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一個充滿生氣和燠熱的時節。太陽的角度一向高懸於天頂,位於都市叢林中的陽光更是刺痛人們內心的焦躁不安,活脫是一面巨大烤爐直接碳燒著腳底板,卻哀叫不來。
店門口出來往右邊約十公尺就是死胡同,左邊到底則是轉出這條看似茫然的小巷子的出口;其實說穿了,在這麼一個不顯眼的地方開設店面,若非出賣的商品本身有足夠的吸引力與話題性,否則,想要單靠口耳相傳而出名是不太容易,對初登場的商家來說,一定得靠廣告傳單才會有人知道其位置。
若此,當初我又是為了什麼選擇在這裡開店?
時值四月底,正當梅雨季節開始肆虐的時候,父親因為想將這間位於東區的房子賣掉好去中部投資房地產,於是找我商量如何將這間房子脫手。印象中我似乎只曉得父親在東區附近有買間房子,卻沒什麼時間去住;我並不曉得實際位置在哪裡,當時隨同父親前去一看,卻立刻給這間房子吸引住了。
那是一間店面,很樸素的一樓裝潢。
因為不常來此居住的關係,裡面的空間佈滿了灰塵,父親大概只有在假日才可能來這兒晃一圈,也疏於打掃,縱使有不錯的格局卻徒為浪費;再者,這原是間店面,父親卻沒好好利用而使這裡淪於無用武之地的殘缺,從外望去,還真有一種莫名蒼涼。
當下我向父親提出想法,不如就讓我來重整這個店面吧?父親本是有些猶疑,經過我的堅持與深入提議之後,他欣然同意了,於是我便開始著手規畫這塊新天地,並且朝我的夢想跨進了一大步。
我的夢想,就是開一間居酒屋!
這段文字是我在整修中的店門口貼出的告示標語,每天我跟著裝潢工人一同搭蓋隔間時,總看見經過的鄰人臉上帶著驚訝與懷疑,他們驚訝的可能是竟然有人敢來這條巷子裡開設居酒屋、懷疑的也許是這個發下豪語的傢伙能在這裡撐多久?
能撐多久?我也不知道,至少我知道這是對自己夢想的忠誠。可能最後遍體鱗傷、可能自此平步青雲,其實我盼望的僅是在這間不起眼的小店面裡頭獲得許多溫馨的回憶吧。儘管這種盼望之於現今社會而言甚是要命。
居酒屋裡面賣的酒可以是濃烈的,也可以是清淡的,只要能夠將空氣分子氣味調和的都行,我希望將未來店內的氣息塑造得令人精神放鬆且自由多樣,可我不是專業的調酒師、也非特出的酒保,甚至,我連這間居酒屋的定位都還不敢肯定,單我一個人可能無法判斷哪些氣味足以到達我的要求。也是一種緣份,在我開始熟悉將來要掌控的各式酒器時,幸運地遇到了一位改變了我日後生活的摯友,那算是個偶然。
偶然,通常也在人生中扮演了最重要的一個配角。
整間店面整修接近完工前的某一天,還沒完成固定的兩扇葉片木門被人推開,店內所有的裝潢工人,包括我,全都疑惑的朝門口望去。剎時間,我還以為有位迷途的墮天使闖入人間……因為眼前這位穿著典雅中山裝、面容略顯蒼白的高俊年輕男子眼神中帶有相當的憂愁、亦顯得些許不食煙火。
「對不起,」我上前去詢問著他:「請問有什麼事嗎?」
他眼神仔細地緩轉於室內,就要完成的美輪美奐似乎太引誘他的目光;我察覺他的雙眼停留在吧台上,這樣一座由檜木雕刻出來的沉穩吧台真的是相當少見,起碼在紛雜多情的熱鬧東區。
他眼神靈亮了起來:
「請問……你們這裡是要開居酒屋嗎?」
「是的。請問您是……」我迅速脫下手套,欲與之握手;手套原先是白色的,但經過工作的折磨之後,只顯得灰黑且落落寡歡、沒什麼生氣。
他是一位附近的住戶,只不過平常並不住在這裡,他住在外地,而且那個外地還要跨海才能尋到,八月剛好自外地回來度假遊玩,前兩天才回到東區這兒。他經過了我的店門口,看見張貼在門口的那張告示標語,也因為最後的那三個字誘使他決定進來還未完成的店裡探問一番。
他喜歡酒,只因為酒的氣味令他著迷;他喜歡酒,只因為酒的香醇使他忘憂;他喜歡酒,只因為酒的刺鼻讓他尋找到知己;他喜歡酒,所以他與我相遇了。
他叫做蕭。
繁雜的東區是無趣的。
生活在這裡,但我並不喜歡這邊的空氣,就跟我開居酒屋卻不喜歡喝酒一樣,我的思考邏輯充滿了矛盾;不過我喜歡海,海的自由奔放教我無法一週不去沙灘上給海水清洗雙腳,也洗刷生活中無形的困頓與哀愁。
一向我都是獨自去看海,不過個把月來,陪我一起吹海風的已經不只是飛沙與螃蟹,還多了一個俊瘦身影,蕭。
居酒屋再幾天就要開幕了,這段時間因為有蕭的加入,整體籌畫進度快了許多,他是個很有想法的傢伙,就拿店內裝潢來說,店裡偏後方一面頗為顯眼的石牆他建議可以拿來利用一下,雖還未想到可以如何利用,但他的主意不錯;又如吧台原本僅是檜木一體成型,他卻提議還可以在旁邊擺上其他木材建構而成的雕畫小平台,一來可供客人放置酒杯用,也可以拿來擺設其他裝飾品,例如我的一座回憶之鐘。
回憶總是孤單的,如同近乎枯萎的樹,就連要抓住身上已經苟延殘喘的黃葉亦不得也,只能靜靜地看著曾是身體的一部份慢慢墜往無情的遺忘大地,是這樣沒錯,我之於那座小鐘的感情亦如,漸漸遺忘的該是我的心,而非鐘。
拾起身旁的小塊漂木,我對身旁正在品味酒精的他說:
「蕭,你知道現在我的心情是怎樣嗎?」
他瞧了我一眼,嘴角露出習慣的微笑。我懂他的意思,在他舌頭正與美味及苦澀作戰時,旁人的問句都會先被擱下,他必須讓嘴裡的戰場分出勝負之後才願意回神給眼前的淨靈。
「有了酒,你可以什麼都不要啊?」不等他回應,我續也喃喃:「我以為,自己就像這塊漂木,到現在還是找不到可以棲身的落點,縱然我的夢想就要實現,但未來的事有誰能夠預料呢?那好像完全是未知的啊。」
他接過我手中的小漂木,嘴裡的酒精狂妄:
「沒有落點?那不該是浮萍嗎?漂木還有重量,總有一天會找到它的歸宿,況且你瞧瞧這塊漂木,上頭還有綠藻呢!有生機的枯黃並不代表真要落幕,老闆,這你不懂嗎?」
他喚我「老闆」。居酒屋雖然還未開張,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將我視為往後必會品嚐勝利果實的傢伙,在我還沒踏上吧台就成天老闆老闆的喊個不停,灌我迷湯的目的是在於將來開幕後能夠換來一張免費的飲酒證明。可以不用這樣大費周章的,光憑這些日子以來的協助,他的臉在我的腦海早已經被我烙上免費戳章了。
人是愚昧的生物,明知說好話之目的可能僅是討討歡心,卻仍拒絕不了這種表面功夫的狡詐,也偏偏,蕭的面孔教人不忍真刻上惡魔標記,除了原有的成熟之外,偶爾他也透露出天真。即便天真少見。
「綠藻?」再接過小漂木細瞧,沒想到我倆竟能在這抹翠綠上頭大作文章:「或許是吧,這塊淺薄的綠藻大概是這漂木目前唯一可以寄望的了,如同我的居酒屋也是我現在唯一的希望,多巧!」
「這樣子嗎?」他繼續將喉中的氣泡嚥下,依然沒有太大情緒起伏。
蕭對酒精的認識不少,曾經的酒精沉迷也讓他練就了現在的好酒量,雖然那是一段不愉快的過去,可他對那段記憶的執迷不悟卻至今日仍無法淡忘,甚至,他說若時間可以倒流還是願意那麼做,只為了一個女孩。
他仍如一般的年輕小夥子,對於感情的憧憬就如海潮那樣湧上又退下。熱情來了,他願意天涯海角追著迷人影子飛奔,等他看清了影子原來是哪位可人兒之後,他又覺得也許自己的歸宿並不在這裡,明亮的背景又瞬間被黯淡影子取代,然後愈離愈遠……
就像海潮沒個定性。
他跟我提過目前的生活重心,在我了解之後卻頗有驚訝,因為不曾想過這麼單純的綠藻竟可以糾纏著無情漂木無法自己。只是,在愛情疆域裡頭,誰是綠藻?又,誰是漂木?
「蕭,」見浪花捲至腳邊,我縮回些距離也私自給了他定位點:「現在,哪一塊才是你的綠藻?」
淡淡的酸澀,我感覺得出來他喜歡我同他討論這個話題。
「我能用『片』來形容嗎?我已經分不清了。」他說。
他只是喜歡那種彼此需要的感覺。
「你沒有遇到你需要的人?」緩緩擦拭著桌面:「老實說,從你的外表來看並不覺得你會有失戀的痛苦。」拿起了一只晶瑩的玻璃杯:「風流成性並非不好,但得因人而異吧!」軟木塞輕輕拔出:「不是沒有人等你,而是你在流連。」香檳氣泡似乎有些猶豫:「只是你還無法認清自己的最愛是誰。」
當我將色澤清晰透明的酒液遞至他面前時,他的神情帶點訝異,彷彿不認同我的說法,原本因為酒杯而發亮的眼睛頓時擦去幾許光彩,就像流星被硬生生刮去幾度的閃亮那樣,又突然又深刻,而且,痛。
我以為觸碰到他的痛處,內心有些愧疚與疑慮。
愧疚的是我如此便反駁了他之前的興奮,好像不只給他澆冷水、還不留情地丟入冰塊,才使他這樣愕然;疑慮的是我到底說中他幾分,才教他無法隨即回答出來,他的伶牙俐齒像是斷了線。
「嗯……或許是吧。」時間滑過精靈的眼睫,他終於開口:「雖然我以為我認得很清楚,但其實,可能在我內心深處根本就不知道我最需要的人在哪裡。」
「在哪裡?」
「嗯,在哪裡。」他重複我的疑惑,將酒杯上緣吻近唇邊:「在工作的地方我交了一位女友,最近我想跟她分手,因為我受不了她的黏人和無理取鬧;而在這裡有一位願意等我的好女孩,但我並不想現在就決定與她的未來;在更遙遠的另一半球,嗯,是我以為的最愛。」
「好複雜。」簡單地劃下一個句點,是我的聲音。
他的感情世界我並不明瞭,不過我以為他總喜歡找個人來說說這些屬於心裡私密的話,而那個可以讓他傾吐的人,現在是我。這像什麼呢?像是王子與侍衛之間的互動,他是王子,負責訴說心事以及發洩苦悶,我是侍衛,負責接收煩惱以及提供排解管道,我們之間的秘密就是只有我們知道,其他人不會曉得,即便是公主也不見得比我這個侍衛知道得多。
我給自己也斟了杯汽泡香檳,拿起杯腳晃了晃裡頭的液體,一些幸運的點滴可以攀上光滑杯壁,然後搖頭嘆氣再無奈地滑下來,沒那種命的就只能在一群擁擠的盲目裡面拼命地往上攀附。人不也如此?無論是工作還是感情,只有少數的點滴可以一口就被貪婪的嘴唇吸吮,滿足看不見天多高、望不見地多厚的無上欲望。
人心,不會滿足於現況。愛情,同樣也不會停留在滿足點上。
他搖晃了酒杯,不想再被我追究下去:
「老闆,你這間居酒屋後天就要開幕了,感覺怎麼樣?會不會緊張?唉,只可惜、可惜我明天起要南下一個禮拜,然後直飛回我該歸去的地方,看來,我是無法看到你這裡開幕了吧……」
「真的相當可惜,」我一口飲盡希望藉以扭轉時空,但失敗了:「你下次回來是什麼時候?希望到時這間居酒屋已經踏穩腳步了。」
「最快還要兩個月。只是這兩個月可能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多到我自己都不敢去預想,我也會害怕這些不可預知的變化。」殘留最後一攤死水,他輕聲放下酒杯,讓杯底與桌面彼此柔和地撫摸。
他起身對我笑著,然後丟下一句「總會回來」便離開店裡,如同當時他進來時的那樣不聲不響。或許他只是笑終於讓我請了一杯香檳、或許他只是笑時間總是捉弄人,或許。
他離開後的門扉前後搖擺,我知道往後我要開始習慣這對門扉的動作,但這樣的分離感覺竟是不曉得還能否見面,頓時心裡鏤出了一個洞窟,那感覺像原先嘴裡咬著的鑽石被人盜走,骷髏就只能上下排牙齒對闔,雖然喀喀聲響卻孤單得很。
孤單?突然覺得好笑,我怎麼會這樣以為?我應該早已習慣了才是。
孤單?蕭,你雖瀟灑地離去,但也這樣以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