蔡百分之八九十人家都姓蔡。上溯三輩,幾家姓蔡的奴隸主家境富裕,望子成龍,創辦私學庠序,從外地聘請一位識字的先生當老師教兒孫們讀書。那位識字的先生姓李,攜帶妻子來到上蔡,上蔡於是有了姓李的人家。李老師生的兒子,仍是老師。第二代李老師生的兒子,便是李斯。
兩代李老師都是勤懇、本分的誠實人,正派、敬業、看重學問。一輩子把教書育人、傳授知識當作大事,唯恐誤人子弟,愧對東家給的少許酬金。兩代李老師是有私有財產的,所以論身分,應屬於農民階級,而不是奴隸階級。兩代李老師的妻子,即李斯的祖母和母親,善良厚道、勤儉持家,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家務上。經過兩代人的辛勤努力,到李斯出生的時候,李家居然在城裡置了幾間房屋,在城外置了幾畝土地。農民有了土地,土地增多,雇人耕種,也就成了地主。也就是說,當李斯呱呱墜地時,老李家已躋身於上蔡為數不多的小地主家庭之列了。
李斯是李家的獨苗。李父對於兒子既慈愛又嚴厲,寄予殷切的希望。他不希望兒子飛黃騰達,只希望兒子跟隨自己多讀些書,日後也能當個庠序老師,子承父業,安安寧寧,足矣!李斯三歲時,李父教他認字。李斯五歲時,李父教他寫字。楚國歷史悠久,地大物博,文化底蘊深厚,孕育了老子和屈原兩位文化巨人。老子姓李名耳,字伯陽,又字聃,俗稱老聃,尊稱老子。苦邑(今河南鹿邑)人。思想家,哲學家,道家學派始祖。博學多才,曾任東周朝廷守藏史,管理圖書。孔子周遊列國時專門到洛陽向老子問禮,聽了老子一番話,由衷讚道:「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老子因見周王室江河日下,前景暗淡,遂辭官歸隱。歸隱期間,西遊秦國,途中寫下一部洋洋五千言的《道德經》。該書內容博大精深,以「道」與「德」為核心,闡述自然、社會及人生真諦,字字句句閃爍著大智者大智慧的熠熠光芒。屈原名平,字原,又字靈均。丹陽(今湖北秭歸)人。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成人後任左徒兼三閭大夫,博聞強識,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忠心輔佐楚王。然而,一夥奸佞小人百般忌恨他,聯手詆毀他打擊他迫害他,使他兩度遭放逐,流落於湘江、沅江一帶,呼天不應,喚地不靈。悲憤之際,他用文字吶喊,創作詩歌抒發心中的憂、怨、恨與不平,從而有了《離騷》、《九章》、《九歌》、《天問》等不朽作品問世。李斯出生的前一年,秦昭王發兵進攻楚國,一舉攻陷楚都郢城(今湖北荊州)。楚王倉皇逃至陳城(今河南淮陽)避難,繼在那裡建立了流亡朝廷。國都失陷,國王逃跑。這在屈原看來,等於國滅家亡。他披頭散髮,形容枯槁,萬念俱灰,決然採用一種極端方式,跳進汨羅江,溺水而死。
李父崇敬兩位文化巨人,珍藏了《道德經》、《離騷》等傳抄本。當李斯長到十多歲的時候,李父就反覆給兒子講老子講屈原,講《道德經》講《離騷》,並教兒子書寫這兩部宏文,無論炎夏還是寒冬,從不間斷。在父親的嚴厲要求和督促下,李斯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認字、寫字、讀書中度過的,很少和同齡的小夥伴們交往、玩耍,因而養成了比較孤僻、矜持的性格。因為他小時候刻苦練習寫字,所以在發跡後才能兼而成為一位傑出的書法家。
古時鼓勵生育,民眾普遍早婚。李斯十七歲那年,由父母作主給他選了一個女孩,下了聘禮,確定秋後成婚。女孩姓柴名禾,十五歲。孰料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當年八月,上蔡突然遭遇一場瘟疫,奪走了上千口人性命。李父李母亦在其內,從發病到亡故僅僅四天,沒能見到兒媳進門,就永遠閉上了眼睛。李父斷氣前抓住李斯的手,留下幾句遺囑:「人生在世,當安貧樂道,安分守己。兩句話: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我等芸芸眾生,重點不在前句,而在後句,獨善其身,切記切記!」
李斯是個孝子,悲痛欲絕,眼含熱淚,披麻戴孝,依禮安葬了雙親。按照禮制,他要在父母墓前搭建一間草棚,窩居守喪三年。守喪規矩:斬衰,苴杖居倚廬,食粥,寢苫,枕塊,不吃葷,不飲酒,不談笑,不嫁娶。「不嫁娶」這一條,影響了李斯與柴禾的婚期。李斯去見柴禾的父母,說:「晚輩按制要守喪三年,不敢誤了柴禾的青春。她若能等,三年後跟我成婚固然好;若不能等,擇人另嫁,也合情理,我無異議。」柴父柴母把李斯的話告訴女兒。柴禾哭成淚人,說:「女子從一而終,這是古訓。我既然收了李家的聘禮,就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不就是三年嗎?我等,能等!」柴父柴母把女兒的話轉告李斯。李斯很感動,跪拜尚沒有正式名分的岳父岳母,說:「晚輩感謝柴禾及兩位長輩。三年,三年後我迎娶柴禾,絕不食言。」
李斯回家,虔誠守喪。古時很多知名孝子,均會利用守喪的機會,研讀經典,加強自我修養,提高自身素質。李斯就是這樣的,守喪期間除了按時祭奠父母、慎終追遠外,一門心思做起了學問,繼續研讀《道德經》和《離騷》,背得滾瓜爛熟。同時研讀《尚書》、《左傳》、《孝經》、《詩三百》等,自覺獲益匪淺。再就是練習書法,在竹簡上或在沙土上寫字,每天不少於兩千字,樂此不疲。守喪喪期理論上說是三年,但可以變通,守到第二十五個月時,進入第三個年份,也就可以算是三年,可以除喪。李斯不想讓未婚妻柴禾等太久,所以利用了這個變通,再加上兩個月,共守了二十七個月的喪,然後舉行禫禮除喪。除喪後過年,他年滿二十歲。二十歲是弱冠之年,黃金之年。他遵守承諾,請鄉親們幫忙,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將柴禾迎娶過門。柴禾長相美貌,性格溫順,婚後當起家庭主婦,會過日子。李斯在父母死後,又有了個家,小家,二人世界,好溫馨好甜蜜喲!
喜事接踵而來。婚後三個月,柴禾懷孕了,嘔吐,反應厲害。李斯對女人的事一竅不通,去求岳父岳母搬到自家來住,陪伴和照料孕婦。越年,柴禾臨盆,生了個男孩。李斯當人父了,好生歡欣,想笑想跳。兒子裹在襁褓裡,腦袋小,臉蛋小,眼睛、鼻子也小,乾瘦乾瘦的。李斯端詳兒子許久,說:「怎麼這樣瘦小?」岳母說:「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孩子在娘肚裡,全靠娘的營養,從無形到有形到成形,十個月裡能長多大?」
李斯給兒子取名叫李由。從此,李斯再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饑的單身漢了,心中有了牽掛,有了責任,人在外面總想回家,回家看望兒子。他發現,每次看到的兒子都不一樣,兒子天天都在變化,天天都在成長。
李斯多次說過他出身布衣。此話不假。從他祖父到他父親到他結婚有子,祖孫三代男人都是平民百姓,跟「官」字毫不沾邊。李由兩歲多一點,柴禾又懷了身孕。就在這時侯,一件特大喜事自天而降:李斯因為是孝子,上蔡官府所以將他招為小吏,略加培訓,分配到上蔡糧倉當差。何為小吏?就是小官。雖然小,但畢竟是個官,「公家人」——國家公務員!
上蔡糧倉是上蔡城裡最豪華最氣派的單位,一座大院,好多排磚牆大房,大房裡一囤一囤裝得滿滿的全是糧食。那是楚國的一個基層糧倉,夏、秋兩季收儲附近各地徵收的田賦,然後執行上級官府指令,支付官吏薪俸、打仗、賑災等所需的糧食。倉庫設倉長一人、小吏五人,按時領取薪俸。古時官吏薪俸,多折成糧食石數。小吏李斯每年的薪俸是五十石,遠遠高出他家土地的收入,而且不受天氣影響,旱澇保收,又不交個人所得稅,淨落!官星高照,名與利雙至,全家人開心自不必說,更惹得很多人羡慕和嫉妒。他們想,李斯這小子莫非巴結了老天爺?不然,天上掉下個油油的香香的大肉餅,為何偏偏掉到他頭上呢?
李斯到糧倉上班。倉長見他認識字會寫字,指派他當了文書,職責是記帳,每次收儲多少糧食,支付多少糧食,一筆一筆記下來就是。李斯通曉《道德經》、《離騷》等典籍,精於書法,做這樣的差事,真是拿著牛刀殺雞,趕著戰車驅鴨,太大材小用了。但他初為小吏,還是把差事當回事的,兩本帳冊,一本記收儲,一本記支付,糧食進出,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從沒出現過差錯。不久,柴禾生了第二個兒子,取名李甲。上蔡糧倉就那麼大,公務就那麼多,李斯和另外四個小吏抓緊忙活,三下五除二就把公務處理完了。公務處理完了做什麼?無須做什麼,閒著坐著,喝茶聊天打瞌睡。頭一年,李斯對這樣的狀況不太適應。第二年,他適應了,習慣了,而且仿效同事的樣子,學會了曠工和溜號。上蔡城外有很多野兔。他靈機一動,生出喜好,動輒抱著兒子,引著自家養的一條大黃狗,出上蔡東門到野外追逐野兔。大黃狗綽號黃狼,身軀肥碩,毛色金黃,凶猛敏捷,每每都能捕捉到一隻兔子,叼給主人。李斯大樂,回家,剝兔皮,燉兔肉,全家人吃得津津有味,滿嘴流油。
這樣的日子蠻好,恰合李斯父親的遺囑。小吏也是芸芸眾生,既然無力做到達則兼濟天下,那麼就守住窮則獨善其身的底線。平平庸庸、渾渾噩噩、得過且過,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省心省力,何樂而不為?直到有一天發生一件趣事,改變了李斯的心境,也改變了李斯的人生走向。
糧倉裡糧食多,老鼠也多。李斯處理完公務,無所事事,常端坐著觀察老鼠。那些老鼠聚集在糧囤高處,齧吃糧食,專吃顆粒飽滿的粟米,怡然自得,即便聽到聲響,人來犬來,也不驚慌,也不逃避。一隻隻肚子吃得滾圓,鼠眼一眨一眨的,鼠鬚一翹一翹的,相當滿足,愜意且得意。那天,李斯茶喝多了,忽然內急,趕忙起身,直奔茅廁。他看到茅廁裡也有幾隻老鼠,正爭搶著吃污穢的糞便,聽到聲響,見有人來,嚇得驚惶逃竄,「哧溜」一聲沒了蹤影。李斯腦子靈活,不由暗想,同樣是老鼠,倉中鼠和廁中鼠為何不一樣呢?前者「食積粟,居大廡之下,不見人犬之憂」,而後者「食不潔,近人犬,數驚恐之」。李斯覺得有趣,接著做了一項實驗,捉幾隻倉中鼠放進茅廁,同時捉幾隻廁中鼠放進糧倉。觀察數天後,情況發生了變化:原先的倉中鼠變作廁中鼠,原先的廁中鼠變作倉中鼠,老鼠習性完完全全打了個顛倒。由鼠及人,李斯深受啟發,發出一句意味深長的感歎:「人之賢不肖比如鼠矣,在所自處耳!」意思是說,人有賢愚、貴賤、君子小人之分,全看其處在怎樣的環境。比如老鼠,在糧倉就賢就貴,就是君子;而在茅廁就愚就賤,就是小人。「鼠在所居,人固擇地。」鑒於此,他要認真考慮考慮「擇地」的重大問題了。
所謂「擇地」,就是選擇環境,以利發展,以圖過上另樣的生活,尊貴的富有的生活。上蔡城裡的民眾絕大多數是奴隸。奴隸的身分最為卑賤,奴隸主把他們當作牲畜,隨意奴役和蹂躪,可以買賣,可以贈人,甚至可以殺害。上蔡城裡還有不少乞丐,大多是從外地流入的,一貧如洗,終日乞討仍難以果腹,每天都有人餓死在街頭。卑賤和窮困是一對孿生兄弟,卑賤者必窮困,窮困者必卑賤。人世間的嚴酷現實,促使青年李斯說出兩句很哲理的名言來:「詬莫大於卑賤,悲莫甚於窮困。」李斯研讀過《孝經》。該經云:「夫孝,始於事親,中於事君,終於立身。」孝有「始」、「中」、「終」三個階段三個層次,然而到目前為止,他只經歷「始」,尚未「事君」,尚未「立身」,又何以言孝,何以稱孝子?由此看,不講別的,光講孝道,他也該「擇地」,換個環境,去「事君」,去「立身」,通過建功立業以光宗耀祖,揚名立世。道理很簡單,環境決定人生,環境決定命運。老鼠待在茅廁,只能是廁中鼠;老鼠到了糧倉,那就成了倉中鼠。同理,我李斯待在上蔡,只能是個小吏,虛度年華,沒沒無聞;如果走出上蔡,換個環境,去闖蕩去拼搏,沒準兒能撞上大運,來個鳳凰涅槃,從而成為人上之人。他第一次覺得父親的遺囑過於消極,認為人生在世,首先應當追求達則兼濟天下,追求不著,無奈之舉才是窮則獨善其身。
李斯思量再三,決意「擇地」,那就得辭掉小吏職務。可是事到臨頭,他又有點躊躇。「擇地」,地在哪裡?地在何方?人說,男兒胸懷天下,男兒志在四方。可對弱冠之年的李斯來說,「天下」、「四方」還是個模糊的混沌的概念。他基本上是一隻井底之蛙,所見所聞只限於井口上方的一小片天空,至於大千世界的遼闊與精彩,他實在知之甚少。他思來想去,猛記得聽人說過有個叫蘭陵(今山東蘭陵)的地方,正有一位高人在那裡開辦學館,廣收弟子,教授帝王之學。那位高人叫荀卿,德高望重,學識淵博,世人敬仰,尊稱荀子。「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李斯一攥拳,說:「好!就去蘭陵,投師荀子門下,求學深造,淬一淬知識、智慧之火,砥礪錘煉,盡快把自己鍛成利器,一件鋒銳的能『善其事』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