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試閱】尖叫女王
倒臥的人形。床墊上濕黏黏污漬,一整個晚上答答滴滴,沿著聲音畫出虛線往下鋪沒完沒了滴落。或者該煽情的加上窗外閃爍不停的紅燈。以及銘黃分隔線外窺探的眼神。那時你會想到什麼?
謀殺現場。
這下好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包皮王住院了。問題只是,跟誰?發生什麼?為什麼?
但其實我們早已經知道了。可不是嗎?我們是看電視長大的一代人,整個九○年代恐怖片教我們的事情如下:
1. 上床做愛必死。
2. 劈腿必死。
3. 有色人種必死。
4. 若非符合上述條件者,或擁有上述條件卻僥倖存活,請絕對不要說以下這幾句話:「讓我獨處一會兒。」「你先走我等等就跟上來。」「我們不如分開走。」
一開始我們笑他們,嘻嘻哈哈,推推鬧鬧朝螢幕裡的角色丟爆米花,後來他們開始笑自己,那就是《驚聲尖叫》系列的誕生。真奇怪,他們都知道會死,但他們照著做。很多時候,他們就是我們。
大家都是Drama Queen,連續劇女王,恐怖片裡必須死掉的典型,什麼都能讓我們尖叫,事情總是朝最壞的方向發展,一點徵兆,捕風捉影,幾句話拼湊出局面,從閃爍的眼神推敲出脈絡,事情才發生,內心小劇場已經上演高潮段落,喔,不,他討厭我了。天啊,他心底有別人了。那個賤人出軌了……愛情才剛開始,我們就知道自己會死。
世界上所有的連續劇女王都應該站在一起。我們必然會彼此傷害,想趁對方去廁所補妝時朝他馬克杯裡吐口水,可如果他把妝都哭花了,又絕對會第一個伸出手指尖釀口水幫他抹掉。嘿,你還有我們呢……
所以,這一回,包皮王是為了誰?
為了誰?哼,包皮王笑得多自信,包皮王的身體顯示恐怖片裡可以把死亡場景弄得多藝術,而現實呢,現實就是此刻的包皮王。病床上的他屈身躺成一個問號的形狀,有時候面朝左身子趨往右,有時面對右方身子往左,呈S字型軀幹上鑲著那麼大一顆頭,活像烤盤鐵網上的蝦子。包皮王則回我們,這可是讚美呢。原來蔡依林那時的綽號正叫「炸蝦」,起源來自某新聞採訪裡報導蔡依林自稱腿長一百一十公分,但實際上那時剛復出的小歌姬只有一百五十幾公分,設若腿長就占一百一,那她頭下方就直接是大腿了,這和蝦子有什麼不一樣,包皮王說,他大難不死,不是向下沉淪,而是往上一個蝦躍,從此和偶像同等級。
蝦扯,或瞎扯。無止盡的亂聊,誰心裡都有一種憐憫,奇怪嘴巴吐出來,很銳,很直接。包皮王說得好,你們也別同情我,還有誰能把我搞成這樣,那他也算不簡單了,我不是申請傷害理賠,恐怕直接聘金下嫁了。
所以是誰做的?
恐怖片裡必有的一幕,受害者伸長頸子雙唇顫抖吐出幾個不成音節的單音,是……
啪,斷氣了。
但我們早知道是誰了。
(這一生,我們會被體內膨大的慾望或是愛給勒死。)
包皮王的故事裡只有他自己。也只會因為他自己。在我們的青春期末段,相較所有人奮不顧身往前衝刺終於達陣,他自己戮力往後發展。人們朝外探索,手腳並用,他傾力內銷。他最明白只有自己才能滿足自己。
所以他說他宿舍抽屜裡藏著那兩根是真正好幫手,哥倆好一對寶。他們一起相依為命。
那個晚上,他把它放進自己身體裡。
包皮王說:我拚命往下坐,讓它堅持往上頂。使命必達,內灣過去還有九曲堂,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初極狹,從口入……
是了。我們這一生,都在尋找那個地方。
人們說,痛就是爽。
我們都在尋找那一個點。
他說,我想超越那個痛感,我們這代的教養告訴他,草莓留到最後才吃,流淚播種必歡喜收割,到某一刻,痛就昇華成爽了。
他說,在某一刻卻忽然,忽然就濕了。
啊,男生也會濕嘛?我配合著包皮王說故事的節奏對一旁學弟拋出問句。我是在醫院走廊上遇到他的,問他是不是也來看包皮王,跟著就拖著他進了病房。
是流血了。包皮王說。
真是至福啊。他想,如果痛就是爽,這應該是極樂了吧。還是極限。
但實在太痛了,他自我做狀況評估,可能磨破皮了吧。於是節節敗退,大軍鳴金收兵。總之,他老大就這樣裸著下半身睡著了。
那就是色情與恐怖片的分野。如果醒過來,前面濕濕的,左大腿畫金門,右腳畫馬祖,擔心離島地圖怎麼洗,那就是性喜劇。但他再睜開眼,潺潺滴滴卻是大後方,偌大床墊染成赤紅,老蔣在歷史中某個早晨醒來大概也是這樣想當前中國局勢。他說他自己下半身如浸在火爐裡,有一種燙,風吹過皮膚卻又分外冷涼,大概失血過多,似乎有一部分自己正在緩慢死去。
那是正在發生中的謀殺現場。
他想不行了,只好打電話叫救護車。
於是,深夜三點。還是新光吳火獅醫院。
不知道是不是上次同一個急診醫生啊。總之,醫生最後宣布,腸道刺穿並有嚴重撕裂。需要進行重建手術。
所以這幾天他都必須側躺,保持傷口不受壓迫。他恍然大悟的對我們說,我們都錯了。還以為捱過來就舒服了。
他說:「別騙自己了,痛,不一定是爽啊。」
我們誰都痛過。有時候苦守,有時忍讓,很想被誰珍惜,想像有一天誰會想起有一個人曾經為你哭。我很想在這時分享蔡千惠的故事。故事裡少女成為老婦,還是忘不了過去一起在絕望年代裡戰鬥過的愛人,少女在信中寫下告別與祝福:「請硬朗地戰鬥去罷。至於我,這失敗的一生,也該有個結束。但是,如果您還願意,請您一生都不要忘記,當年在那一截曲曲彎彎的山路上的少女。」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包皮王完全能在病床上重複這句台詞,只是他走的是一截曲曲彎彎的腸道。
學弟心不在焉的聽著,他說:「啊,好可惜,如果現場有另外一個人,這是對方幹的好事,他就要為你負責了。」
全場忽然安靜了一下,包皮王笑了,他說,拜託,腸黏膜又不是處女膜。就算是他捅穿我,現在也不是你奪走我第一次,我就跟定你一輩子的年代了。
我拍拍學弟的肩膀,很想告訴他連續劇女王的遊戲不是這樣玩。痛不一定是爽,但尖叫可以是一種尊嚴。
若演化帶來優勢,死亡是一種驅力,我們既沒優勢,只會朝反方向走,一定會死,那時還剩下什麼?
包皮王會告訴你:「我們還可以笑。」
在電鋸貫穿我們身體前。在鋼條掉落或從失速的火車上被推落,在我們徹底從電視畫面消失前,在我們被他拋下,或我們被自己拖累前,在所有的死亡或是離別降臨前,人們都期待我們尖叫,我們也真的叫了。但我們還可以笑。自己嘲笑自己。露出一張鬼臉。
所以新世紀才有《Scream Queens》的推出,中文翻譯「尖叫女王」,那是連續劇女王的極品,影集裡一窩子全都是尖叫女王,尖叫女王守則是,自嘲。反諷。我們嘴硬心軟。刀子嘴豆腐心。見縫插針,哪壺不開偏提哪壺。先自揭瘡疤,打自己孩子給外人看,痛到了底,沒得轉圜,安慰都安慰不下去了,不勞你同情,我們自己成全自己。
所以你要把話反過來說,你不知道,笑的時候,更痛了,但有點尊嚴。還剩下一點自己。
我把話接過去說,所以說,痛不一定是爽,但我倒希望心愛的人痛呢。
像亮亮過不好的時候,我就好一點了。
我說,聽誰跟我講亮亮開始酗酒了。真開心。我希望他一直喝。最好喝到酒精中毒。
我說,我希望他在每天早上來一杯。然後又一杯。唯一清醒的時候,是深夜走到床前,那時候,發現一天也就這樣過了,但忽然好清醒。又恨自己這麼清醒。只好再喝一杯。
我咬緊牙根說,我希望他不幸。
自己說完,很輕鬆,忽然又害怕起來。連續劇女王們都笑了,我卻害怕學弟覺得我是個刻薄的人。
不,我的意思是……
我想解釋,但學弟已經先說了。
「我希望他有病。」
啊?
我以為學弟終於懂了我們的規則,但他卻自己說起話了,唱盤探針移到下一軌,聲道切換成他的重低音,學弟說起那個晚上。他說他跟他上床了。另一個同學。
欸,這不是我的故事嗎?我在旁嚷著,聲音小小的,心底什麼直往下沉,但臉色好沉靜的,不想聽,卻又希望他繼續往下講。
他說,對方有藥,用了以後,好想要啊,可以一次又一次,像是昨天走過的紅磚道,不規則的方塊奇妙的相銜接,點對點,凹對凸,翻過來接過去,好不容易拼起來,但能搆到也只是碎片,眼前好多花紋變換,無止盡的曼陀羅。但終究是一條紅磚道,身體必須張開來,坦蕩蕩的讓人家好好踩過去。
他覺得那是快樂了。快樂很簡單。不像包皮王那樣拚命深入也可以。
但問題來了。他也想要安全一點,他謹記我們教誨,每一次間隔休息後,再進入都要戴套。那一晚很長,藥讓他們很久,偏偏保險套只有那麼幾個。
可如果現在蹺出去外頭買,這樣連站都站不穩,套子還沒買到,可能先遇到條子。
他說那時他真的是讓藥矇了腦,於是忽然起了個念頭,何不把用過的保險套拿去洗?
或者誰都可能起過這樣的念頭,若不是節儉,也該稱讚他們環保吧。於是他們倆就這樣嘻嘻哈哈,全身赤裸,手上甩著套,心裡有彩虹小馬正奔,洗手台裡被盛滿水,飲馬長城窟行,沖脫泡蓋,像浣紗一樣,他們成了現代西施,性的手工業,河邊搗衣,彼此相杵,拿著套子逐一漂過去,死貓掛樹頭,自己千萬子孫放水流,留下魚腸那樣好晶亮套子一條一條倒鉤上,一片冰心在浴簾。
我能想像那個場景,浴室地磚流出縱橫的水線,塑膠浴缸上,他們手牽著手,年輕的肋骨相抵,一起坐聽水聲打在浴缸上滴答滴答,那是九○年代的聲音,是KTV裡歌詞,有雨聲,有牽手的人。多希望雨就這樣不要停。一切可以天長地久。
學弟說,總之他們再拿起套子,Round 2,翻身再上。
夜就這樣過了。人清醒了。也知道害怕了。
他說:你看,他用藥,我不知道他到底乾不乾淨安不安全。雖然我們有戴套,但怎麼能確定,套子沒被我們洗破呢?好吧,就算真的沒洗破,但這樣洗真的會乾淨嘛?又如果套子上還有沾著他的體液,我洗的時候,把套子翻過來了,那這樣不就變成沾著他體液那面進入我嗎?
他說,我好怕。
這時候,爽成了痛。那真的只是一下下而已。快樂很難,夜一下就過去,再來的白天反而是剩下來的,恐懼很長,擔憂很長。
痛苦很長。
怕什麼,我用力一拍學弟的背,我很想跟他說,就算保險套背面沾有體液,暴露在空氣中早就死掉了。病毒很強,但沒你想像的那麼強。知識可以緩解恐懼,你只是慮病而已。可我開口卻說,你知不知道包皮王現在可爽的呢。
是的,自嘲。反諷。哪壺不開偏提哪壺。
不是說醫生為他進行腸道重建嘛?我指著包皮王面對我們的臀部,那裡像是月球一樣的渾圓。
話說包皮王經過手術截長補短,腸道表面積因為縮小造成緊縮,這下他可感到怕了,一旦三線道變成單線道,他最擔憂禁止通行了,一輩子山石崩塌此路不通怎麼辦!於是,他自己展開艱苦的拓寬工程。除了他抽屜裡的好朋友,他又網購了大大小小十兄弟,拜託我夾帶進入醫院,一天一點點,從頭開始,想維持出超入超和過去帳面上等值,保持大後方暢通。
現在的他哪裡是包皮王,根本應該叫做交通部長了!
恭喜他升任部長職。某個程度來說,包皮王的夢想終於實現了,進進出出,川流不息。之前的他還要找人來開鑿,出賣勞力,真該去保勞保,現在弄不好了,卻反而可以爽爽靠健保。過去進出是福利,現在則成了義務。以前是派對,有約才開張,現在卻成了上班,不但定時還要打卡。以前養生,現在則只想重生。以前有得爽,現在只讓你痛……
這一切,我是說,你要怎麼看呢,彷彿至福,又似乎詛咒。
包皮王哈哈笑起來了,他說那可得感謝過去那班開山岳穿隧道的老榮民了!連學弟也笑了。他說對呀,原來是這樣。
怎樣?
學弟說,這不就是在一起的方法嗎?
什麼意思?
他眼睛一亮,拍手說道:我只要驗出感染就好了。
感染也不是壞事啊,他連珠炮似的說:如果我感染了,我就可以跟他說,是你傳染給我的。那時候我們就在一起了。
「你必須要負責。」我腦海裡浮現連續劇裡的台詞,診斷書像結婚證書,愛不是承諾,病才可以套牢,或是枷鎖。山盟海誓,久病成良依,相靠相依。
我愣愣看著學弟,但我想到的,其實是電視。
奇怪的是,我們很容易因為趕不上節目開頭五分鐘就整部不看了,卻放任重播三百次的周星馳電影或是爛到底恐怖片在沒開燈的客廳閃爍一整個晚上。
看尖叫女王死掉一百次。分秒不差,以為是預言,其實是複習。
可這正就是我們愛看電視的原因。因為覺得喜歡,就不停的看。以為明白,所以再三解讀。
電視是我們這一代愛的教養,是經驗,我們在電視中學習一切。但其實電視所帶來不過是超濃縮的經驗。而我得到不過是經驗的經驗。
我追求的只是我以為想追求的。我的痛苦只是我以為的痛苦。
一切不過是一部反覆播放的電視畫面。我們只是反覆播放同一個片段。一次又一次。講了又講。痛了又痛。
然後以為那就是愛。
我把自己困在那裡頭。我們都在消耗自己。
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了。
「我當然希望一切不會成真。」我對著學弟說。
其實心裡有一整排連續劇女王在尖叫,希望你跟他不會在一起。
也許我只是想問學弟,如果我們都很不幸,為什麼我們不能在一起?
我看著學弟,心底如電視畫面灰屏幕不時揚起一道又一道扭曲頻波線。
為什麼不是選我?
「不,」但在那麼多連續劇女王的面前,我嘻嘻哈哈的按照大家的戒條,正言反說,自嘲,反諷,我說:「不,我說反了。」我在學弟耳邊說:「我應該祝福你幸福快樂。我希望你願望成真。」
所有人都笑了,連學弟也跟著笑了,不是那麼確定的,甚至有點驚慌,「真的,我祝福你幸福。」一開始我也分不出自己說真的還假的,卻越說越篤定,牙叩著齒,一個字接著一個字:「我但願你感染,我希望你無比確實的驗出有病毒。我要你跟他在一起,永永遠遠。」
你的成功就是你的失敗。
我的成功,是我們的失敗。
可這就是愛啊。愛是鬼,他經常附身。愛是痛苦,是折磨,是殘酷。是欺騙。他讓我們露出最不想要的模樣,變成最不想變的人。
如果不是愛讓我們變成怪物。就是愛讓我們發現自己。而我們也只是怪物而已。
在我再說出什麼前,在一切尚可轉圜之前,斗室裡日照猛然黯下,像電視螢幕拉成一道光屏嗶的關了機。
【後記】全世界的錦榮都站起來了
錦榮不會出現在九○年代。那時的偶像,小虎隊、草蜢、孫耀威,最遠所抵不過香港,四大天王,影視娛樂分明一個造夢的行業,其實最踏實,連夢想都很保守,清一色黑髮中分頭,多誠懇,偶像都是鄰家男孩。錦榮高鼻深目,混血兒,超過想像的規格,娛樂工業還無法確認一個有效的工法或故事說服我們該怎樣愛他或被他愛著,所以錦榮是無法被慾望的,他分明在九○年代長大,慢慢隆起胸膛,抽長出鬚鬍,但卻稀薄得像影子。錦榮是九○年代的夢,只會出現在租書店羅曼史裡,少女少年夢裡或者有他,轉角就撞見了,要仰頭看的,臉在逆光中,寬的胸背,投來深深的凝視,醒時惆悵如遺夢,有時夢遺。
後來錦榮和天后蔡依林在一起了。九○年代過去,新世紀天后再起,從鄰家小女孩成為國際唱跳巨星,很勵志,蔡依林是故事。錦榮則是高潮。蔡依林可以是一則臉書專頁,每天刷,會有新東西跑出來。錦榮則是一個讚,很有重量,可你不會想他的後續或由來。真奇怪,你會想成為蔡依林,但很難會說「我想成為錦榮」。蔡依林是可以變成的,那正是她主打的形象 ── 「地才」 ── 很努力就可以蛻變。但錦榮就是錦榮。他那張混血兒一樣的臉變成為我們認識他的全部,他好像一開始就長這樣了,這麼完整,這樣成熟,這樣好看。所以九○年代時,他不存在,像是個夢,而九○年代過去,他更像是一個夢了。蔡依林跟錦榮在一起,那是夢中童話,錦榮是王子,很努力的蔡依林終於跟王子在一起。這是一個公主的故事。公主有故事,但王子是不會有的。他只是結局。一個 Happy Ending。
那絕對不算 Happy Ending,可是史帝夫.賈柏斯死去的時候,我倒想起錦榮來。
曾見蘋果榮景,哈佛商學院教授克雷頓.克里斯汀生(Clayton M. Christensen)所提出「創新的兩難」理論被人用來解釋蘋果的過去和未來。在他的理論中,建立都起於一種破壞,創意往往是對現有的一種挑釁,而賈柏斯是科技的刺客,給了世界一次突襲。「不是給顧客他想要的,而是給顧客知道原來這才是他要的,」賈柏斯比你更知道你需要什麼,你只是擁有慾望而已,而他給了你的慾望一個確實的形狀,那也許是一顆蘋果模樣的,到了你手上,成了果凍色一機成形的MAC,成了結合高智慧與低技能操作的 iPhone,成了五千首音樂壓在一個小盒子裡的 iPod。這確實是創新了。但當庫克接手,企業體穩固了,不間斷的生產線綿延成疆界,帝國城垛會隨著 iPhone和 iPad幾代幾代數字不停加高,可克里斯汀生以為,這正是蘋果的危機,昔日不停推出產品,「你不知道這次他上台會端出什麼」的發表會上驚喜盒成為 Retina 視網膜螢幕和隔幾個月釋出的 iOS程式更新,產品越來越趨完美了,但顧客不需要完美,作為顧客,我們甚至不懂完美,視網膜螢幕和一般螢幕的解析度究竟差在哪裡呢?iOS 10.2 版本和 9.5 說穿了又有什麼決定性的不同呢?除非昨天永不結束,最好賈柏斯一直活著,蘋果又開闢一個新的產品生產項目,否則根據「創新的兩難」理論,他的對手遲早會推出新的什麼,這個世界正虎視眈眈,明天的賈柏斯將幹掉今天的蘋果。
那是創新的兩難。而我想,這可不就是錦榮的兩難嘛?錦榮是不能成為的。賈柏斯也不行,你不能複製他,你只能延續,而延續正是衰落的開始。
我想,這說的何嘗不是寫作?書寫是一種艱難,創造都是這樣的,你進入一點點,再一點點,理解由點變成線,你試圖掌握他目前的形狀,你破壞,你在對現有的破壞中完成了創造,人家說那是創意。你意識到了,你參加文學獎,你開始發表,你覺得那是好玩的遊戲,你可以的,但也就是可以而已,你開始深入,然後,就憋了。就怯了。你追求完美,你不停更新,你抄寫,你閱讀,你更加閱讀,你開始在乎字的擺放,句子的短長,知輕重,講鬆緊,在虛與實之間拿捏,意有所指,若有似無。但你也越來越遲疑,你懂得越多,寫得越慢,你開始質疑,你連自己都質疑,而當你有一點點的篤定,換成別人不理解,他們開始不懂你了,連你都不懂自己了。其實你跟他們一樣的困惑,這樣寫是對的嘛?我該停在這裡嘛?但停下來就是衰落,可若一直前進,為什麼用那麼多力氣,卻只往前一點點呢? ──啊,我明白人類第一次進入宇宙的感覺了,那樣的景色,迴旋的星雲以及失去了空間向度無限沿展的四合八方,「我知道你們也害怕,可是,這也是我的第一次啊」 ── 終究,寫作終究成為孤獨的遊戲。孤獨並不恐怖,恐怖的是,遊戲有點不太好玩了。
曾經立定志向的那條路,正斜斜的往旁邊岔去。
忽忽回頭,發現已經十年過去了。
以為專注,悶頭向前,其實多半只是懸盪著,浮晃。我想,我也許是錦榮的夢。漂浮在九○年代以後日漸浮躁的大氣中。
那時終於發現,只有我停在那裡,像是孤獨的少年,很倔強,以為堅持,其實近看時嘴角下垂,臉頰鬆垮,地心引力讓一切往下。
就這樣了嘛?
這就是錦榮的故事結局了。或者,我該做別的事情了。找些更好玩的事情做?
例如,成為王心凌?
直到後來,我真的遇到錦榮。
我們在台北的街角相遇,我依然喊得出他名字,包皮王。喔,不,「炸蝦」,我永遠記得他因為腸道受傷縮在醫院病床上的樣子。可連蔡依林都擺脫這個綽號了。九○年代終究過去很久。「哪裡是炸蝦,」包皮王說,「現在我的綽號就叫緊容。請稱呼我『新北緊容』。」
「那次手術後,醫生好像把我後面作得太窄了。」他指了指後面:「但沒關係呦,我發現,這些找上我或我找上的男人都會說,他們這一生,都沒有碰到像我這樣緊的。」
他說:「但我只會給他們一次機會。我要他們永遠記得我。從那場手術以後,是我把我自己生下來,我是我自己的孩子。我是我自己的男人。上帝打造我,我打造了自己。那天以後,我就是新北緊容。緊的咧。」
「你要知道,不是他們幹我。是我在幹他們。」
這樣想起來,也許我太把寫作當一回事了,或者正是因為這樣想,才讓錦榮成為錦榮。當寫作就是那一回事,是一種技藝,越想以它扛起一切,但一切終究只剩下精進與磨練而已,就是這樣的努力,才會被它吞食掉,寫作相對於其他是安全而較為熟稔的,以為安全的道路才是危險的,完美的終點必然是不完美,奇怪的是不完美卻可以是完美的,難怪我這一生的成就都在於失敗,最誠實就是在於說謊的時候。這本書裡最早的作品寫於二○○五年,大部分的作品,例如輯三輯四所收錄的,很多年前就完成了,但也只是完成了,它們是我想呈現的面貌,我一直想讓它們更好,我想更完善我自己,可終究,它只能用它原本的面貌呈現,或者我只是不想承認而已,也許那是真的,哪部電影的台詞,We accept the love we think we deserve,「我們只能接受我們以為能接受的愛。」我只能寫出我以為能寫出的。
你也受了傷嘛?你也還沒出發嘛?你是否總在準備如我這麼久,卻發現,最好的時候已經過去了?
多年後,我的改變是,我學會放棄了。那其實更需要勇氣,包皮王說他變緊了,而我知道自己可以稍微放棄,不,不到放手,也許只是放鬆。雖然還是經常失望,但我現在學會笑了。我想讓遊戲更好玩一點。我在尋找失控,我放棄安全的道路,完美真無趣,我想要一點危險,我想讓寫作不只是那樣。再討論生活與寫作的關係是不必要的,但我希望寫作是危險的,它不能被生活馴服,它是膨大的,活跳跳抓不住,心底有浪潮起伏,葉子都在騷動,腳趾頭蠢蠢欲動,有點不安於室,所以不安於是,所以還可以說NO,有時安適,有時安室奈美惠,尖叫又蹦跳,它總是能重新喚起可能。它就是可能。
是我在幹他們。我說,管他的呢,放鬆一點吧,讓我們大幹一場吧。
然後我寫下輯一與輯二。
這不是結束。我希望它是一個開始。
僅以此,獻給你,或者還是思索什麼是「大人」的我們,我們還有很多可以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