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寤
腿雙盤,意念不外馳、不內索,輕輕止於一點。
這只是輕安,日積月累,久住輕安,才能循序漸入定,定的層次亦多……。
忽然,傳來一股訊息……。
意念無法再止於一,因為……他聞到一股死亡氣息,死亡尚未腐敗,所以……,任務也好;因緣也罷,他得出面了!
天色猶亮,粼粼波光,映照出一抹老邁、微屈身影,正欲踩入淺浪沙灘之中……。
「等一下!」
微屈的老邁身軀一震─怎麼有人?剛剛明明沒看到半個人呀?
「請妳說出緣由,死了,心裡也舒坦些!」
老邁身軀再次大震,迅速轉身向他,一雙渾濁老眼直直盯視著。
「放心!我不阻礙妳死,只想聽妳的心事。」
老嫗猶豫一會兒,向前走近他,同時,泊泊而無聲,流下珠淚……。
「來!坐下!說出妳內心的話罷!」
天色暗了一層,浪花更低,沙灘上不遠的一叢矮灌木,還是呆愣愣的矗立著。
只有天、只有浪花、只有矮灌木,是不管人間悲苦與歡樂。
但還是靜靜地聽著……。
老嫗名叫林含笑,其實,應該叫含悲。單生一男一女,老伴很早就走了,乖順的女兒,出嫁不久,竟生病死了。
兒子─黃二宇打小就因為過度的寵溺,長大、娶媳婦、當了父親後,對母親─含笑更凶戾。
黃二宇好吃懶做,沒錢就向含笑伸手,一家大小全仰賴含笑撿拾破爛。
最近,撿拾破爛的人,忽然增多不少,加上含笑身體更差,微薄的收入,不夠養一大家子人。
黃二宇以為含笑將錢私藏起來,竟變本加厲的漫罵含笑,甚至還動手打她。這樣的兒子,簡直比陌生人還可惡!
日子苦還可以忍耐,最不能忍受的,是受了重傷的心,不斷的滲血,而且是無時無刻的滲血!
含笑的心死了,對世間沒有任何留戀。
「睡一會兒吧!」
含笑怔訝的看他。
「死前,好好休憩一會兒,放心,我絕不會阻礙妳死!」
真的很乏累,吐出心中怨事後,含笑頓覺好舒坦!她緩緩閉上眼……。
傷懷、傷慟,傷……,含笑的心和身軀全都碎裂了!
絕然的死志,令她勇敢的把自己投入波濤洶湧的大海,極端痛苦的掙扎過後,她頓感身軀輕盈……,就在此時,一個青面獠牙的人,將手中粗而重的鐵鍊套上她的脖子……。
痛!痛斃了!含笑不得不跟著被拖向前。
渾沌的周遭,令她分不清天、地,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要去哪?
「啪─。」宛如雷鳴,含笑嚇一大跳,脖子隨之一輕,面前一隻長方形大桌,上面坐了個威冷的人,問她為什麼要自殺?自殺罪很重的啊!
含笑雖然渾噩,依稀記得心口的傷痛,她再次哭訴著不堪的過往……。
「恁可惡!該受報!」威冷聲音暴響。
青面獠牙的人,領著含笑,來到一面大大的水晶鏡前,矇矓的鏡面,輕霧飛散開來。
家!是家!是含笑魂牽夢繫的家!
赫!三個孫子都長大成人了。
黃二宇老了!病懨懨的仰靠在破沙發上,喘大氣。孫子跨進來,衝上前,伸手抓起黃二宇,像拎小雞般,又重重將之摔到地上。
黃二宇頭破血流,孫子對他又打又踹,漫罵一陣,出門走了。
黃二宇匍匐許久,異常艱難的慢慢爬向沙發……。
含笑看到他跛了的左小腿,爛瘡上有許多白色小蛆蛆,隨著他一動,紛紛往下掉落……。
就這樣,黃二宇一而再,再而三的受到打罵,加上全身上下都傷痕累累,傷口惡化,導致他痛苦不堪,可是卻又死不了,雖然奄奄一息,依舊不斷受到劇創……。
再怎麼說,都是自己的兒子,看到兒子這樣,含笑心口很痛,這比當初兒子打她、罵她,更讓她難過,她很不忍、很懊悔……。
含笑由夢裡哭醒過來。哦!他在不遠處打坐呢!
「我……死了嗎?」含笑急切的問、急切的看著周遭。
「沒有。」
含笑摸摸自己身軀、雙手,還是溫熱的,她若有所失問:「我剛才作夢了?」
「是夢,也是事實!」
「呀!怎……怎麼說?」含笑訝然驚問。
「如果妳現在死了,剛才的夢境,就會成為事實!」
夢裡的創痛,深刺著含笑的心,她驚跳起來,大聲說:「我不要死!」
他清明眼神,飄向含笑。
「我不要死!」含笑又有疑問:「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死了,我兒子要受這麼大的痛苦和傷害?」
「果報啊!妳壽命未終,因為兒子而死,他就得承受加上利息的果報呀!」
含笑呼出一口大氣,彷彿「死」的念頭,也將之呼掉了似。
然而,不想死,就得回去,回去面對討厭的兒子,含笑不禁鎖緊眉峰,猶豫了……。
她轉向他,虔誠的跪下來:「請問,我該怎麼辦?」
「解鈴尚須繫鈴人。我只能建議妳離他遠一點,儘量別跟他住在一起!」
「呀!我明白了。」含笑點點頭,擦著眼角。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含笑開竅似,步履不再沉滯的走了。
他輕吸一口氣,啟唇,低低吟著:「在夢為實;於覺是幻。夢裡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