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木山傳奇——追記一支老鷹族群與牠們的朋友沈振中 劉克襄
年初,一個冬日的安靜清晨,我正朝大武崙炮臺的山路踽踽而行。突然間,一隻老鷹從旁邊的山嶺冒出,攤開比身子長的羽翼,像一枚巨大的枯葉,從我的頭頂緩緩地低空飄去,朝另一座設有高壓鐵塔的小山滑行而去。
牠的背影讓我想起三○年代中國空軍為數不到百架的雙翼單人戰鬥機,霍克三式,簡陋而速度緩慢;但它有一種深沉而古樸的飛行樣式,隱隱展現於機翼的一搖一擺中。
好久沒有這樣被老鷹低空貼近,壓得透不過氣來了!等牠遠去,我深深地呵了一口氣,拭掉額頭上的汗,繼續肩起背包,準備趕到山頂,去拜訪一位在此觀察老鷹已快一年的高中生物老師──沈振中。
沈振中在基隆德育護專(現為經國管理暨健康學院)教書。我會認識他是透過一本雜誌的媒介。那是去年四月,我收到他寄來的《自然筆記》,才知道他正在觀察老鷹。這本十六開的雜誌,裡面的內容多半是跟自然生態與生活理念有關的文章、札記、日誌,都是由他獨自撰寫,印給學生們傳閱。我會收到,或許因為我是自然寫作者的關係吧!
那時,他每個月都寄來一期。很慚愧地,我是到第三期,才注意到他描述老鷹族群栩栩如生的習性。因為那一期的《自然筆記》裡提到,有一隻叫叉翅的老鷹死了。
去年,一份農委會最新的猛禽調查報吿出爐後,這種過去在鄕下常常見到,很熟悉的,被暱稱為「來葉」的猛禽,在臺灣可能剩不到兩百隻了。
由於他對老鷹習慣的出色觀察,這幾個月來,許多賞鳥人在全臺各地旅行,也開始注意天空是否有老鷹在盤旋。可是,他們一路從南到北所能見到的數量,稀少得可憐。我自己有兩三回的機會,從鼻頭角繞了五分之一個臺灣海岸,找到大南澳去,結果也未在天空發現半隻。
我一邊趕路,一邊暗自叫苦。前幾日,沈振中在電話那頭吿訴我:「搭公路局,在武嶺下車,走一會兒就到了。」我竟忘了!跟我說話的人素來習慣徒步旅行,他算路程的方法跟我們這種都市人有很大的差距。果不其然,我走了一個小時,仍未看到山頂。
沈振中是如何觀察老鷹的呢?猛禽是鳥類裡最難觀察習性的一種。我們每次看到的,往往只是天空上驚鴻一瞥的飛行感受。他如何從基隆港尾隨,追蹤到這裡。緊接著,又是什麼樣的自然信念,讓他時時來這裡,從清晨待到黃昏,枯守在東北風狂吹的芒草山頭,為老鷹們逐一取名,並記錄下牠們的「一言一行」。這個傳奇不僅吸引了各地人士,我來過兩三回,熟悉了他的觀察習慣後,每想到他的癡狂行徑,都不禁為之動容。
八點左右,好不容易上抵大武崙炮臺大門。有一部腳踏車停在外頭。能將腳踏車推上這麼高的地方,八成是他的。去年,這位簡樸生活的信奉者,就靠騎腳踏車上山,在這附近山區長期追蹤老鷹的棲息。
穿過炮臺,直接走到觀景臺。那兒視野良好,一望無垠,幾乎可以俯瞰整個情人湖山谷。老鷹呢?我四處張望,只聽到一些山鳥的婉轉叫聲。臺上正有一個鬍髭滿絡的人,攜帶了一部十六釐米攝影機。他指著遠方的鐵塔,我用單筒望遠鏡細看,那兒正停了兩隻老鷹。我來晚了!一大清早,其餘的老鷹都已飛出去覓食。
他叫梁皆得,目前在蘭嶼拍攝蘭嶼角鶚記錄片,已經默默進行了好幾年。沈振中曾跟我提起:「最近,梁皆得常來此與他做伴,一起觀察、保護老鷹。」他們為了防止獵人爬上老鷹築巢的琉球松,特別用鐵絲網纒繞樹身,並且將獵人的車號登記,向警方檢舉。
沈振中在哪裡呢?梁皆得指著遠方綠色山谷裡,一塊突出的危崖。我用望遠鏡看,沈振中戴著迷彩帽,瘦長的身影正孤立在那兒。他也拿著望遠鏡,朝更遠的瑪鋉山山區搜尋老鷹。
去年年初,他就是在那座像鷹的危崖,意外地發現不少老鷹集聚,在猛厲的東北風中起鷹與落鷹。起鷹與落鷹,顧名思義即老鷹的起飛與迅速降落的行為。
發現後,他就像和尙敲鐘般辛勤,一週來三四回。未幾,這位看鳥不到兩個月的菜鳥,憑著驚人的耐心,意外地成為臺灣第一位記錄到老鷹巢位的人;而且,一次發現了三個(他是在別人吿知下,才知道自己是最早發現的人)。
但或許更重要的是下面的故事:他也愛上了這群老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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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和沈振中的望遠鏡對望。他果然是賞鷹的高手,眼尖,一下子就發現了我,向我招手。上一回,去瑪鋉山的一座小山頭找他時,就覺得他大概天生也有一對鷹眼,當我們還在尋找老鷹落腳的位置時,他已注意到老鷹在做什麼動作。
沈振中發現的這支北海岸老鷹族群,尙存有廿隻。另外還有同樣數量的一支,棲息於南臺灣的偏遠山區。現在,要在北臺灣看老鷹壯觀的聚集和盤飛,當然就剩下這一支族群了。
正因為,這幾年老鷹突然自我們的生活空間消失了,也因為沈振中的適時重新發現,很多關心的人士都覺得時間已十分迫切。鳥類學者劉小如就呼籲過了,假若再不立法保護這種我們以為十分普通,常在港邊或城市撿拾腐肉、死魚、老鼠的猛禽,他們極可能會在這短短幾年,自這塊土地失。
沈振中回到觀景臺後,未幾,停在鐵塔的那兩隻老鷹也飛出去覓食,整個山谷似乎更加空曠、靜謐了。牠們要到下午時才可能再回來。還有五六個小時要等,我下到山谷的林子裡,尋找老鷹群夜間棲息的那棵大樹。
去年冬天,這群老鷹棲息的位置原本在瑪鋉山。今年,瑪鋉山山頭遭人偷偷違法開發,牠們被迫移到這處外木山山區。可是,再過不久,牠們現在棲息的山坡將開闢為滑草場,而春初時築巢的山壁也會因道路穿過,遭到毀滅。
老鷹能棲息的環境,往往是危崖高聳的峭壁,這樣的地形在北海岸只剩此地,北臺灣最後的老鷹族群將何去何從呢?關於牠們的未來,我實在不敢想下去。
我也無法想像,一個沒有老鷹的基隆又會是什麼樣的港口呢?任何住在基隆的市民都知道,即使在今天這樣惡劣自然環境下,他們前往港邊的公路局搭車,晨昏時還能看到老鷹們在基隆港逡巡。牠們是最能代表基隆港活動地標的自然生物。這個福氣是其他地區市民所無緣目睹的。
由此沿著北海岸到萬里一帶,許多山區都被開發成風景遊樂區後,這幾年出現的大量空屋,在在證明北海岸並非一個適合全年休閒觀光,進而全面開發的地點。有這個慘痛的前車之鑑,我實在難以理解,主事的基隆市,竟然要以防止「垃圾濫倒」和「遊客溺斃」這兩個奇怪的理由,繼續把經費浪費在這種遊憩景觀的規畫上,無端地背負扼殺這些老鷹的罪名。
費了好一段時間,終於在密林裡找到牠們晚上休息的大樹。梁皆得剛好來到,我們兩人將手邊的鐵絲網,重重捆在樹身,確信獵人毫無上樹的機會後,才放心地離去。
中午時,我們繼續待在觀景臺,各人吃自己帶來的食物。沈振中的午餐是一個蘋果,梁皆得帶了兩個饅頭,我則享用了早晨在路邊買的飯團。山谷沒有多少遊客了,天空靜得恍若只有烏雲飄過的聲音似的,偶爾有陽光從其間灑落。
不知早晨相互吿別後,飛到北海岸各個區域的廿隻老鷹是如何渡過一天的?而且,為何在這個季節的黃昏時,每天又要辛苦地回來參加「集聚儀式」(gatheingceremonies)?上述的這些問題還有很多仍待再長期而仔細的調查研究。
沈振中打算在這裡觀察五年,尋找這些答案的可能,然而,整個山區若如期開發,他的計畫將隨著這些老鷹的消失而泡湯。
用過午餐後,我在觀景臺小睡。一群登山客經過,我被他們吵雜的聲音吵醒時,剛好一隻老鷹從我的上空滑行而過,沒入後面的山區。又是一個好低好低的滑翔,充滿了三○年代螺旋槳飛機飛行員的冒險精神。
我頓時想起六年前在萬華戲院上空,看到一隻老鷹貼著和平西路低空掠過的往事。沒有猛禽會用這種姿勢接近人車的,牠們總是高不可攀,唯有老鷹,才擁有這種不懼人的優雅與從容。自從五股、關渡的老鷹群逐一消失後,那是我最後一次在臺北看到老鷹飛臨我們的城市。
下午三點多時,老鷹們果然陸續回來了。一隻、兩隻、四隻……,我們興奮地數著。
「黑環回來了!」我從望遠鏡裡看到,跟沈振中說。黑環是換羽後目前廿隻老鷹中,他唯一認識的兩隻之一,尾羽有一根明顯是白色,疑是掉羽。
去年春初時,沈振中在瑪鋉山的小山頭觀察其中的三對。那三對他都認識,都取了綽號。相對的,牠們似乎也認識長期待在山頭的沈振中。有好幾回,沈振中要上山時,都遭到老鷹半開玩笑的攻擊,逼得他必須匍匐前進,或攜雨傘上山,藉以保護自己。
那時,有一隻叫白斑的雌鷹,樹巢被偷偷放置了獸夾。有一天,白斑回來時,很不幸地遭到夾傷。沈振中眼睜睜地看著牠,連同獸夾一起掉落下來,垂掛在樹上。掙扎復掙扎,最後力竭而死。而更早時,另一隻雌鷹,叉翅,可能因食物中毒橫死於海岸。至於,牠們巢裡的蛋呢?此後也杳無音訊。
四點多時,鐵塔上已集聚了十八隻。另外兩隻先回到林子休息。這時,有二三十位關心老鷹在此集聚的基隆市民趕來欣賞。自從基隆的這群老鷹即將滅絕的消息見諸報端後,這裡已成為臺灣的賞鷹勝地。
起風了!風起鷹飛,好戲開始粉墨登場。
沈振中像是這個森林世界的導演般,準確地描述著老鷹們的下一個步驟。他先說老鷹群待會兒會撤退到後面的山嶺盤旋。那兒被沈振中戲稱為「後臺」。未幾,老鷹們果如其言,逐一起身,飛到山後去排演。
老鷹喜歡這個山谷的原因,很可能是這裡經年有猛厲的海風吹颳,很適合牠們玩落鷹、起鷹與抓枝的遊戲。高智慧的動物都懂得在生活裡安排這種遊戲的時間。海豚如是,老鷹亦然。
但接下來沈振中算錯了,老鷹群並未如以往那樣,像一架架B29,從山嶺紛紛掠至我們的上空,表演今天的最後一場戲,盤旋與落鷹。
「大概今天是牠們的禮拜天吧?」有人這樣開玩笑。
也有人猜測:「可能是今天觀景臺的人比較多,老鷹們眼尖,害怕了,不想盤飛。」
我也清楚聽到有人說:「真奇怪、亞洲各國的城市,像東京、香港,老鷹都非常多,為什麼我們這兒卻那麼少。是不是我們的環境比較毒?還是我們生活的地方的垃圾比較少?」
老鷹群又從剛才的路線退回到鐵塔,像一群長老靜靜地蹲俯在最高的柱頂上開會。一團薄霧籠罩下來時,黃昏的落日餘暈斜打在牠們的位置,形成蕭瑟又充滿肅殺的景觀。「集聚儀式」通常被鳥類學者解析為兩大主因:一種是交換食物的情報來源,一種是相互認識交配的對象。
天地愈蒼茫,冷風相益增強了;許多人套上外衣。老鷹也開始動身。第一隻飛出,間隔一段距離後,換第二隻飛下鐵塔。當第一隻降落時,第二隻正在半途,準備降落。
第三隻呢?牠也正從鐵塔下來。每一隻似乎都知道自己的位階,要扮演第幾個角色。牠們也像作戰歸來,一起抵達機場上空的戰鬥機群,一隻接著一隻,秩序井然地,逐一朝近乎闇黯的森林飛去。
牠們就在那棵下方綁有鐵絲網的大樹上,一齊渡過寒冷的冬夜。這些早年被人類忽視的,如今卻受到鳥類學者注意,被稱為從舊世紀活過來,生存到新世紀,背負著生物進化歷史意義的猛禽,又安然地渡過一天了。
然而,明天呢?
明天會是怎樣的日子?
會不會又有一個瑪鋉山被毀掉?
會不會又有一隻白斑在回到自己的巢時,被獸夾夾死?當天空全然暗黑時,這些揮之不去的陰影也重新襲上我的心頭。
假如明天外木山的森林仍然茂盛存在,基隆港仍然有豐富的食物,崖邊的琉球松也沒有覬覦牠們的獵人。牠便還能繼續盤飛,集聚與遊戲。每一隻也將像飛行的活歷史,繼續盤旋在我們的土地上。
但牠們有明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