吠

翻開吠一書，看到生活中的種種困頓，書中人物的互動模式彷彿這些人就生活在你我周遭，這樣的短篇小說讓人愈來愈深入其中，跟著他們一同喜怒哀樂。他們原本想要一個美好未來，卻在踏入愛情與家庭後發現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這些挫敗於其中的人們在作者羅麗．摩爾的筆下一一呈現出鮮明的性格。 關於家庭、關於愛情，這本書描述著現實世界裡會發生的種種情況，雖然現實總是殘酷的，但我們可以換個角度跟著作者的文字一起笑看人生。

受到很多人喜愛的《PEANUTS》，主角查理‧布朗是個善良、熱愛棒球、拙於表達自己想法的男孩。他極力想表現出自己最好的那一面，卻總是搞砸：跟露西踢足球，總是會被背叛、打棒球總是被三振、遇到喜歡的女生卻不知如何表現自己的情感、放風箏總會被線纏身、自己養的狗太有個性……。儘管如此，查理‧布朗仍堅持保有希望、相信人心，持續努力不懈地盡好本分。
 
但倘若查理‧布朗長大了呢？會不會就如同動畫【小王子】一樣，自小可愛、純真卻又有些天然呆的查理‧布朗，終究會被整個世界給改造成能適應社會的男人，然後過去一切種種恍如過眼雲煙，如今所見才是現實？ 

於是我們可以發現，許多勵志、傳記所傳講的人生故事與生命歷程，儘管主角自小是魯蛇，卻都在長大之後，從醜小鴨變成天鵝，從魯蛇（loser）變成溫拿（winner）。我們固然從中得到療癒，然而卻仍舊黯然於自己怎麼無法蛻變、有所成長。因此我們就不再是完整的個體，一邊耽溺於自己的軟弱，另一邊則又期待可以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再者也是脫胎換骨的人生勝利者。
 
羅麗‧摩爾的《吠》共有八則故事，裡面的主角多半對於目前的人生欲振乏力，就像一隻主人不垂憐、孩童不信道的臘腸狗，看到一個像似無害的中年人經過，聊勝於無的叫個幾聲，不僅算是盡了自己身為狗的本分，若遇到狀況也能假裝自己不是好惹的，再不濟頂多夾著尾巴逃走吧，反正自己可以鑽可以躲可以裝可憐，但除此之外，自己再也沒有其他可以說嘴的了。
 
於是，我們可以看到【放下】中，那種因離婚後所產生的空虛感，以及需要有伴作陪的男女，雖有工作有地位，但一方面害怕失去新伴侶，另一方面又需要極力討好自己／對方的小孩，畢竟，到這個時候的自己，若再失去對方，就什麼都不剩了；【仇敵】中參加募款晚會的作家，為了讓自己更有面子，只好吹噓與催眠自己是個很有份量的文豪；【翼】中無用男寄生於無名樂團女歌手家中，而女歌手一則愁於財務的收支與樂團展演的不順利，一則又期待能跟大宅中老人的相會，卻又同時得應付無用男的無理要求；【指示】中她有個精神錯亂的兒子，而他則除了她以外還有另一個「她」，讓她夾在兩個男人之間感到心力交瘁，也缺乏可交心的對象與依靠的支柱。
 
有意思的是，書中有兩則故事都出現了貓，一則是為了討女兒歡欣的主角而前往收容中心認養的兩隻虎斑貓，另一則則是帶著貓仔前往購物、買咖啡順便聊是非的主角，然而此貓仔卻是一隻狗。如同許多故事中，一個不完美、缺乏自信的人，都可以藉由動物來賦予其自身力量，讓他們在這看似失敗的人生中，有個可以掌控、借助以增加自我價值的媒介。就比如前者以貓來跟前妻與其男友所答應女兒豢養的狗跟兔子做抗衡；後者藉由命名者的身份，作為自己還有可以掌控些什麼的象徵。
 
而作者羅麗‧摩爾也在每個短篇故事中，大量地融入音樂與藝術要素，不管是家喻戶曉的創作者、歷久彌新的經典、或虛構的著作，在在也讓我們從中得到慰藉，至少，我們還有音樂陪伴著我們，至少，我不是孤單的，縱使只剩下音樂。
 
即使如此，人生還是要繼續，生命還是會找到出口，就好像【杜松樹】的隱喻：雖然小男孩慘遭繼母殺害，終究還是化作小鳥報仇後復活。人生即使充滿挫折，也還是可能會有轉機，【翼】中無名女歌手凱西的真誠與掙扎，老人迷耳都看在眼裡，最後他將與亡妻協議好要捐給兒童醫院的房子贈給凱西，而凱西也讓那些因小孩子受苦而連帶自己也不好過的父母，有個短暫可安歇的住處。【謝謝妳邀請我】中，那個被前女友拋棄，卻還是受邀參加其婚禮的伊恩，或者是女主角跟女兒妮姬之間因為青春期而顯得尷尬的關係，雖然碰上鬧場人士所製造的烏龍插曲，但卻也藉由他們的荒謬行為，讓女主角得到了啟示，給她自己也是給我們：「你必須解除雙腳的封印，閉上眼睛向後退一步，冒著失去平衡的風險，冒著墜落萬丈深淵的風險，這樣才能留給生命一條出路」。
 
然而，儘管「我們曾經覺得根本沒有人聽懂我們在講什麼，每個人都只是在假裝」，但我們還是可以放寬心，因為「我們都是太容易相信圓滿結局的傻瓜」。即使傻，還是有獲得幸福的權利。

以村上春樹寫作啟蒙導師瑞蒙．卡佛與加拿大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莉絲．孟若引出羅麗．摩爾這位國內尚還陌生的女作家，或許部分讀者就可以大致推論出《吠》的寫作風格，精確洗鍊的短篇體裁、平淡真實的日常生活和幽默嚴肅共存的文學深度，收錄的八篇故事不同主題卻巧妙地匯集在本書，把身邊毫不起眼卻騷動壓抑的生命透過「吠」這個字眼淋漓盡致展現。

《吠》書名並非來自篇章名稱，而是取自其中某段章節段落「bark up the wrong tree」的英語俚語，以獵犬失誤找錯了樹、以為樹上有獵物而狂吠，比擬人生也可能入錯了行、找錯了人或走錯了路，中文書封上有著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設計與之相輝映，你可能是那男人、可能是那女人，更可能是那緊握抑制在胸前的獵犬，隱忍靜默的不動聲色裡隨時得提防的是冷不防的“發作”，讀《吠》就像煮蛙實驗的漸熱效應一樣，請小心反撲的後勁張力，癥結更在於那陣陣低鳴嘶吼下訴說出的肢體語言。

就像瑞蒙．卡佛曾說過：「對大多數人而言，人生不是什麼冒險，而是一股莫之能禦的洪流。」羅麗．摩爾呈現的生活意義也不是層層疊疊的歡樂，而僅是期盼更少苦痛的生命，所以儘管是平凡無奇的日常瑣事，講述的仍舊是那些在人際關係裡拉扯深陷的疏離與創傷，八則短篇講婚姻、老年、死亡、戰爭和諸多未兌現的希望，部分玩弄文字的雙關語和引用本地文化的人事物雖然難免造成理解障礙，但文字樸實、節奏不快中有一種細火慢敦的韻味，有趣的還有那置入的古怪荒謬與揶揄嘲諷。

不知是否為刻意或者無心，書中八則篇章的編列安排讓人頗感欣慰，起於〈放下〉的執著與不甘、終於〈謝謝妳邀請我〉的歡慶與微笑，只有傻瓜才會相信圓滿結局，但不冒著失去平衡、墜落深淵的風險，怎麼留給生命一條出路？！生命說來沉重怪誕，卻也微不足道，《吠》幽微曲折的象徵手法裡不乏犀利的見解與巧喻，那些看似無病呻吟或裝腔作勢或咆哮怒吼的低鳴卻盡是觸動人心的深刻語彙，吠出了酸甜苦辣的人生百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