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膽包天《玉簪記》-------書生與尼姑的禁忌之愛
張淑香
台灣大學中文系兼任教授
有一個小姐,在戰爭中逃難與家人失散,只好投入空門,在女貞觀做了尼姑。又有一個書生,因考場失意,羞愧不好回家,也來到女貞觀探親消停。
書生與尼姑,乍一見面就看對了眼,動了心。
於是他們的戀情就在尼姑庵裏秘密地燜燒起來……
哎呀!看官,你說這事如何了結?
書生與尼姑戀愛,已夠聳動煽情,何况是在神聖的佛門庵觀裏纏綿偷情,這不是色膽包天是什麼?無論從宗教戒律或世俗社會規範來看,都是一種無法容忍認同的禁忌之愛。這兩人由於身份處境不同,於私於公,橫亙在他們彼此之間的,以及他們所必須共同面對的,顯然是聖與俗、色與空之間的衝突、人性基本情慾與宗教禁慾之間的矛盾。這種情況,便使得書生追求起尼姑來,要比常人格外辛苦,不得不使出各種招法詐術。先是很斯文效法起詩經關睢,以琴瑟友之,以歌曲致之,想不到卻被尼姑假正經訓了一頓。接著又裝病訴苦,博取同情,在人前陳倉暗渡,輸送相思。這種刺激冒險的行徑果然比較有效,只是尼姑還是愛在心裏口難開。書生依舊是在霧裏看花不分明,最後乃不得不使出非常手段,幹起小偷的勾當才安全上壘。這大概是老天可憐有心人,竟然讓他抓到機會,偷詩成功,逮到尼姑思凡洩情的把柄,才攻破她心防,成其好事。由此可以想像在這個戀愛過程中,兩人礙於僧俗的特殊身份處境,彼此總是不能冒然直接表白情意,必須迂迴周折,遮遮掩掩,爾虞我詐,彼此試探,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製造了許多像捉迷藏般可笑的情趣、風趣與諧趣,喜感十足。將戀愛中人處在那種提不起、放不下、擺不開、揮不去的惱人狀態,以及捉摸難定、魂牽夢縈的戀愛癥候表現得絲絲入扣,入木三分。其實愛情之所以使人迷戀又折磨的永恆魅力,豈不正在於這種「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游溯洄,尋尋覓覓,無限撲朔迷離的微妙况味?所以傳統的舞台表演,掌握了這一愛情秘笈,一向偏重在揭露僧俗戀愛如何越軌跨界所產生的這種特有趣味,觀眾觀賞時就好似隔岸觀火,有一種風情劇鬧熱的效果,可謂老少咸宜,很迎合大眾化通俗性的口味。
新版《玉簪記》的創意,在繼承此劇傳統的表演詮釋之外,更以全方位的新美學開拓新內涵與新視野,使人沈酣在色相熾熱的動象趣貌同時,也更上層樓,登高望遠,領略其間可能隱伏的精神意境。試想書生與尼姑的愛情,其得來又何曾輕易?兩人不但得面對宗教與社會的檢視非難,還必須各自跨越彼此的心障。雖然聖人說「食色性也」,色慾人皆有之,但色膽包天的禁忌之愛,卻非人人所能成就追求,這段愛情的難處正難在「色」外更須有「膽」。一旦確認所愛,就須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氣,敢犯天下之大不韙橫決以行,衝破宗教禮教層層銅牆鐵壁的枷鎖禁錮,才能成事。然則膽從何來?如果不是因為心的吶喊呼召,終於在燈火闌珊處尋到了那個人,感受到被箭射中的疼痛,有了唯願只取一瓢飲的心證,是不可能色膽包天,甘作撲火燈蛾,行其所當行的。所以情到深處,天機自動,膽從中生。情色相照,在如此冒險勇烈的禁忌之愛中,也必然是一片滿滿的真情摰意。情是普世的偉力能量,真愛帶來救贖。愛情,古今相同,應該是上天賜給人類最美妙神秘的禮物。在人生最重要的經驗中,只有愛情隣於宗教,如同神聖降臨,大夢初醒。生命被更新,真力彌滿,何適何從,皆出自然。所以從這個角度去想,書生與尼姑色膽包天,跨界越軌的行徑,也就如同是向天借膽,被賜與彩翼的一種飛翔。其實天意早已經站在愛情的這一邊,命運也已將偶然的邂逅裁為今生注定的絕配,原來兩人竟是曾經指腹為婚的宿緣,這可真是無上的加持。如此一來,愛情在空門萌芽開花,女貞觀成為僧俗情慾醱酵的暖房;反過來解讀,神聖的佛門就變成愛情的庇護所,使幾乎淪失於人世戰亂無常的情緣,在遠離烟塵的庵觀清淨地得到慈悲的澡沐修復。生存在徬徨不安的世代裏,對於一個失意的書生與落難的尼姑來說,他們彼此相濡以沫的愛情,不啻就是另一種到達彼岸的引渡,可與宗教的救贖相照映。所以由幽閉的女貞觀到最後秋江追別一幕,頓時豁然開朗,江水浩蕩,海濶天空,正預示着這段愛情終見天日的遠景。不知道為什麼,書生與尼姑毀常壞理的異端之愛,竟讓人聯想到《傾城之戀》或《戰爭與和平》那一類的弔詭。
如此如此,書生與尼姑在佛門所發生的禁忌之愛,在顛覆成法中豈不也暗藏玄機禪意?聖/俗、色/空、成/毁在其中已打破二元對立的框框,形成相互辯證、對話、協商、延異、流動、糢糊的不穩定狀態。愛慾是神秘的,天意是隱微的,但終究肯定的是:人間有情,佛有慈悲。
中國文化,真是一個有情又重情的文化!
護花使者 奚淞
「牡丹開過後,蓮花接著而來……」近日讀到報章上白先勇為《玉簪記》演出而作的宣傳,我不禁微笑,心想:這下子,一羣崑劇的護花使者怕又要忙翻了罷!
願好花年年重開
這些年來,作為崑劇義工的朋友有力的出力,有錢的出錢,竭盡所能待把一度瀕臨存亡絕續的崑劇給救活過來。民間曲藝需要傳承,如何促使新生代演員拜名師習藝、放光於舞臺;另方面又得誘導年經觀眾進場、充分領略古典的情意和美質,可不是件輕省的事。
五年前青春版《牡丹亭》做到了傳統翻新。所謂「青春」包括「演員的青春、觀眾的青春和舞臺設計的青春」,如此旖旎三春,真使得錦屏上陳年古繡的花朵也活色生香的搖曳起來。五年來,青春版《牡丹亭》全球巡演一百六十多場,成了崑劇的文化復興運動。
猶記二○○四年青春版《牡丹亭》臺北首演。散場人潮中,一位老友拉扯我笑道:「瞧你,怎麼就把杜麗娘的肖像畫成觀音了?」朋友指的是〈叫畫〉段落中,由我繪製的一件舞臺道具。這是我平生初度敷彩設色畫古裝仕女,緊張起來,不免混用了習慣畫菩薩的勾線手法。我笑辯道:「這也沒錯啊。你看劇中柳夢梅花園中見畫,乍然間不也誤以為的是觀音嗎?」其實,我把杜麗娘春容畫成衣袂飄然的觀音,心中正寄託一份願好花年年重開、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的祝福。
二○○八年秋日,崑劇的護花園又來徵召我了,這回為的是《玉簪記》布景。擁有五年前青春版《牡丹亭》成功經驗,總製作人白先勇與美術總監王童、舞臺設計王孟超等人對《玉簪記》皆有更高期許。幾番開會討論後,新版《玉簪記》特色版定調為「極簡、優美」,試圖用傳統文人雅士的琴、曲、書、畫來烘托這齣古典愛情喜劇。
素淨的服裝設計是一大突破,而在舞臺美術上也將摒除具象,採取抽象或象徵性的水墨韻味作背景上投影及垂掛式的襯景。《玉簪記》製作小組邀請董陽孜大筆揮毫作書法為背景,也屬意於我的白描觀音線條。
護花的菩薩手
多年前欣賞崑劇折子戲,〈秋江〉一折予我莫大的感動。此外,我對《玉簪記》所知無多,一時無法將此劇與菩薩白描聯繫一處。我乃閱讀明代高濂所著《玉簪記》劇本。
我初讀劇本覺得詫異,原來這齣古典情奔喜劇的男女主角——書生潘必正與道姑陳妙常是在道觀裏相戀的。既是民間道教背景,何以唱詞念白中多屬佛、菩薩字眼?我旋即意會:在明代社會中佛道本來難分,若再加上劇中人倫情愛及科舉功名等內容元素,合計起來不啻呈顯出明代儒、道、釋三家合流的文化風貌。
記得三十年前從俞大綱先生學詩詞。他常提醒我們,做為一個現代人,莫忘失由傳統汲取滋養;要尊重傳統——「傾聽祖先的腳步」。他也笑談做中國人的好處——「入世為儒家,待欲出世則可以是道家」,再加上佛法的東來和融匯,其超脫於物我塵累的機制,使中國文化環境格外豐富。民間戲曲如明代崑劇之優雅動人,實為中國人文成熟的自然流露。
我常想:崑劇是人類奇蹟。如《牡丹亭》〈遊園〉,但憑演員口唱與身段,便可以把空蕩蕩舞臺幻化成姹紫嫣紅大花園。又如《玉簪記》〈秋江〉,只靠演員跑場就表現出一片天闊雲低、江流蒼茫的景色。如此用抒情道出自然風景;以人為天地之本,演活了整個生命在環境中的處境;這種天人合一的戲劇形式,在人類史上少見。
今日我們得以欣賞四百年前崑劇演出,《玉簪記》猶如一朶絕色花朶。一朶小花卻也帶出中國人曾經享有儒道釋三家合流的文化環境。再想想,這羣護持崑劇的朋友,其所推動和展演的也就不只是聲色之娛了。琴、曲、書、畫,一份來自傳統的淡雅和簡素,可以為我們急功近利、躁鬱不堪的生活帶來多少心靈的抒解!
為《玉簪記》布景繪作圖稿,當我勾描護花的菩薩手,以及從含苞、待開、半開乃至盛放的蓮花白描時,心裡浮起佛傳故事「世界蓮池」片段。
話說當年悉達多太子在經歷六年苦修後,終於在尼連禪河畔菩提樹下得成正覺。
成佛後的他,對於自己所悟得的一份內證,究竟是否要對世人宣說懷一份疑慮:「此法微妙、甚深、難見,又與世人耽溺於貪瞋的習性相違逆,我不如獨守緘默…」
經典記述至此,有大梵天王出現,再三勸請佛陀說法。「世間如長夜。世人形形色色、處境不一、資質不等,卻也有眼中只沾少許塵埃者,只消稍加拂拭,便能見真實法。」梵天勸請世尊轉法輪,作闇夜燈明。
此時佛陀放眼觀察世間眾生,人們或陷身無明、或掙扎向上,種種參差情狀在佛眼俯視下幻成巨大蓮池——
「有青蓮、紅蓮、白蓮……有的生在水中、長在水中、沉溺於水中;又有些生在水中,長在水中,接近了水面;又有些,雖生在水中、長在水中,卻高高的長出水面,全不為水所濕染……」
便是出於愛惜和慈悲,佛陀轉念放下沉默,決定向世界擊法鼓、啟甘露門。這便也是兩千五百年來佛法流傳的開端。
一邊用毛筆勾描蓮花和菩薩手,一邊把愛花,惜花的感動,寫成了「世界蓮池」聯句,以此與為《玉簪記》演出忙碌的朋友們共享。
聯句如下:
智慧無礙導引心泉灌溉大地土;
慈悲為懷護持情根助成最高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