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時雨：我的京都前妻懷孕了

 

 

　　在北極寒流席捲愛爾蘭戶外攝氏零下八度的一個星期六，我一口氣讀完琦玉兄二十一個短篇所組成、流暢有味道的輕小說《北山時雨──我的京都前妻懷孕了》，彷彿在人聲鼎沸的都柏林酒吧裡，欣賞了一場村上春樹式的雋永爵士音樂演出。

 

　　這一小段前言至少有四個點需要解釋：第一是「輕」小說；第二是熱鬧酒吧與雋永爵士樂的平行對立；第三，村上春樹；第四則是不管對於京都或台灣都顯得太遙遠的愛爾蘭與都柏林。

 

　　輕，當然是不沉重的意思，和「盈」連在一起感覺就要飄起來了，就像一道著名法國料理Vol-au-vent（奶油肉餡酥盒，法文原意是「迎風飛起」）；另通「清」，也常與「淡」放在一起；其實都對，卻也都不完全對。

 

　　這小說最吸引人的重點之一是京都食物的滋味。相對於其他料理，京都味偏清淡，「人生有味是清歡」。輕又與「卿」同音，小說的另一個重點在愛情，甚至說愛情都太沉重了，是若有若無、欲語還休的情愫。「萬事可忘，難忘者銘心一段；千般易淡，未淡者美酒三杯」，說的就是這個。

 

　　熱鬧與雋永的對立，或者兩道情感線的平行與互望，彼此欣賞卻不相擾，這是我對清酒搭餐的主觀看法。自己的一個業餘專長是葡萄酒，我深愛而且花很多時間、精力在鑽研葡萄酒，但對日本清酒了解極為有限。就我的粗淺認識與成見，清酒是以穀物糧食，也就是由米釀成，高級的還講究「精米步合」，酸度不可能太高，幾無澀味，走的是和平共存之道，搭配料理猶如手持隱形盾牌跳雙人舞，永遠保持安全距離；這和葡萄酒以酸以澀以果香以厚味以綿長餘韻與料理的激烈、不小心就會彼此傷害的交會互動截然不同。然而害怕傷害就不能談戀愛，是紅的詩吧：「那煙水雲霧的山深處，愛和傷害同一個泉脈。」──清酒與料理無傷無礙，而無傷則無愛，無礙只能期待，我以為呼應了這部小說隱而不顯的深沉主題。

　　

　　村上春樹呢？《北山時雨》的筆調與村上春樹親切合拍，好看而耐人尋味，坐看花開花落，優雅地擦身而過，學會與自己和好如初。我尤其喜歡《挪威的森林》裡的名句：「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許我們從來不曾去過，但它一直在那裡，總會在那裡。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會再相逢。」在我看來，《北山時雨》的京都，其實就是《挪威的森林》的另一座森林。

　　

　　那，愛爾蘭與都柏林呢？這就關乎我現在的地理位置了。我目前派駐在愛爾蘭的首都，都柏林，前面說過了，不管對於京都或台灣都顯得太遙遠。為什麼找我寫推薦序？因為距離產生美感？還是遙遠創造客觀？

 

　　一邊懷疑，一邊再次翻閱這部小說，突然看到「意志再如何堅決，也敵不過兩杯美酒跟一隻蟹鉗」這樣的句子，我笑了。這不就是愛爾蘭大文豪王爾德名句「除了誘惑，我什麼都能扺抗。」（I can resist anything except temptation.）的琦玉兄版復刻嗎？和王爾德一樣，《北山時雨》偶爾嘲諷別人，但更多時候自嘲與自苦，把感情藏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個人療傷，學習告別，依然想望。如同王爾德的另一名句：「我們都倒臥溝渠，但有些人卻正仰望星空。」（We are all in the gutter, but some of us are looking at the stars.）

 

　　京都如森林，人世像溝渠。但說好的星空呢？《北山時雨》裡的夜晚常有小雨，星星曾經露臉，但月亮從未出現。「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終究只是兩句書上的詩句，只是別人的詩句，而且是很遙遠的古代宋朝人的詩句。

 

　　沒關係，真的沒關係，我再一次咀嚼小說之「輕」。之所以輕，目的並不在逼著我們感動或驚嘆，反而更接近慰藉、療癒或鎮靜。沒有月亮真的沒關係，我們有一閃一閃小星星，我們還有《北山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