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隱形
六月三日的早晨,修屋頂的工人小心翼翼的爬到屋頂最高的地方。只有他一個人,他看了看四周,心情很好:芝加哥的春天,沒有風,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新綠的嫩葉。黑色泥土與紫丁香的味道,夾雜著街上那所小學裡孩子們的聲音。突然間,他覺得自己非常幸運。
我年紀輕,我活著,他想,還有,我在這片樹林裡,幾乎是隱形的。他搖搖頭,把這個怪念頭甩掉。然後,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這片遠近知名、陶磚砌成的屋頂上,他的手沿著煙囪摸下來。有一塊磚鬆了,喀噠一聲掉了下去,落在下面平坦的屋頂上,遠遠傳來砰的一聲。
這時候,他覺得要摔跤。他害怕的揮動手臂,想維持住平衡。是因為他站在一塊鬆掉的瓦片上?還是有地震?他仔細聽,想知道有沒有汽車的警報器在響,下面的街道一片寧靜。突然間,第二次的抖動來了,這次震動得更久。他彷彿看到屋頂用快速而不規則的線條,朝著他掀起波浪。這棟房子似乎活過來了,它的身體暴躁的抽動著,很像一頭野獸用力甩掉身上的蒼蠅。工人的身軀向左歪,就在他咕噥著:「到底是怎麼──」的時候,他歪到右邊,然後,他的膝蓋一軟,摔了下去。
他的跌落如此突然,一陣天旋地轉,只看到藍天和樹枝,心中充滿了恐懼。他知道自己會撞上水泥地。屋簷下排水的銅管從眼前閃過,他重重落在餐廳外面的陽台上。他躺在那裡,頭頂上方是許多個三角形構成的藝術鑲嵌玻璃,它們閃閃發光,如同尖尖的利齒。他拚命喘氣,覺得胸口好像被某個東西重重壓住。他快要窒息了。
「隱形,」恐懼充滿了他的心,他想:「現在你隱形了。」這棟房子沒有人,他知道街上的人看不到他──他不知道自己死去以前,會不會有人發現他。在視線化為一片黑暗的幾秒鐘前,他突然聽到一個高亢的聲音,一個孩子在尖聲發出命令,但是他聽不清楚。是「不要過來!」還是「留下來玩!」?
第二章教室裡的謀殺案
湯米在教室裡,一面看著窗外,一面啃著大拇指的指甲,指甲邊邊的肉已經啃破了。有一年的時間,他不在這裡,一切都不一樣了──他的家,他最好的朋友,他的老師。回到芝加哥的那年六月,他覺得自己像個孤魂野鬼。
他的舊家在哈坡街上,位於芝加哥南邊的海德公園社區,以前這棟房子的外牆漆成綠色,讓他想到沒熟的番茄。他和朋友柯德曾把一些寶貝東西,埋在房子前面的矮樹叢裡──火車鐵軌旁找到的一把生鏽的彈簧刀;一個洩了氣的汽球,裡面裝滿瓶蓋;還有一個餅乾盒,裝滿蟬蛻的殼──這些東西全不見了。在他們挖土的地方,現在開了一圈茂盛的白花。湯米為他的家感到難過,他覺得這房子很像過生日的時候,有個杯子蛋糕掉到地上,頭朝下,腳朝上,整個翻倒了。
連柯德也不一樣了。湯米記得他的頭髮總是豎在頭上,一副剛睡醒,還沒梳頭的樣子,而且臉上老是沾著一塊乾掉的食物碎屑。但是現在柯德的球鞋鞋帶每天早上都綁得好好的,牙齒也刷了。他的口袋裡仍然裝著一套五連塊,但是它們不再是湯米記憶中那種扁平的塑膠材質。
現在他的五連塊是立體的,用小小的橘色立方體做成。這些東西摸起來很滑,看起來很亮,幾乎能反射出你的臉。它們是塑膠的,但是柯德拿手在口袋裡翻動它們時,發出來的聲音不像塑膠用品,是尖銳的劈里啪啦,而不是柔和的喀達喀達。湯米比較喜歡以前的聲音。
柯德住在湯米舊家的對面。湯米離開的這段時間,他在哈坡街上交了一位新朋友。她的名字叫佩卓。她有一頭鬈髮,戴著厚厚的眼鏡,還有一雙小小的、動作迅速的手。她的眼睛讓他想到,他在林肯公園動物園看過的一隻外國品種的猴子,他一直很喜歡這隻猴子。他覺得她不會喜歡這個想法,也不曉得要是真的說了,她會有什麼反應。昨天他們在學校的樓梯上不小心相撞,他發現她不像柯德一樣,瘦得全身都是骨頭,而且她身上有檸檬的味道。
他們都在芝加哥大學附設中小學讀六年級,在這裡算初中一年級,大家的年齡都是十二歲。他們的老師是新來的,很年輕,她的名字是胡西老師。她留著長頭髮,耳朵上戴著好多個耳環,昨天還穿了一條寬寬的長褲。湯米覺得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老師,不過他驚訝的發現,全班同學竟然都很專心聽她說話。他也試著專心,但是有太多的事情吸引他的眼光,讓他一想再想,很難專心做別的事。
教室的牆上貼滿簡報文章、奇怪的格言,還有大大小小的紙腳印。這些用彩虹的七個顏色剪成的腳印,沿著順時鐘的方向,在天花板下面繞行整個房間,好像有個小孩沿著跟地板平行的路線,走了這麼一圈。柯德跟湯米說,每讀完一本書,你就在紙板上畫出自己的腳印,在腳印上寫下書名與作者的名字,然後剪下來。胡西老師會把它貼到牆壁上。
湯米不喜歡看書,但是看到了這些腳印以後,他也想在牆上看到自己的腳印。他開始想,今年剩下的時間裡,他要讀哪些書,然後寫在腳印上,但是他連一本也想不起來。胡西老師怎麼能把腳印貼到那麼高的地方?他想像她站在書櫃頂端,或是踮著腳站在黑板的粉筆槽上,努力維持平衡的模樣。難怪她不常穿裙子。
湯米第一眼看到的那句格言,貼在教室的正前方。這句話用黑筆以大寫字母,寫在紅色的紙上:
所有存在的溝通模式中,藝術這種模式最為有效。
──美國哲學家約翰.杜威,《藝術即經驗》
湯米知道杜威在至少一百年前開啟了芝加哥學派。他知道,杜威是個聰明的傢伙,但他從沒有聽說過,杜威在藝術界是個大人物。這句格言看上去有點蠢,因為藝術作品並沒有真的開口說話。
另一句格言寫著:
要在顯而易見的事物裡看出值得思考的事,這些事物讓你看到以前沒有察覺的東西,讓你看到肉眼所無法看出的東西。
──前芝加哥大學教授諾曼.麥克林,《大河戀》
這一句比較難懂,也比較酷,有點像圖片裡隱藏的視覺幻像。湯米去看牙醫的時候,那裡的每一本兒童雜誌,在固定的一頁都有一張這樣的圖片。湯米很喜歡看這種圖片,努力想找出藏在線條裡的茶壺、蜥蜴或小魚。
他喜歡這個想法,就是在你看不明白的事物上,試著去看出某些東西。
湯米從柯德那裡知道,胡西老師和她這班學生,去年秋天大多數時間都在研究藝術。他悄悄的感到慶幸,因為他不用上這些課。不過到了十二月的時候,有一件事發生了:柯德和佩卓意外發現了一件重要的大事。他們發現了一幅被人偷走的名畫,是一個叫做維梅爾的傢伙畫的。
報紙的文章稱讚柯德和佩卓,說他們是傑出的偵探。這讓湯米覺得不稱心,原因有好幾個:第一,比起他的朋友柯德,湯米的偵探技巧高明多了。第二,這件事發生前,所有重要的事情,他們兩個都是一起做的。湯米確信,要不是他不在,找到名畫的人一定是柯德和他,他們甚至會在更短的時間內找到。毫無疑問──他錯過了一件可以誇耀的事情。
那時,這個名畫探險事件出現一個恐怖的轉折:在一年多以前,湯米的媽媽認識了一位男士,後來嫁給他,他們三個去年夏天會搬到紐約,就是因為他。一開始,他看來像個正派的人。但是這個男人,也就是湯米的繼父,參與了偷竊名畫的行動,被警方逮捕之前,他就因心臟病發作死掉了。儘管大家都對湯米說,沒有人為了這個犯罪事件怪他和他媽,但海德公園的人都曉得這事兒,還是讓湯米覺得沒臉見人。一想到這裡的人會為他和他媽難過,湯米就不開心。
原本他們想等到暑假再搬回海德公園,但是湯米的媽媽有個機會能重新回到芝加哥大學的圖書館工作,薪水還加了一些,條件是要在六月初開始上班。因此,她重新回到職場,他也回到學校上課。就這樣,在學年結束的前十天,他回來了,沒有太多的時間來適應環境。他皺起眉頭,再一次嘗試專心聽講。
現在課堂上講的是建築。在湯米回來上課的一星期前,他們去參觀了芝加哥的西爾斯大廈,以及由建築師蓋瑞設計、位於千禧公園內的露天音樂廳。他們對於哪一座建築是藝術作品還沒有得到一致的看法。胡西老師問了很多問題,像是:如果你不能一次看到一棟建築的所有東西,它是否算是藝術作品?一棟建築能不能在外觀上是藝術作品,裡面卻不是?如果換過來呢?她的態度總是平靜而好奇,但是在這天早晨,湯米覺得她有點瘋狂。
她的手裡拿著一張剪報,幾乎對眼前的一整班學生視而不見。她緩緩搖著頭,彷彿她正在想的事情,讓人怎麼樣也沒法相信。她輕聲說:「奉救贖之名搶劫。」她又說了一遍,一個個音節慢慢說出,好像它們是跑到嘴巴裡的某種噁心的東西。學生們窸窸窣窣的聲音,椅子的嘎吱嘎吱的聲音,全都沒有了。
她搖晃手上的剪報文章,這篇文章大約有手臂那麼長。她的聲音裡有一種危險的歡愉。她說:「或許更恰當的說法是『謀殺』。」
全班寂靜無聲。
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