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帶著各自的旅程,在一本書裡相遇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則各有各的不幸。」托爾斯泰名著《安娜.卡列尼娜》開場白。這句話像冰山,容易讓人誤解。實者,人生的幸福與不幸絕非「斷裂」,而是「連續」。幸轉不幸或不幸轉幸,才是常見;不幸之中,經常孕育有幸福種子,反之,「公主與王子從此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之前,總要幾經波折,打敗惡龍,破解老巫婆黑魔法,方才有以致之。
換言之,組成家庭的人是能動、可動的,幸福與否,多半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有些人把一角解釋做一元的十分之一,有些人則解釋做一文的十倍。」夏目漱石這句話,或許更能辯證地說明「托爾斯泰冰山」底下的那90%。
兩人差很多。一個快,一個慢。一個熱情、天真,一個理性、務實。一個靠感官生活,只要吃飽就沒在怕,肚子一餓,天翻地覆。若有來生,只想當隻海豚,高興時便跳出水面轉它幾圈;一個靠腦袋過日子,給什麼吃什麼,隨隨便便,飯量奇小,但願轉世成隻綠繡眼鳥啾啾啾。兩人碰在一起,已載滿歡樂亦辛酸,一路走來,吵吵鬧鬧,每次吵架總要趕快結束,因為下一架已在後面排隊等了。──我的朋友小貓和她的老爺,十五年搬了近十次的家,台北花蓮來來去去,吵架不停甜甜蜜蜜,「大道多歧,人生實難」,但也就這樣走過了。
都能理解的。情侶、伴侶、夫妻,相愛容易相處難。談戀愛時,兩眼朦朧,浪漫樂觀:天大的山,只要能手牽手必定翻越得過去,天涯海角哪裡到不了?明明個性大有「差異」卻堅信「互補」的歡喜:我沒有的你有,你沒有的我有,相愛在一起,不就什麼都有了?但,連擠牙膏的順序──由前或由後──都不一樣的兩個人,天天處在同一個屋簷下,躲都躲不了,一旦開火,誰該讓?誰先低頭?其慘烈可想而知。但沒有「磨」哪來的「合」呢?這種事談不上不幸,無非類如「小確幸」的「小確不幸」,僅能算是人生的小功課,愛的小習題,一吵再吵,錯中勤學,自能漸漸鍛鍊出某種「默契」。
「默契」是重要的,因為「無常」怪物正等著你們,能不能「執子之手」,能不能不棄不離,能不能「與子偕老」?這才是真正的考驗。人生免不了生老病死,偏偏四件事往往不照順序來──所以稱無常──前一刻鐘兩人還興高采烈討論下一餐要吃什麼,明天要去哪裡看海曬太陽?下一刻鐘它卻來敲門要命,不讓你活了。電影演的,書上寫的,一下子妳成了女主角,怎麼辦?
天有不測風雲。某日,小貓和老爺手牽手相偕出門看小病,偶然瞥到「免費篩檢」四個字,護士相招,讓人心動,順便做它一下,誰知反客為主,陪相親的轉成新娘子,竟驗出腫瘤且係惡性:老爺得了癌症!這下子慘了,兩人所受的焦慮與煎熬,遠超出一般夫妻千百倍,原因出在小貓和老爺是一對同性伴侶。十五年來,台灣同志運動風起雲湧,從拒斥、歧視、厭惡到相對開放、接受、友善,兩人「爭先恐後」,熱情參與,寫文章,辦活動,其間的徬徨吶喊,壓力陰影,固不足為外人道也。好不容易,雲漸淡,風漸輕,共同經營出一畝小天地,誰知便碰上這厄運,而一頭撞到了體制最堅硬的部份。──我無意說台灣法律「歧視」同志,但相關法律條文遠遠落後於社會現況,卻是不爭的事實。明明一起生活近半輩子,攜手建立家園的「老爺夫人」,碰到重大疾病要手術開刀了,卻無法替對方簽字負責,因為妳不是「法律上的家人」;為了防老怕意外,兩人說好買保險,受益人互相填對方名字,卻不踏實,因為法律狀況多多,只好七拐八彎,設法投「擦邊球」,以求圓滿……──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但「異性戀」比「同性戀」更平等一些,在我們這個國家,事實如此,不容否認!
小貓這本書寫得簡單,不過一年多的陪病手札耳,文章長長短短,甚至有些凌亂,卻絲毫不妨礙它的好。好在哪裡?好在一個「真」字。她用最乾淨簡單的文字講出了超乎性別的真情摯愛,讓人一路隨著她忐忑不安,跟著她苦中作樂,為了她的委屈不禁「幹譙」,也因她的勇敢而不捨讚嘆,最後更且在她的帶領下,思索出更寬廣的生死道理,愛的意義。「什麼叫專業?用人人聽得懂的話,講出人人都不太理解的道理。」若是這樣,小貓誠然是個療癒專家,以她艱難的生命歷程,療癒了讀者的心靈。書中一節:眷村改建,小貓打包搬遷,移開早逝父親的床鋪,看到因長年病痛而脾氣暴烈,常以暴力撕裂家人的父親用毛筆在牆邊寫下「要忍耐」三字,小貓終於與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原諒」的人和解了。我邊讀邊拭淚,終至淚流滿面。因我也想起、也更加諒解那久病而逝,脾氣暴烈的我的父親啊!──誰說「不幸的家庭則各有各的不幸」!?
「總有一天,我們會帶著各自的旅程,在終點相見。」書裡最後一句話。閱讀也是這樣的吧!?好書讓每個人的閱讀旅程看到了自己的風景,聽到了共鳴的聲音,小貓用心寫了一本好書,翻讀到終點,我們都更豐饒了。
傅月庵(「掃葉工房」主持人)
推薦序二
書寫之必要,相愛之必要
自從小貓決定要寫這本書,我的心裡就隱隱忐忑著。
我是一個有點孤僻的人。我並不習慣讓個人的私生活暴露在眾人的眼光之下。
但是,小貓卻選擇了勇於自我揭露的寫作之路。
身為伴侶,我們總是支持彼此。她很了解我的個性和忐忑,我也很清楚這本書對她的意義。她並非不擔心、不害怕,只是,她更願意臣服於內心那股強大的書寫欲望。對一個寫作者來說,這股力量無比珍貴。
於是,我努力收起自己的膽怯和驚惶,換上祝福的心,跟她一起欣喜迎接這本書的誕生。
小貓大概是在我被推進開刀房的那一刻,決定要寫這本書的。她要向這個世界抗議,為什麼我們如此親近,卻在生死攸關的時刻,硬生生被世俗的法律無情隔離。
即使已經在一起十五年,在法律上,我們卻沒有任何名分和權益。
其實,我們已經算是很幸運的一對。多年來,在工作上及日常生活裡,我們一直被溫暖明朗的友誼圍繞著,很少感受到被排斥、被歧視或者被孤立的壓力。
但是,在我們的溫暖小宇宙之外,這個社會裡依然普遍充斥著莫名的敵意,把同志族群打擊得遍體鱗傷。
身為同志族群,這輩子不知道收到過多少異性戀者的紅色炸彈,每一次,我們總是慷慨地付出祝福。但是,社會卻不肯讓同志擁有同樣幸福的權利。
而當我們面臨了病痛與苦楚,唯一冀求的,只是希望最親近的伴侶可以廝守在身邊,現行的法律卻要硬生生否認這份真實的情感,連最基本的伴侶權益也不肯給。
到底憑什麼???
我是懶惰的金牛座,向來不太花力氣跟社會解釋或爭辯什麼。小貓可是熱血的射手座,面對這樣的不公平,她可不甘心沉默忍受。
她決定書寫。透過這兩年多的陪病旅程,她希望社會可以對同志伴侶的世界,有多一點點的瞭解。
發聲之必要。理解之必要。抗議之必要。行動之必要。
我沒有理由不支持她。因為,這是我們共同的盼望,希望在不遠的將來,所有相愛的人都可以在陽光下坦然攜手,歡慶愛情的美好。
過去兩年來,每次小貓說:「自從你生病以後……」我總要及時澄清:「我沒有生病。我只是透過健康檢查,發現體內有癌細胞。……」
面對生命中的重大事件,我想,還是盡量用精確的語言和概念來訴說吧。
感謝老天,讓我在早期就發現癌細胞的存在。由於還沒有任何病兆出現,所以,我在生理上,並沒有遭受到疾病的折磨;在心理上,卻經歷了無比的震撼與驚嚇。
第一次看到乳房攝影的X光片上,那浮現在幽暗中的星星狀光芒,就像從遙遠宇宙傳來的,一抹冷冷的死亡的氣息。
驚嚇過後,還是要努力讓生活回到日常。
再次感謝上天,讓我生活在網路世代,醫學資訊如此豐富。用功上網查了幾輪資料之後,心頭漸漸安定下來。
癌症不一定代表死亡,卻必然帶來深切的反省與懺悔。想我的大半輩子,那些日夜顛倒的作息、久坐不動的懶散、飲食不定的輕率,還有那些自以為可以扛起半邊天的自大與逞強,以及未曾好好釋放的無奈、委屈、憤怒與憂傷。……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癌細胞開始蟄伏在我的體內。而今,它們冷冷地現身在我眼前,強迫我看見不懂得珍愛自己的昂貴代價。
以前,小貓常喜歡問我一堆很無聊的問題,其中之一就是:「我們老了以後,到底要你先死?還是我先死?」
自從癌細胞進入我們的生活之後,她再也不問這個問題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會突然冒出一句:「未來,如果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其實,依照我懶散又消極的個性,如果沒有她,我才真的慘了!
我應該會一路慢慢地往下墜落,讓自己靜靜地沉沒吧!
但小貓的個性完全不一樣。她立刻發動「好太太計劃」,盡量不外食,家裡的餐桌上一律換成主婦聯盟跟有機商店的食物,規定我要每天帶小狗出門運動,要早睡,要記得吃藥,不准偷懶耍賴。……
因為有她,一切就不一樣了。她的害怕與眼淚,她的殷殷叮嚀與種種責備,讓我深切地體會到身為伴侶的責任。
我們總是透過別人的眼睛來看見自己。透過她,我看見了活在人世間有多麼可愛,多麼值得依戀。
因為她,我不能不珍惜自己。
我們一方面努力改變生活,朝著更單純、更健康、更療癒的方向前進,但另一方面,我們也不避諱談論死亡。
尤其,這兩三年來,陸續有親近的師長和好友離去。流了許多眼淚,死亡的話題也一再地逼近我們身邊。
身為同志,生死大事其實很簡單,很自由。我們沒有子女,所以,身後再也無牽無掛,她想要回到安靜的海邊小鎮,跟親愛的外婆葬在一起,我則喜歡樹葬或法鼓山的植存,讓靈魂回歸山川大地,跟日月清風同遊。
我們也談到來生。如果真有輪迴,下輩子我想當一隻綠繡眼,或者老鷹也可以。而她想當一隻飛旋海豚。
我喜歡天空,而她選擇了海洋。
看樣子,我們只有今生的緣分。那就更要好好珍惜此生歲月。
希望我們還可以一起走一段很長很長的路。
說好一起老,我們會努力的。一定要做到!
阿述
自序
前路艱困,我們並肩同行
寫這本書對我來說,並不容易,因為我必須公開同志身分,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生活攤開。然而,這卻是無法避免的。因為我終於明白,自己的權力自己爭。
故事必須從二○一三年六月說起,我的女朋友阿述診斷出罹患乳癌,從此,我們的生活產生了劇烈變化。
無常臨頭,我慌了手腳,於是在臉書上設了「陪伴日記」的小群組,邀請親近朋友加入。我跟阿述都需要支持,特別是我,雖然我很愛跟阿述鬥嘴,卻非常依賴她。她比我年長十一歲,博學又理性,是我的支柱。一夜之間,我這臭小鬼要當家了,我表面鎮定,內心慌亂,每天都在「陪伴日記」發文,有時候心情特別亂,就哭著寫好幾則。
我在陪伴日記所記錄的一切,原本只屬於私領域,並不打算公開。卻有兩件事情讓我開始思索:也許我該寫一本女同志的疾病陪伴紀實。
兩件事都發生在二○一三年的秋末,都與反同志團體有關。
有個爽朗秋日,我跟阿述到公園野餐,黃昏時,我們手牽手回家,誰知還沒走出公園,就被反同團體塞了一張傳單,他們大聲地說:「反對同志婚姻合法化,堅持傳統家庭價值。」我氣得不知如何反駁,才走幾步,又被塞了張傳單,對方重複說著:「反對同志婚姻合法化,堅持傳統家庭價值。」
我氣得破口大罵:「我就是女同性戀,怎麼樣!」
對方還來不及反應,阿述就把我拉出公園。我在馬路上徹底爆炸,大罵:「妳為什麼要把我拉出來!這些人的行為簡直就是在我臉上塗大便!」
是的,就是這麼地討厭。我從一九九○年初就加入同志團體,聽過許多同志因為不見容於社會選擇自殺,有更多人扭曲地躲在櫃子裡不見天日。好不容易,二十年後我們有同志遊行、有阿妹的演唱會,可是同志真的平權了嗎?
憑什麼一個陌生人可以站在大街上理直氣壯地說我是錯的?
我既氣憤,又悲傷。阿述生病後,我們除了諮詢醫生,還要諮詢律師跟保險顧問,我必須了解「不合法的」我們會遇到什麼刁難。律師告訴我:「在同志婚姻合法化以前,你們只是法律上的陌生人。」怎麼會這樣呢?我們比很多夫妻都相愛,生活緊緊相繫,卻只能是法律上的陌生人?
對許多人來說,同志婚姻合法化只是一句口號,對我們來說卻是每一日的真實生活。
在公園被反同志團體粗暴地塞傳單,讓我開始思考是否要正面反擊。不久後,又發生了一件看似微小的事,讓我下定決心寫自己的故事。
那陣子,反同團體不斷攻擊同志,許多異性戀友人非常氣憤,甚至不惜與人對罵、筆戰。有天,我在辦公室趕稿,小說家黃麗群當時也是我的同事,就坐在我右手邊,她一進來就怒氣沖天,原來她碰巧遇上反同志的計程車司機,一路上亂罵同志,黃麗群氣得跟司機對罵,甚至扯到達爾文的演化論。
我看著黃麗群為了同志被污衊而憤怒,突然感到很慚愧。雖然我在家族裡跟朋友間並不隱藏同志身分,在辦公室卻仍假裝成異性戀。儘管從大學時我就參與同志團體,甚至現在繼續投入婦運,我都不公開自己的同志身分,我讓自己保持安全,用團體的方式跟社會對抗。
常常有些粗暴的人,不理解同志處境的幽微,就假開明呼籲同志應該站出來,那不只是對他人隱私的侵犯,更是忽略每個同志的家庭處境不同,社會對同志仍充滿歧視,任何人都沒有權力要求同志公開出櫃。出櫃從來就是極個人的選擇。
我在職場上必須接觸不同領域的人,真的要公開書寫嗎?可是,當我的異性戀友人們四處跟人筆戰時,我憑什麼躲在他們身後?我的母親與伴侶向來支持我,我比其他同志有資源出櫃,我的權力應該要自己爭取。
不過,寫書公開非同小可,我必須取得阿述與母親的同意,因為這會影響她們的實際生活。
深夜散步時,我不停煩阿述,希望她同意讓我公開寫這段歷程,畢竟她是故事的主角之一。阿述是個低調的人,被我煩到只能答應,但她跟我約法三章:故事可以寫,不過她的名字、身分都不能曝光,讓她保有隱私。
我也跟母親報告了這件事。我公開出櫃,母親的生活一定會被影響,我不應該為了自己的事害她為難,沒想到母親竟然鼓勵我出版。我擔憂問她:「如果有親戚找你麻煩怎麼辦?」母親豪氣地說:「誰敢?」
取得阿述與媽媽的同意後,我開始在整理過去兩年來的日記。同時,我也一步步試著走出櫃子。
我第一次用同志身分演講、在臉書上分享同志議題、甚至寫了專欄文章〈我們依舊是法律上的陌生人〉。每次往前移動,我都很害怕,卻只能告訴自己:「不要怕,再往前走一點試試看。」
我在一次又一次的小小出櫃行動中明白,我需要在乎的不是別人的感受,而是我夠不夠勇敢。
另一件同樣需要勇氣才能行動的是寫作。我一直相信文字的力量,深信故事可以感動人。可寫作非常孤單,當我深夜埋首字海時,不斷反問自己:「犧牲好薪水好職位來寫故事,真的值得嗎?你寫這些給誰看?」
我壓抑了對未來茫然的恐懼,不顧一切地寫。我想記錄女同志伴侶面對疾病時的起伏擔憂,盼望有相同處境的人能得到些許安慰。
我也在修稿時,盡量修得更平實,因為我們的生活就是這麼簡單平凡。我想讓反對同志婚姻的人明白,我跟你沒什麼不同,凡是伴侶會遇到的困境,我們都會遇上;那些對愛、死亡,甚至生命的疑惑,也都一模一樣。
我不知道這樣的故事會帶來什麼迴響,把自己攤開也讓我很不安。可是我已經上路,就無法回頭,再害怕,我都要抬頭挺胸,勇往直前。
這本書的出版要深深感謝許多人。謝謝寶瓶出版社社長朱亞君的大力支持,編輯逸娟的細心與溫柔。
謝謝陪伴日記的每一位朋友,她們陪著我走過艱苦日子,讓我有地方可以哭。
謝謝我的母親,她毫無保留地愛著我跟阿述,參與我們的生活。當她知道台灣的同志無法結婚時,非常憤怒:「同志婚姻是基本權力,國家憑什麼不准?」有這樣的母親,我成為衝組也只是正好。
謝謝王小棣老師與黃黎明老師,謝謝她們的指導與照顧,對於失去,我感到疼痛,卻也堅信未來的某一天,我們都會在某處重逢。
謝謝阿述,她曾說:「愛就是理解與包容。」十五年來,總是她包容我多,謝謝她在這件事情上,無私地支持我。
這本書獻給阿述,也獻給所有為同志運動努力的朋友,謝謝你們,在街頭揚起美麗的彩虹旗。
所有的社會運動,都不是一個人、一個世代可以完成,而是由無數人共同努力,才能讓世界更美好一些。
前路艱困,我們並肩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