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妻

〈伊索太太〉

假耶穌之名，他能挖鑿出煉獄。他卑微，

無人偏愛，所以努力引人注意。死人，

伊索太太，他總是說，是不會說故事的。嗯，我跟你說

他手裡的鳥在他衣袖上拉屎，

甭去管林中那兩隻更沒價值的鳥。單調沉悶。

外出最糟。他常站在我們家門口，看一看，再跳一跳；

急速穿過灌木籬追尋一隻害羞的老鼠，走遍田野

搜索狡猾的狐狸，遍覽天空為了找那隻

不足以形成夏天的特定燕子。寒鴉，根據他的說法，

羨慕老鷹。驢子，大體而言，更喜歡當獅子。

在一次可怖的黃昏漫步途中，我們經過一隻在陰溝

打盹的老野兔──他停下腳步，做了個筆記──

然後，大約再前行一哩路，一隻烏龜，某人的寵物，

在上坡路上爬行，慢得像婚姻一樣。緩慢

但踏實，伊索太太，會贏得賽跑。混帳。

什麼賽跑？什麼酸葡萄？什麼絲質的錢包，

母豬的耳朵，馬槽裡的狗，什麼大魚？有好幾天

我幾乎無法讓自己醒著，因為故事自然而然地

就朝著道德寓意沉悶開展。行動，伊索太太，比言語

更響亮。而那另當別論，性事

糟糕透頂。有一天晚上我提供他一則寓言

關於一隻不願啼叫的小公雞，一把鋒利如剃刀

其心卻比說茶壺黑的鍋子還要黑的斧頭。

好吧，我會砍斷你的尾，我說，挽回我的面子。

他這才閉上嘴。我最後笑，笑得最久。

譯註：

1. 這首詩提到多篇伊索（Aesop）寓言故事，譬如〈龜兔賽跑〉、〈馬槽中的狗〉、〈狐狸與酸葡萄〉、〈斷了尾巴的狐狸〉、〈樹與斧頭〉；以及許多伊索名言，譬如「二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獨燕不成夏」（勿以偏概全）、「緩慢但踏實，會贏得賽跑」（穩紮穩打，穩操勝算）、「鍋子說茶壺黑」（五十步笑百步）、「行動比言語更響亮」（事實勝於雄辯）、「最後笑的人才笑得最開心」（別得意得太早）。



〈達爾文太太〉

1852年4月7日。

去了動物園。

我對他說——

那邊那隻黑猩猩某些方面讓我想起你。

譯註：

1. 達爾文（Charles Darwin, 1809-1882）是英國博物學家和生物學家，於1859年出版《物種起源》一書，提出以「自然選擇」（物競天擇）為核心的進化論學說。



〈薛西弗斯太太〉

推石頭上山就是他，蠢蛋。

我稱之為石頭──更接近一間教堂的大小。

他初次動身時，它讓他苦惱，

而今它惹惱了我，還有他，十足的傻子。

我可以用一把短劍對他做出狠事。

想想額外的好處，他說。

額外好處有什麼用，我尖叫，

當你連彈開軟木塞

或去公園散個步的時間都騰不出來？

他是白痴。

方圓數哩內的人們圍聚過來張口瞠目呆看。

他們認為那真是怪癖，

有點像在胡鬧。

更貼切地說是窮極無聊。

他簡直是對月

吠叫──

那塊他媽的石頭才剛推上去

就一路往下

滾回遠處。

而他怎麼說呢？

不可逃避──

敏銳如鷹，

瘦如鯊魚，

不可逃避！

但是只有我被蒙在鼓裡，

覺得自己有如埋頭打造

方舟的諾亞的妻子，

有如約翰．塞巴斯蒂安．巴哈的妻子。

我的聲音淪為粗嘎的牢騷，

我的微笑淪為扭曲的假笑；

而他在山上越來越深的黑暗裡，

百分之一百以上地投入他的工作。

譯註：

1. 薛西弗斯（Sisyphus）是希臘神話中的人物。他卓越超凡的智慧惹惱了眾神，罰他承受推大石上山卻永無到達山頂之日的命運。



〈賽絲〉

海精妮蕊德和仙女寧芙啊，不同於某些人，我喜歡豬，

喜歡有獠牙的野豬，豬鼻子，公豬和豬玀。

無論名稱為何，所有的豬都曾經歸我所有──

在我拇指下方，它們背上短而硬、帶鹹味的皮膚，

在我的鼻孔這裡，它們粗暴男、豬肉味的古龍水。

我熟悉閹豬和小豬，它們喔咿叫和咕嚕叫的

打擊樂聲，它們的尖叫聲。黃昏時分

我與餿水桶並立，在嘎吱作響的豬圈門口，

品味汗水與香料交融的空氣，月亮

像檸檬一樣突然跳進天空的嘴裡。

但我想從國外的料理食譜說起，



以臉頰為食材的作法──而且還把舌頭放進

臉頰。兩頭豬的臉頰，連同舌頭，

放在盤子裡，在其上均勻撒上鹽

和丁香。要牢記舌頭的技能──

舔，舔食，鬆弛，潤滑，躺在

臉部柔軟的袋子裡──而且每一頭豬的臉

各有特色，俊美和平庸各半，

怯懦的臉，勇敢的，滑稽的，高貴的，

狡猾或聰慧的，殘忍的，仁慈的，但它們全都，

寧芙啊，有著豬崽子的眼。用豆蔻調味。



應該將完全洗淨的豬耳朵漂白，燎毛，丟進

鍋裡，煮沸，保溫，削片，端上桌，以百里香

為綴飾。請看那以文火燉煨的耳朵，看看那耳朵，

它可曾，在任何時候，聆聽你，聽你祈禱和讀詩，

聽你和諧的聲音，清亮高歌？把馬鈴薯

搗成泥，寧芙，開啤酒。現在輪到豬腦，

輪到豬蹄，豬肩，豬肋排，輪到切成條狀的

甜肉乾，鼓脹、易受傷的睪囊。

當豬心變硬時，將它切成小丁。

切成小丁。我也曾跪在這耀眼的海岸，

望著高大的船隻從燃燒的太陽駛過來，

宛如神話一般；我脫掉裙子涉水，

水深及胸，在海中，揮手又呼喊；

隨後猛然跳入，隨後仰泳，往上看，

當三艘黑船在淺浪裡嘆息。

當然，當時的我較年輕。還盼著男人。現在，

讓我們再為那隻在烤肉鐵籤上嗞嗞作響的豬塗上奶油。

譯註：

1. 希臘英雄奧德賽（Odysseus）在特洛伊戰爭中取勝後，在海上漂泊了十年。奧德賽一行人來到艾尤島，住在島上的女神賽絲（Circe）邀請船員到島上飽餐一頓，卻在食物中摻入藥水。船員吃下食物後都被變成了豬。賽絲有火紅色的長髮，她的名字後來成為女巫、女妖的代稱。

2. 妮蕊德（nereid）是希臘神話中海洋仙女的通稱。她們是地中海海神的五十個女兒，幫助水手抵抗暴風雨。

3. 寧芙（nymph）是希臘神話中的精靈，不會衰老或變老，但會死去。她們是遨遊於山林、原野、泉水、大海的美麗仙女。



〈李伯太太〉

我像一粒石子沉入

後中年期

靜靜深深的海裡，

從頭到腳都痛著。

樂在吃喝

放棄運動。

對我好處多多。

在他睡覺時，

我替自己

找到了一些嗜好。

畫畫。遊覽

夢寐已久的風光：

比薩斜塔。

金字塔。

泰姬陵墓。

我將它們全都畫了

一些水彩畫。

但最棒的是，

輕輕鬆鬆勝過

一切，

向性愛說聲一點也不深情的

再見。

直到有一天

我返家，帶著這幅

尼加拉瀑布圖，

見他直挺挺坐在床上

急急吞下威而鋼。

譯註：

1. 《李伯大夢》（Rip Van Winkle）是十九世紀美國小說家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所寫的短篇小說。李伯是一名樵夫，有一天打獵，走進森林深處，遇到一群人在玩九柱戲的遊戲。他和他們一起痛快地喝酒玩耍，不久就睡著了。當他醒來時，發現人事全非，原來他這一覺睡了二十年。



〈潘妮洛普〉

起初，我沿路張望

希望看到他悠閒地返家，

沿著橄欖樹，

吹口哨叫喚那隻

將溫暖的頭擱放我膝上表示哀悼的狗。

這樣過了六個月，

後來我發覺一整天不知不覺地

就過去了。

我將布料與剪刀、針、線分類，

本想自娛，

卻因此找到了一生的事業。

我縫製了一個女孩

在孤星下──十字繡，銀針──

追逐童年的彈跳球。

我在三種綠當中挑選草地的顏色；

以朦朧的粉紅，影子的灰色

表現用一隻蜜蜂漱口的龍口花。

我用線將褐色核桃串成一棵樹，

我的頂針彷彿一粒橡實

穿過赭色土壤向上推升。

樹蔭下

我讓一位少女藏身於英勇之子

深情的擁抱中，

我忘我地貫注於

一幅體現愛、慾、失與悟的淋漓刺繡；

然後目送他離去

航進陽光的稀疏金線針法中。



當其他人前來想取代他，

擾亂我的寧靜，

我採拖延戰術。

我擺出一張寡婦的臉，低垂著頭，

白天做活，晚上拆掉縫線。

我知道暗夜裡月亮在什麼時辰

會開始出現毛邊，

我為它縫補。

灰色線和褐色線



追逐著我繡針上的跳躍之魚

以織出一條永遠無法流到大海的河流。

我耍心機。我正細心研究、領會

世界中央某個女人的

微笑──自足、專注、甘心、

絕無等候之意──

當我聽見遲來過久的熟悉腳步聲在門外響起。

我舔了舔深紅色的線，

再一次穩穩地對準繡針的穿線孔。

譯註：

1. 在希臘神話中，潘妮洛普（Penelope）是奧德賽（即羅馬神話中的尤里西斯）的妻子。奧德賽遠征特洛伊十年又在海上漂泊十年，她堅守貞節二十年，一心等候丈夫歸來。

〈伊索太太〉

假耶穌之名，他能挖鑿出煉獄。他卑微，

無人偏愛，所以努力引人注意。死人，

伊索太太，他總是說，是不會說故事的。嗯，我跟你說

他手裡的鳥在他衣袖上拉屎，

甭去管林中那兩隻更沒價值的鳥。單調沉悶。

外出最糟。他常站在我們家門口，看一看，再跳一跳；

急速穿過灌木籬追尋一隻害羞的老鼠，走遍田野

搜索狡猾的狐狸，遍覽天空為了找那隻

不足以形成夏天的特定燕子。寒鴉，根據他的說法，

羨慕老鷹。驢子，大體而言，更喜歡當獅子。

在一次可怖的黃昏漫步途中，我們經過一隻在陰溝

打盹的老野兔──他停下腳步，做了個筆...

奪麥克風有成的古今沉默太太們卡拉OK嘉年華——閱讀達菲《世界之妻》

文／陳黎．張芬齡

這本詩集的題目源自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小說《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ill on the Floss, 1860）裡的一句話：「在這類情況下，輿論總是具有女性的屬性——不是世界，而是世界之妻……」（Public opinion, in these cases, is always of the feminine gender, — not the world, but the world’s wife…）喬治．艾略特將流言蜚語或說長道短比擬成「世界之妻」，呈現出父權社會對女性的鄙夷與歧視。達菲以此為書名，卻大膽顛覆慣常以男性為主體的諸多故事，言之有物地導正社會視聽，一方面將長久以來被男性奪走的話語權還給女性，一方面嘲諷長久以來世界對女性的偏見和無知。

我們常聽人說：「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後都有一個賢慧的女人」，這顯然是以男性為中心的論調，女性在現實生活中似乎總是無條件支持的沉默力量，將光環給予男性，自己退居幕後。達菲顯然不認同這樣的說法和做法，她透過改寫情節或新編故事，透過反向意識的質疑態度，透過亦莊亦諧、嬉笑怒罵的手段，讓這本詩集裡的三十一位女性從她們的男人背後、歷史背後、故事背後，走到生命舞台的聚光燈下，從古代走向現代，各自以獨特角度和有個性的語調為自己發聲，坦率地表達出她們對身邊男人的怨懟、憤怒、嘲弄、叛逆，對愛和情慾的渴望、焦躁、委屈、執著，為自己的價值尋找新定位。

有人說女性主義者達菲想藉由此書顛覆男性宰制的社會，對男性進行無情的撻伐，也有人認為從詩集名稱即可看出達菲最終還是將女性定位為「妻子的身分」，否定了她們擁有自主權的可能。綜觀全書，愛情與人性始終是故事主軸，與其說達菲企圖提倡女權，不如說她企圖在慣行的男性思維或性別歧視中加入女性的觀點和元素，探討存在於男性與女性之間的性格差異、認知落差和溝通困境，進而思索兩性和諧共處的理想模式。

讀達菲這本《世界之妻》真像是聆聽一場「世界好／女子聲音：奪麥克風有成的古今沉默太太們卡拉OK嘉年華」——充滿歡樂，活力四射。斷電的神話與歷史中的知名丈夫們，被麥克風在手、衝破卡拉OK既定旋律即興亂唱的女高音、女低音、女尖音、女爆音……淋漓恣意地亂電、痛電著。有幸擔任這場線上直播歌唱大賽的各地眾多評審們未必都是女性，但每個人聆聽後都不禁即席按讚、拍案叫絕，盛嘆這前所未有的翻唱／翻案，初試啼聲的新人選秀會，高潮迭起，精彩亂倫，說：「OK，OK，世界是妳們的！」

奪麥克風有成的古今沉默太太們卡拉OK嘉年華——閱讀達菲《世界之妻》

文／陳黎．張芬齡

這本詩集的題目源自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小說《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ill on the Floss, 1860）裡的一句話：「在這類情況下，輿論總是具有女性的屬性——不是世界，而是世界之妻……」（Public opinion, in these cases, is always of the feminine gender, — not the world, but the world’s wife…）喬治．艾略特將流言蜚語或說長道短比擬成「世界之妻」，呈現出父權社會對女性的鄙夷與歧視。達菲以此為書名，卻大膽顛覆慣常以男性為主體...

小紅帽
忒提斯
希律王后
邁達斯太太
提瑞西阿斯太太（節錄）
彼拉多太太
伊索太太
達爾文太太
薛西弗斯太太
浮士德太太
狄萊拉
安．海瑟薇
女金剛
夸西莫多太太
梅杜莎
魔鬼之妻
賽絲
拉撒若太太
畢馬龍的新娘
李伯太太
伊卡勒斯太太
佛洛伊德夫人
莎樂美
尤麗狄絲
柯雷姊妹
艾維斯的孿生妹妹
瓊安教宗
潘妮洛普
野獸太太
狄蜜特
【導讀】奪麥克風有成的古今沉默太太們卡拉OK嘉年華──閱讀達菲《世界之妻》／陳黎．張芬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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忒提斯
希律王后
邁達斯太太
提瑞西阿斯太太（節錄）
彼拉多太太
伊索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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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西弗斯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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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海瑟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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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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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維斯的孿生妹妹
瓊安教宗
潘妮洛普
野獸太太
狄蜜特
【導讀】奪麥克風有成的古今沉默太太們卡拉OK嘉年華──閱讀達菲《世界之妻》／陳黎．張芬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