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塞溪谷
中部橫貫公路的天祥和西寶之間,有一個小站叫「回頭灣」,雖然很少有人注意過它,但是在地圖上,這是相當突兀的一點。它是公路的一個大迴轉點,也是陶塞溪與小瓦黑爾溪的合流點。我們就在這裡下車,準備溯著陶塞溪直上南湖稜線,為的是尋找我們失蹤的同學歐世彬。雖然我們明知道:在這積雪的季節裡,走這一條從來沒有文字紀錄的路線,是相當危險,而且幾乎是不可能的。
台灣通誌地理篇對這個地方的描述是:本區各河流路,河蝕劇烈,下切特甚,到處呈標準之峽谷地形。
才走沒多久,立刻印證了上面的描述,兩道奔流,挾著它們自高山一路奔竄下來的氣勢,粗暴地、狂傲地沖擊兩岸的崖壁,發出肅殺的長吟,這聲音就充塞在四周,這聲音就一直伴著我們穿過吊橋,繞過山腰。
前一段日子,天氣一直是陰陰沉沉的,我們的心緒,也隨著天氣,以及難有進展的搜救工作而陰霾不展。這兩天,天氣意外地清朗,也幸虧有這明朗的好天氣,走在溪畔,才不會感到那一股逼人的寒氣。
正午的時刻,我們到達下梅園,這是一個肥沃的河階,疏疏落落地有幾戶原住民及退役軍人的墾植地。冬天的太陽,這時已經成為咒詛的對象,穿著單衣仍感到汗流浹背。為了趕路,我們一刻也不敢逗留,匆匆地抹去汗水,匆匆地邁開腳步。
山路沿著陶塞溪的左岸,緩緩上升,維護得這樣平整,主要是為了運送上梅園的農產品。上梅園又名竹村,是古陶塞部落的所在。陶塞部落屬內太魯閣氏族,是泰雅族裡極凶悍的一支,日治時期因抗日事件層出不窮,大約五十年前被強迫遷村至「米卡沙」(今三民一帶)。部落的舊址,現在成為西寶農場的分場,許多退役軍人在此種植梨、桃及蔬菜。太陽仍然那樣肆意地傾瀉它的熱力,在極端口渴的時候,驀地發現路旁的柳丁樹,正纍纍地垂著它們的果實,我們毫未經過理智的考慮,就先抽出小刀。尙未完全成熟的果實,像檸檬一樣酸的汁液,觸在乾裂的嘴唇上,一陣灼燒似的疼痛,然而,卻是一種痛快的享受。我們連吃了幾個,才注意到農場的主人,正推著腳踏車,朝我們走來。
畢壽頤先生,年紀約在五、六十之間,是此地退役軍人墾植者的一個典型。他全然不在意我們盜摘果實,並且熱烈邀請我們到他家稍事休息。
隨後畢先生送我們到上梅園的盡頭,指點了前面的路況,然後我們就步入了崎嶇的山徑,也步入了一個完全新奇未知的世界。
按計畫,我們今天要到達距離上梅園約一小時行程的地方,那是原住民「哈隆‧烏來」的家。幸運的話,能請他當嚮導及肩夫,陪我們走這一趟路,萬一找不到人或有什麼變故,只好延誤行程,另想辦法了。走完山徑,下至谷底,沿著溪床走過一片崩塌地,遠遠地看見一弓竹橋,架在激流上。說是竹橋,其實也只是一束竹子,用藤索繫緊而已。濺溼了的竹桿,拿不準它有多滑溜,好容易過了橋,攀上對岸的陡坡,方繞過兩個彎,眼前豁然開朗,是一片農地!一片很可愛的農地,各種作物雜蕪地生長著,卻都是生意盎然的。
主人家的狗首先發現了我們這三個不速之客,三隻狗前後繞著我們狂吠,雞群咕咕咕地來回飛跳,欄裡的小豬也興奮得差點要爬出來。一個臉上有刺青的原住民老婦,微笑著走出來。領隊楊南郡先生向她說明來意,並提及她在太魯閣的兒子,她似乎不再有疑慮,於是打開一間新建的竹屋,讓我們過夜。
這時山上傳來一聲聲長嘯,伴著原住民語的歡呼,我們抬頭向上望,但見兩條人影一路奔跑下來。領頭的是個老原住民,正是哈隆‧烏來,跟在後面的小原住民,藤籃裡背著一隻大黑獸,拖出來一看,是一隻齒牙猙獰的野豬。
我們向哈隆說明行程,他立刻爽朗的答應了,事情這樣容易就解決了,真叫人開心,於是我們幫著他升火殺豬,在大石頭堆成的天然灶上,以一個大澡盆煮開水,用尺長的番刀,刮去豬毛,然後整條豬投進火裡燒烤,再刮一遍,野豬的毛既粗又密,皮上塵垢又厚,非用這個辦法無法處理。
鄰近的原住民也來幫忙,霍霍地把彎刀再磨得更利,俐落地剝皮、剖腹、肢解,山豬的許多部分是中藥上的精品,分別處理好,然後哈隆的太太禮貌地問:「要吃哪一部分,請吩咐。」
這個晚上,霧氣瀰漫在整個溪谷裡。床前,油燈一點如豆的昏黃,床角,一架原住民式的手織布機,一塊豔色的番布正待完工,染好的麻線晾在一邊。陶塞溪水,呼嘯在谷底,屋旁的山泉,淙琤不絕。這是多麼奇妙的一夜呵!
二月十四日早上,天氣陰陰的,還夾了些雨絲,這是溪谷裡早晚常有的現象,我們一點也不在意,過了昨天的竹橋,向對岸上方爬了一段坡,就接在一條獵路上了。由於此地原住民幾乎與世隔絕,根本不知道有禁獵一事,用古老的陷阱捕獸,仍是他們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所以這獵路,絲毫沒被蔓草掩埋。
太陽把霧露都蒸乾了,走在獵路上,上面有濃蔭遮蔽,比昨天要涼爽多了,走了四十多分鐘,左前方一道匹練自山頂懸垂下來,陽光直射在上,閃閃地現出一些虹彩。原住民說這瀑布的原住民名是「孩勁」,意思卻是「太陽晒不到的瀑布」。
過了瀑布,有一段路走在平闊的河階上,附近長滿茅草,這是古部落「布嘯」的廢址,我們可以看到隱約的疊石,據說從前有十五戶人家,沒有人知道他們是遷移了,還是滅族了?
獵路領著我們走近一片大絕壁,上面是人工鑿出的小徑,對岸的石壁上,有電力公司的水位測量計。溪水在兩面石壁的夾峙之下,更翻騰不已。走在鑿開的岩壁上,除了要注意腳下的踏點,要留心身旁參差突兀的崖壁,最重要的是當心寬度超過身體的背包。背包與岩壁撞擊所產生的反彈力,很可能在措手不及的情況下,把人抛入谷底滾滾激流中。
獵路開始向上爬升,汗珠已經從額間迸出來了。休息一會吧?原住民卻置若罔聞,十點十五分,我們到達一個支稜的頂點,這托莫洛可高地,也是一個古部落的所在,只是了無痕跡。原住民指著隔著一道稜線的小瓦黑爾溪谷,吿訴我們:「瓦黑爾社與陶塞社是世仇,碰面時,即使對方是老弱婦孺,也要砍下他們的頭。」幸好這些都是歷史陳跡了,否則這一路豈不是要提心吊膽?
翻過托莫洛可高地,下降到一個小支流,水量不大,上方分為兩條更小的支流,我們沿著右邊支流的溪床,左右跳石向上游溯去。然後我們進入一片森林,在這裡遇到第一個考驗,在一個岔路上,原住民堅持直走,我們判斷應右轉,折騰了一陣,決定依我們的判斷走,這時才發現:我們雇用的原住民嚮導,對這條路線和我們一樣生疏。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發現,看來,以後都要靠地圖和指南針了。
這片森林是原住民設置陷阱區,路上到處是獵捕禽獸的吊子,我很想俯身仔細硏究一下布置陷阱的技巧,但是行色匆忙,我們必須爭取每一分鐘,儘快到達南湖東峰下,只得毫不考慮地跨越而過。原住民說,如果我們碰到被捕獲的獵物,照例可以取走一隻後腿,但是要留下道謝的標幟。連續跨過好幾個陷阱,一直沒有後腿可取,怏怏然通過了森林,回到陶塞溪本流的溪床。
脫鞋吧,寬闊的河面沒有橋。鼓起勇氣踏入冰涼徹骨的溪水,全身肌肉立刻緊縮起來,山頂融化的雪水,依然保有原先的冷冽。走到溪中央,凍得寸步難行,卻非得儘速通過不可。
然後是原始林中不斷的爬坡,陰溼而鬱悶的空氣,連呼吸都感到困難,我那咳嗽的喉嚨和發炎的支氣管,給我增加不少困擾。從身上捉到一隻螞蟥之後,使我們不敢多停留。我勉強地憋著氣,唯恐拖累了隊伍,又走了一陣,忽然眼前一亮,這不是作夢,我們到達一座獵寮了!
獵寮裡已經有兩個原住民,其中一個是哈隆的姪輩「德風‧波多」,另一個始終未開口說話的,據說是瓦黑爾社的人。幸好兩社的世仇已經解除了,否則這一定是劍拔弩張的場面。獵寮裡到處是獸板獸骨,柱旁還鎖著一隻大猴子,這是「德風」打獵的根據地,附近種有蘿蔔、馬鈴薯等蔬菜,前面可以展望陶塞溪谷,倒是一個挺不錯的住處。
德風送了我們一條羊的里脊肉,炒以生薑大蒜,加上蘿蔔湯,這一頓山珍,令人覺得足能恢復這一趟跋涉所耗去的體力。晚上,我們在獵寮下方搭起帳篷,特地挑了一個肥大的蘿蔔,切成薄片當水果。這些蘿蔔,竟真的是如人所說的「蘿蔔賽梨」,又甜又脆呢!
二月十五日,晨起又是大霧,帳篷都溼淋淋的,吿別兩位原住民,同時買下三張山羊皮,就繼續我們的行程,這一路依然有不少陷阱,河床上還可以看到新鮮的獸跡。十點多,我們到達海拔二千四百公尺的第二獵寮。原住民覺得寒冷,便停下升火取暖。過了這個獵寮,已經不是主要的獵區,路跡變得模糊難行,間或遇上一大叢帶刺的荆蔓,的確令人著惱。這深不可測的森林,主要的樹木是紅檜,多的是二、三十人合抱的大樹,比諸阿里山或溪頭神木,毫無愧色,更重要的是每一棵都高聳入雲,枝葉榮發,生機無限。有的雖不幸遭雷殛斷,或被蟻蟲蛀成一個大空穴,但是依然伸展著桀驁不馴的粗幹。這些默默生長於深山的巨材呵!我不知道應為它們的存在而慶幸,還是該為它們的寂寥而惋惜?
在山腰顛躓地穿行,走過艱苦的一個小時之後,我們又回到溪谷的本流,這時水量已大不如前了,但是由於傾斜度的增加,奔騰的水勢並未稍減。我們在溪床上的石塊間跳躍攀爬,也因著地形忽左忽右地在溪的兩岸行進。
溪的兩岸,是兩列蕭森的樹林,灰白的枝幹,細細密密地交織成一片,顯示一股對深冬的無奈。原住民在河床上發現更多的獸跡,興奮地連聲宣布:這是他所見過最好的獵區,等四月春暖之後,他要來狩捕雄鹿。
歐世彬有沒有可能走得再遠一點,翻過稜線,而消逝在陶塞溪谷這一端?可能性極為渺茫,但並不是絕不可能。我想起前年南湖山難中失足的兩位山友,其中一個在四個月後,被發現屍首卡在耶克糾溪的大石頭下,依舊完好如生,不禁加倍地注意溪底。每每,一個長型的大石頭,都要令我神經一震。在奔流的溪水下,好像所有的東西都是曾經有生命的。
太陽從中天直射入溪谷裡,把那被水霧潤溼的綠色大理石,照耀得晶瑩如玉。高度帶來的寒冷,被逼在陰暗的角落,從陽光下鑽進陰影裡,就像自暖房走進冰窖一樣。白天猶然這樣陰寒,到了夜晚呢?如果歐世彬還活著的話,他要度過多少難熬的寒夜?
我們快走吧!如果在今晚以前,能夠找到尙在掙扎的他,我們要餵他蔘湯,為他生火取暖,給他一個溫暖的一夜……嗐!我想得太多了,我們至少要先到稜線上再說。昨天前天,還沒有這樣的心情,愈接近目標區,心情愈緊張,不管是活著或是死的,我們希望打開這「失蹤」的僵局。但是我多麼害怕,我們找到的,是一具僵硬扭曲的屍體。
下午兩點,到了兩溪的匯流點,這裡已經很難從地圖上判斷了,我們選擇了右邊一條看來較陡的支流,希望由此直上稜線,可以爭取一些時間。
抬頭,已經可以望見溪谷的盡頭,那矗然聳立的陶塞峰,雪白的峰頭襯在藍天下,經陽光的照射,輝煌閃爍如鑽石。然而在它之下,我們眼前所見的,真要令人倒抽一口冷氣呵!那盡頭巍然聳立的,不正是一片斷崖絕壁嗎?
下午四點二十分,我們到達標高兩千八百公尺的源頭,再下去,就是一片亂石坡了。太陽迅速地西沉,溪谷的雲霧,無聲地向上湧來。我們正在與太陽和濃霧賽跑嗎?我感到一股寒意自心底油然升起。我們紮營吧!再上去,怕沒有地方過夜了。
但是稜線的誘惑力那樣強烈,彷彿是千萬隻招引我們的手。是呵!就剩這一段路了,何不辛苦一點,爬了上去?多少也能爭取一些搜救時效!四周的空氣迅速地冷卻下來,溪流的聲音不再盈耳,濃霧悄悄地跟在我們後面。啊,我真的累了,左方的樹林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我們過去紮營吧?我的咳嗽聲響在一片死寂的溪谷上,空洞的回音使氣氛變得更淒清了。
身後那是有名的巴巴山呵,看那拔地擎天的氣勢!從這個角度才可以攝取那雄偉的山姿,這真是難得的角度。但是我們在寒風裡瑟瑟發抖,我們伏在斷崖上索索膽寒。天色加速地黯淡下來,斷崖也更加險峻了。
看哪,山頂的雲彩紅得多冶豔哪!天色真的完全暗下來了,我們陷在進退維谷之中,這不是人類應該到達的地方:如刀的片岩,鋒利得足以傷人,卻又脆弱得承載不住一個人的重量。落石帶著清脆的聲音,敲擊著岩片,然後一大群嘩啦啦地向下飛竄,即使是以勇敢見稱的北宮黝,到了這種處境,也不禁要變了臉色。
「落石!哎,落石!」上面傳來驚呼,夾著那令人心顫的敲擊聲。我趕緊把頭貼地,希望石塊只從頭的上空掠過。然而,石塊打中我的頭了!我感到一陣昏眩,幸而還能力持鎮定。身後的原住民卻不住地呻吟,落石打中了他的左臂,也打散了他的信心,他哀哀地呻吟,好像面對著死神那樣驚懼與無助。
「怎麼辦?」我向上大聲喊叫:「原住民不肯再揹東西了,他也不肯走了!」
原住民間續地呻吟,四周一片靜默後,楊先生斷然地說:「上來!繼續向上爬!否則我們會死在這裡!」
走在最前面的劉欽澤,這時空手回過頭來報吿,上面有樹林了,一塊平坦的地方可以過夜。真的?我們真的絕處逢生了?我勉強掙扎出一絲力氣,繼續向上爬,劉小弟下去幫原住民揹東西。
我扭亮頭燈向上搜尋,但是我找不到樹。有時以為是樹的影子,等爬近了,才發現原來又是一片直立而尖銳的岩壁。好久好久,燃起來的希望又熄滅了。疲憊、焦灼、失望同時襲擊著我,我幾乎哭出來了。
劉小弟從後面追上來,吿訴我們,樹林原來在右下方,黑暗中被我們錯過,現在想下去已經來不及了。那麼我們只好繼續向上爬,再振作起來吧!
「那是樹嗎?」楊先生用日語問原住民,原住民肯定他的答案,但是我不再興奮,除非我親手摸到樹幹。雪坡很滑,卻比走在支離破碎的崩石上,較具安全感,我看到一個枯樹幹了,天啊,真的是樹,我們得救了!
我看看手錶,八點整,劉小弟測高度,海拔三千四百公尺,算算看,這不到一公里的水平距離,竟升高六百公尺,想想看,這三個多小時裡,我們的生命,就像懸在游絲上,一直到現在,總算能鬆一口氣了。
地上積雪很深,勉強找一塊較平坦的地方,把帳篷張開來,一點狹窄的空間,就擠著睡吧。原住民裹著羊皮,在雪地上升起火堆,用來取暖,這雪已經凍結成冰,即使是升這一堆火,也融不了多少。
這原該是很難熬的一夜,因為身心都極端的疲憊,竟能有一個很好的睡眠。早上的天氣很好,劉小弟下山撿拾昨夜丟下的東西。銀白的雪坡在太陽下輝閃,我們上到稜頂吧!滑溜的雪坡,上面就是嵯峨的山頭了。
不行,我們不能再前進,我們無法按計畫通過南湖圈谷,下達南山村。天邊飛快地湧來烏雲,隨風飄下來的是細碎的雪花。退回去吧!山發怒了,我們必須趕快退回,再遲就來不及了,天氣突然的變化不是我們可以逆料,這一片片美麗的雪花,等會兒就要變成噬人的惡魔了。真的,我堅持,我們必須下山。我們匆匆地收拾,匆匆地下山,雪花原是精靈似地飄飛,現在它們開始變得綿綿密密了。我們唏哩嘩啦地踏著碎石,跌跌撞撞地向谷底衝下。
原住民間流傳著古老的說法,那是關於高山珍愛它的俘虜的故事:每當有人殞命於山間,高山總是儘量地想保有它的俘獲者,因此,夏天時,山總用暴雨來阻止;冬季裡,就用這一望無際的白毯來遮掩。
而現在,我們已經歷了長途跋涉,通過了萬般險阻,眼看就要到達目的地,卻有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雪,難道,那關於山與山難者的傳說,竟有它的可靠性?
現在樹林都染白了,現在整個溪谷都染白了,現在整個空氣裡也是白濛濛的一片。雪花無聲地飄落,愈積愈多,楊先生猶在懊喪我們不能翻過稜線,到東峰下尋找歐世彬的下落,我卻十分明白,若是我們勉強的前往,只有再製造另一次山難的可能。
我們穿過樹林,樹梢上落下的雪,堆得我們一身,褲管也沾滿了冰雪,被體溫融化了,再凍結起來。走吧走吧,我們回到第二獵寮烤火。
回頭路總是令人懊惱而提不起精神來,被雪水浸透的腳趾幾乎完全麻木了。
「真遺憾哪!」楊先生一再抱憾:「這功敗垂成的行動。」這小小的遺憾卻是為了避免造成更大的遺憾呢!我想,雖然不能展開搜救工作,但我們已盡全力了,差的只是再有一天的好天氣。陶塞溪仍在,我們已經證實了這條路線的可行性,將來仍有機會走通。
我們在第二獵寮過夜。這一個晚上大家都吃得很少,感到滿身滿心的懊喪。但是這些都將成為過去,無論如何,這仍是一次冒險犯難的行動,即使沒有獲得預期的成功,但是整個回想起來,我想,這將是我最難忘懷的一次登山。
明天就要下山了,原住民快樂地唱起聖歌。漫山遍野都是白雪,明天也將有個艱苦行。明天,我想起來了,明天是過年啊。我披上外衣,到雪地裡踅一陣,新雪鬆鬆軟軟地,這一片雪白,果真給人一種永恆的新鮮感。
回到獵寮,抖落一身雪,柴火嗶剝地燃燒,我想起一首輕快的兒歌:「山上的積雪,融解成小溪,快快地流下,歡歌春天又來到……。」竟忍不住地哼唱起來。
半夜,雪花仍藉著風勢飄進獵寮,飄落在我的臉上。
──六十六年三月十九日中央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