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1
我第一篇正式發表的作品是1981年7月18日在《中華日報副刊》上發表的小說〈生日禮物〉。那年我在師大國文系讀大三。從高中開始,我就大量閱讀現代作家的散文及小說,直到大三那一年,我才開始提筆創作。此後五、六年的時間,我沒有停歇地在稿紙上耕耘,畢業後到金門服役時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青青校樹》,退伍後進入師大國文研究所讀碩士班,碩二時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青春作伴》,彷彿是個文藝青年般,我的生活重心始終在文學閱讀與創作上打轉,心念專一,就想在寫作上闖出些名號來。但隨著學位論文的寫作,以及進入《中央日報副刊》後開始大量寫人物採訪稿,以個人抒情敘事為主的寫作就漸漸少了。1991年代出版的兩本人物報導作品《域外知音》、《生命風景》,正是生命轉向所留下的軌跡。這一轉向,好像就沒有回頭了。編副刊,寫採訪稿,讀書教書,寫論文,奔波於工作與學術上,直到1997年正式離開報社,1999年進入政大任教,我幾乎很少再寫純文藝的創作了。
因此,在我的生命史中,1981年代就顯得別具意義。那不僅是我留下美好回憶的青春歲月,同時也是我此後不斷書寫的起點。那段消逝的時光,成了我生命中最甜美的一段旅程。魯迅寫過《朝花夕拾》,弔唁昔往的輝光,那種心情,如今的我也漸漸懂了。既然是「夕拾者」,除了頻頻回首,恐怕也別無他途。
收在這本書中不多的作品,是我當年曾經走在文學創作道路上所栽下的幾朵小花,如今再度撿拾整理,無非也是想為自己的過往留下一點痕跡,以供來日頻頻回首,想見曾經有過的花開花落。
2
1994年7月,承時任幼獅文化公司總編輯的陳信元先生邀約,將我的小說及散文挑選集結成《讓花開在妳窗前》一書出版。能有這樣的機會將已經在書海中淹沒的作品再度賦予新的生命面貌,我格外珍惜,於是就從《青青校樹》、《青春作伴》中刪去一部分覺得不適合的作品,分成兩輯集成一冊。當年出版時為該書寫的序言〈純真歲月中的美好〉,如今再看,覺得還是很真實地記錄了自己從八1年代走來的一些心情,大致來說,當中的心境似乎至今也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年過三十以後,對胡適「略有幾莖白髮,心情已近中年」的感觸,總有一種去日苦多的深切同感。雖然應該「做了過河卒子,只得拚命向前」,然而,日子在我手中流逝得越多,回首從前的次數也不免多了起來。
尤其在重讀書中的這些篇章時,更讓我恍如昨日的思緒頓時飛到眼前來。這些二十幾歲階段的作品,不論小說或散文,都曾經烙著我一路跋涉而行的清晰履痕,也都如影隨形地陪伴我成長。在情感波動的起伏中,我因此而幸運地得到一絲喘息的機會,擁有一方休憩閒夢的心靈角落。
事實上,我在「社會化」程度日益加深的同時,我時常警惕自己單純、天真、浪漫的可貴,「校園情懷」的必要,而這本書對我的意義就在此。當然,這與我一直沒有離開過校園的經歷極有關係(即使在軍中服役,我仍兼任教官的工作)。從大學讀到博士班,從國中教到大學,校園生活中的美好特質一直是我眷戀不忘的。從這本書中,正可以看出我年少時的一段美好時光,不論悲喜憂歡,都已嵌入我的記憶深處,牢不可拔。
我深知時光是不會回頭的,但過去這段純真歲月中的種種美好,卻是使我在三十以後拚命向前的無形鼓舞。
十年花落花開,我純真的年少早已走遠,小王子在暗夜裡仰望星空,看到玫瑰花的心情似乎也已失去,但是,幸而有這部「少作」,使我青春歲月中的美好記憶被生動而真實地收藏著。
兩年前,我在台中省立圖書館演講,講完之後,留有一點時間供聽眾發問。我記得很清楚,有不少穿高中制服的學生來聽講,其中有一位問起我〈檔案〉這篇小說是如何寫成的,表示他很喜歡。那一夜坐夜車回臺北的途中,我不禁想起那位高三學生生澀的話語與揮動的手勢,彷彿多年前的自己,而〈檔案〉中的主人翁也曾經走過這一段聯考壓力下的艱苦掙扎。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正為跨越聯考這一人生大關而苦惱、不安,但時隔多年,相似的心境竟透過小說感動了他,這一點毋寧是讓我深深驚訝的。
我因此而知道,文學是有其頑強而久遠的生命,或許自己都已經遺忘,但當年筆下的人物還一直活在那裡。
這本書是由小說集《青春校樹》、散文集《青春作伴》二書挑選組合而成。感謝所有曾為這些書付出過心力的人,更感謝幼獅文化公司總編輯陳信元先生,讓這在書海中沉浮多年的作品有一個新而且好的歸宿。
成長的路上,我不能說是坎坷,但我終究還是要用「艱難」二字來下註腳。正因為艱難,因此格外珍惜。
寫作的路也一樣。
3
成長與寫作的路同樣艱難。十多年過去了,這句話依然讓我深信不疑。
有人「悔其少作」,我卻覺得應該要「惜其少作」。因為「少作」儘管可能最幼稚、最不成熟,但它往往也是最天真、最質樸、最本色。此書是我一個人的記憶、想像與追尋,是我微不足道的「少作」。但因知其艱難,所以總有一份難捨的珍惜。聽雨客舟,競逐名利,在來去匆匆的日子裡,對過往的每一次深情回眸,其實都是對現實生活難分難解的一種沉澱、釐清和返觀自照。儘管我很少重讀這些作品,但偶然翻閱,常會覺得昔日水遠山長的遼闊風景在眼前一一飛過,而讓自己陷入某種混雜著感傷與清亮的難言情緒中,彷彿舊時的月色,抬頭忽見,只能是怔怔惘然,猶疑如夢,飄渺如歌。
那確實是一段如夢如歌的日子。我努力編故事,認真聽別人說話,在稿紙上一個字一個字寫了又改,改了再寫,在孤燈下忘了已是夜深。退稿的失落,出書的喜悅,冷熱煎熬著一顆多情易感的心。從師大到金山,從金山到金門,再從金門回到師大,那些年的心事流轉都在這些文字上烙了印。我自己是覺得幸福的,因為有這些故事與心情留了下來。這些作品有的寫校園故事,以及對生活現實的觀察與想像,其中也有對前人作品的學習與模仿,或虛構或真實,都已成為記憶中塵埃滿佈的檔案,與青春歲月作伴的幾抹剪影。
時光飛逝果然如電,總在一瞬間。但在翻閱這些作品的時候,又覺得這些文字似乎留住了時間,讓記憶定格,讓往事如在眼前。這一剎那的錯覺,使我突然領悟了寫作真正的意義。至少對於我,青春,愛戀,成長,夢想,我已然遠去的1981年代,所有美好的,哀傷的,都在這裡了。
4
此書原本想將小說和散文輯成一冊出版,一如當年的幼獅版,但在出版公司建議下,還是分成小說、散文二冊,這使作品更加接近於它的原貌,於我個人創作史的意義也更加鮮明。我必須感謝老友蔡登山兄的玉成,將此書推薦給秀威出版,還有責編秉學的用心付出,讓這兩本小書有了新的面貌與生命。我對這些少作特別珍愛,因為那裡面有我年輕的時光與美好的記憶。重新再版,是想讓這些書「活著」,只要活著,或許就能聽見有人發出和我一樣頻率的心跳聲,看見和我一樣曾經悲欣交集的青春容顏。這樣也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