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
胡老坐在書桌前,揮動著那枝蘸滿了墨汁的大楷雞狼毫,在一張宣紙上一氣呵成的寫完了陸放翁那首〈書憤〉:
早歲那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
樓船雪夜瓜州渡,鐵馬秋風大散關。
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
出師一表真名世,千古誰堪伯仲間。
放下筆,搖頭晃腦的唸了一遍,對自己那手敦厚而不失瀟灑的字頗覺滿意,然後又在詩的後面加上一行小字:「丁巳年五月生辰之日錄放翁詩以明志。」
「啊啊!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老了!老了!」他自言自語了一番,正想落款,門鈴忽然大響。
他不理會,老伴卻在廚房大聲的嚷:「去開門呀!我正忙著哩!」
「誰又空著嘛?」他小聲的嘀咕著,小心地把筆放下,又把窗門關起來,怕風把他的墨寶吹落地上,這才慢條斯理地在一陣緊似一陣的門鈴聲中到院子裡去開門。
門外,停著一部小型貨車,一部風琴就放在他門口。送貨的年輕人手中拿著一張紙對他說:
「先生,風琴送來了,請你簽收吧!」
「什麼?我沒有買風琴呀!」無端端被人打擾,他有點不高興。
「可是,地址明明是這裡。你是胡士陵先生吧?」
「不錯,我是胡士陵,不過我沒有買風琴,我不能簽收。」
「先生,錢都付清了,大概是別人送給你的吧?」
「是誰送給我的你知道嗎?」看著那部淺棕色、式樣玲瓏小巧的風琴,胡老也不免有點心動。的確,他渴望擁有一部風琴已久。
「我只管送貨,可不曉得是誰買的呀!」
「讓我看看你的送貨單。」
但是,看了也沒用。單子是店員開的,地址沒錯,姓名也相符,而且還寫著「價款收訖」。
我沒有買,難道是老伴偷偷去買的不成。
「維勤,你出來呀!」他扯開喉嚨朝屋裡叫。
等了老半天,他的老妻才一面用圍裙擦著手,一面用小碎步跑出來。
「什麼事呀!人家正忙著哪!」維勤嘴裡嘟嚷著,一看見是送風琴的來了,就眉開眼笑的說:「抬進去嘛!」
「是你買的?」胡老的一雙眼睛瞪得好大。
「你簽收就是,甭管是誰買的。」維勤笑嘻嘻的指揮送貨的人把風琴抬進客廳裡。向著院子的落地大窗前剛好有一個空間,把風琴擺在那裡正合適不過。
「真的是你買的?多少錢呀?」等送貨的人一走,胡老又迫不及待的問。
「我還買不起哪!告訴你吧!是孩子們和我合買的,算是你六十大慶的禮物。鑰匙在這裡,要不要試彈一下?」維働說著就替他把琴蓋打開了。
胡老坐到琴前,把兩隻筋骨已經僵硬,佈滿了青筋和壽斑的手伸出來,作了幾下握拳的姿勢,讓指節柔軟一點,然後一面踩動踏板,一面把右手的拇指按在中央C的琴鍵上。四十多年前的記憶依稀尚在,他似乎還記得指法。
當他彈了一遍音階,正為妻子兒女對他的體貼而感動得熱淚盈眶時,又是一陣門鈴響。他連忙把眼淚逼回去,想出去開門時,維勤卻搶先出去了。
門才打開,一大堆人立刻笑語喧嘩的走進來。那是他的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內外孫兒,還有尚未出嫁的小女兒。她是去接她的哥哥嫂嫂和姐姐姐夫回來的。
「恭喜爸爸生日快樂!」
「爺爺生日快樂!」
無數的聲浪、無限的孝心圍繞著他,使他感動得幾乎讓已經逼回去的熱淚又流了出來。
「爸爸,表演一首好不好?」小女兒幼筠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伏在他的背上。
「不,爸爸幾十年沒有彈琴,不會彈了。」他眨眨眼睛,轉過頭去對大家說:「謝謝你們送我這麼好的禮物,我的確想有一部風琴想了很多年了。」
「爺爺,我要彈琴。」三歲的孫兒爬上他的膝頭,他抱著他,踩動踏板,一面拿起他胖嘟嘟的小手指,按到琴鍵上,彈出了「多瑞咪多,多瑞咪多,咪法索,咪法索。……」
其他三個孫兒也圍攏過來,荒腔走調的跟著唱,祖孫都樂得哈哈大笑。
女兒和媳婦都進廚房去幫媽媽的忙。兒子和女婿在大談公車聯營的得失。整間屋子裡都洋溢著笑語之聲,跟平日的冷清迥然不同。
不消一會兒,四個女人便七手八腳的把一盤盤的佳餚擺滿了飯桌。
「壽星公快來啊!吃飯囉!」又是小女兒的女高音在叫。一聽見要吃飯,幾個小娃娃搶先都跑到飯廳去。
胡老笑瞇瞇地抱著最小的孫兒也跟著過去。只見桌上有他最愛吃的栗子炆雞、薑芽鴨掌,也有老伴自己愛吃的芥蘭炒牛肉,也有孩子們愛吃的糖醋魚和羅宋湯,還有……。當中擺著一個大蛋糕,上面插著六枝紅蠘燭。他們是江南人,三十八年避赤禍曾經逃到香港住了一年多,這些年,老伴又喜歡研究食譜,所以他們家裡的菜一向是南北和。這也不打緊,如今又羅宋湯又生日蛋糕的,這樣中西合璧,就不免有點不倫不類了。
他最恨別人祟洋,他很想訓訓他的子女(哼!難道老伴也老糊塗了):我們中國人生日是要吃壽麵和壽桃的,吃蛋糕是洋玩意兒,我們為什麼要學他們?不過,他知道這是他們的一番好意,要是在大家高高興興的當兒板起面孔說教,那恐怕會被認為老頑固。於是,他就把話嚥了下去。
大家簇擁他上座,幫著他一口氣把六枝小蠟燭吹熄。正當幾個小娃娃吵著要吃蛋糕時,小女兒已坐到風琴前面,彈起了「生日快樂」的調子,大家便像百鳥歸巢似的唱了起來,連三歲的小孫兒也咿咿呀呀地跟著唱。胡老心中很不是味道;但是,臉上還是裝成笑瞇瞇的。
唱完了,大家又鼓掌一番。大小十一人這才坐定。
「爸爸生日快樂!」他的老伴、兒子、媳婦、女兒、女婿紛紛舉起了酒杯。
「爺爺生日快樂!」四個孫兒也學著樣,舉起面前的杯子。
「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六十歲了,儘管此生沒有什麼成就,但是有這麼多好兒女在身邊,這就是他的福氣。起碼,他比那些兒女都在國外,只剩下二老相守的人幸福得多。想著,他的聲音不禁有點哽咽。
其實,今天還不是他的生日,他的生日是在後天。但因為今天是星期日,大家有空可以團聚,所以就提前為他慶生了。近來,他老是想到自己已是花甲老翁而有點傷感。再過五年,他就得退休,退休以後做什麼好呢?坐在家裡等進棺材嗎?他身體很好,自覺寶刀未老;然而,歲月不饒人,看情形,五年之後,他勢必被投閒置散了。
「怎麼啦?幹嘛無緣無故的嘆氣?是嫌菜不好嗎?」是老伴的聲音把他的魂魄喚回來。
「菜很好吃。我只是感嘆自己老了。」他連忙分辯著,舉起杯子對大家說:「孩子們,咱們來敬你們的媽,今天我過生日,她是最累的一個。」
這一頓飯吃得好熱鬧好熱鬧,每一盤菜都吃得光光的,這使得掌杓的老媽媽特別開心。飯後,分吃了生日蛋糕,小女兒還沖了咖啡給大家。他拒喝咖啡,自己去泡了一杯釅釅的凍頂烏龍茶。
老伴有午睡的習慣,女兒和媳婦也各自去哄他們的孩子入睡。兒子、女婿和小女兒在玩撲克牌,他們邀他一起玩,他搖搖頭拒絕了,因為這是洋玩意兒。
無聊中,他又坐到風琴前,踩著踏板,隨意的按著琴鍵,彈出不成調的琴音。忽地,他想到:這也是洋玩意兒呀!我這個教會大學出身的人怎會變成這樣頑固,凡是西方的東西都排斥的?難道這也是老的現象之一嗎?
他彈著彈著,琴音忽然變成一首他所熟悉的調子:「索索咪瑞多,瑞多多啦多,……」
這是那一首歌呢?他反反覆覆地彈著,調子熟得不能再熟,就是記不起歌詞。那三個在玩撲克牌的人聽而不聞,因為這是一首老歌,他們從來不曾聽過。
琴音傳到樓上,倒把正在午睡的維勤吵醒了。說「吵」不太確切,她只是在夢中聽到琴音,彷彷彿彿回到三十幾年前的少女時代。
她和胡士陵原是同事,她比他大兩歲,兩人一向只是點頭之交。有一天的中午,她和幾個女同事在辦公室裡唱歌。本來是大家合唱的,後來有人提議一人唱一首。年輕人誰也不會怯場,唱就唱吧,根本沒有人反對。輪到她的時候,她唱了一首在中學時學過的〈清音〉。
清唱完了以後,在循例的掌聲中,她發現室中多了一個鄰室的同事胡士陵。
「曾小姐,你也很喜歡這首〈清音〉?」胡士陵忘記了禮貌上的稱讚,一開口就這樣愣頭愣腦地問。
「也談不上特別喜歡。只不過因為自己懂得的歌有限,就選這首比較熟悉的罷了!」她也照實回答。
「這可是我最愛聽的歌。」他又是愣頭愣腦的說。
「哦!真的?為什麼呢?」
「啊!我也說不上來,就是喜歡它。」他的方臉脹得紅紅的。她以為他害羞,而且兩人交情不深,也沒有追問下去。想不到,從此以後,胡士陵就對她猛烈展開愛情攻勢。當他們要好到相當程度以後,他常常要她唱〈清音〉。直到結婚以後才停止了這「無聊」的要求。
彈到了第四遍,胡老嘴中開始哼出了:「空谷傳清音,迂迴何處尋?清音似在山林。……」
「哦?原來是〈清音〉!」他感到兩頰微微發熱,忽然想起了一件四十多年前的往事。
那時的他還是一個高中的學生。有一次,他一個要好的同學邀他一起去聽他姐姐的畢業演唱會。同學的姐姐在音專剛畢業,準備出國深造。那晚,她唱了幾首外國歌,他聽不懂,也不感興趣。到了本國歌曲部分,其中有一首〈清音〉,剛好是他們最近在音樂課學唱的。他用心的聽著,因為喜歡這首歌,便覺得同學的姐姐不但歌聲像天使,而穿著白紗禮服的她也像個仙女。音樂會結束之後,她美好的形象依然深深的印在他的心版上,他暗暗地愛上這個比他年長從未說過話的少女,而〈清音〉也變成了他最喜愛的歌曲。
他一向不喜歡音樂,認為那是洋玩意兒(原來我在少年時已經如此頑固了),自從愛上了〈清音〉以後,居然到住在隔壁的表姐家央她教他彈風琴。他每天放學後都到表姐家彈一個小時,學會了以後,天天都要彈一兩遍〈清音〉,直聽得她表姐一家人都要掩耳。
他遇見維勤,不自覺的便把她當作是同學姐姐的化身。但是,因為他並沒有真的跟同學的姐姐談戀愛,所以他的一顆心能夠毫無保留的獻給了維勤。維勤雖然不知道他的秘密(他不想瞞她,只是覺得那麼幼稚的戀情,有點羞於啟齒),不過這並沒有影響到兩人的相愛。結婚三十多年來,他們始終恩恩愛愛的。
「空谷傳清音,迂迴何處尋?清音似在山林。……」
他漸漸記起了全部歌詞,正在低低哼著的時候,忽然身畔多了一個人。
「你還記得這首歌?」不知什麼時候,維勤也站到琴邊,她說話的聲音好溫柔。他抬頭望向她,她那已經鬆弛了的雙頰依稀露出了淡淡的紅暈。
「我記得不完整,咱們來合唱好不好?」他說。
「幾十年不唱歌,都唱不出來了,我怕孩子們笑我。」維勤有點猶豫。
「怕什麼?他們又不是外人。來,一、二、三,空谷傳清音……」他領頭大聲的唱了起來,她也盡力的跟著唱。唱著,唱著,他們都似乎同到了三四十年前。
這時,玩撲克牌的人都停了下來,大女兒和媳婦也從樓上下來,大家悄悄的圍攏到兩老背後。等到一曲告終,大家便用力鼓掌。
「不要見笑,我們多年沒有唱歌了。不過,這首是我們的定情之歌,所以不計工拙,胡唱一番罷了!」胡老轉過身來,訕訕地說。
「爸爸媽媽再唱一首。」大家的鼓掌聲更響了。
「不,這是我們的一百零一首,不能再獻醜了。我們大家來唱吧!我們來唱中國歌,我現在就是看外國的東西不順眼。我們來唱〈滿江紅〉、〈天倫歌〉、〈長城謠〉、〈茉莉花〉好嗎?」他興致勃勃的說。
可惜,這家庭合唱會並不怎麼成功。有些歌他不會彈,有些歌他們不會唱。在經過幾次挫折之後,他也累了,其他的人就乘機叫停。
小女兒拿起爸爸的茶杯去添開水,經過書房的門口,發現了爸爸正在寫的字,放下茶杯,就去拿出來給大家欣賞。
「爸爸寫的字好棒啊!什麼時候送一幅給我們掛掛嘛!」大女兒說。
「那我們也要一幅。」媳婦也立刻跟進,不甘後人。
「好!好!一家一幅,絕不食言。」有人欣賞他的字,雖然是自己的子女,胡老也覺異常高興,忍不住呵呵大笑起來。
「爸爸,你這一幅字雖然寫得很好,但是語氣未免太悲觀一點,什麼鏡中衰鬢已先斑嘛,你看來還年輕得很哪!」他的小女兒雖然已經身為人師,但是在父母跟前還是個喜歡撒嬌的小女孩,此刻,她又靠到爸爸身上,撒嬌地說:「你要寫放翁的詩,為什麼不寫『壯心無復在千里,老氣尚能橫九州』呢?」
「對!對!你不愧是個中文系畢業的學生,放翁詩背得那麼熟。你說得很對,下次我就要寫這一首。」胡老伸手摟住女兒,父女兩人笑作一團。
「爸爸媽媽其實一點也不老。現代人的人生始於七十,你們的人生還沒有開始,老什麼?」生性比較沉默的兒子也開口了。
「我覺得爸爸真了不起!又會書法又為彈琴,這兩門藝術會不會彼此衝突呢?」媳婦對公公還不太瞭解,她提出了這個問題。
胡老又是一陣呵呵大笑。「寫毛筆字是我的一技之長,我靠它謀生,也靠它美化我的人生。至於彈琴,我只是門外漢,是幾十年前的一點小嗜好,可說此調不彈久矣。今天,你們送我這部音風琴,我才得以舊調重彈。以後,我的精神生活會更加豐盛。寫字與彈琴,是並行不餑的啊!」
胡老環視四周,他有一個體貼的妻子,一群孝順的兒女和活潑可愛的孫兒;他身體健朗,衣食無憂;公餘之暇,還可以練練字、彈彈琴。人生到此,復有何求?真是「自笑丹心依舊在,白髮將如老去何」啊!他又想起了放翁這意氣飛揚、灑脫豪邁的兩句詩。
(中央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