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延宕三十年──我的第一本詩集《不等》】
我的第一本詩集,理當在三十年前出版;也就是一九八五年、我十九歲的時候。天曉得怎麼搞的,歲月蹉跎,竟然一拖就四十九歲、二○一五年。
終於出版的機緣,另有一段陰錯陽差三十年的友誼。
大概從二○○九年起,我重新寫詩,陸續張貼臉書。朋友們愈來愈多的鼓勵,使我愈寫愈勤,終至二○一四年在「產量」與「密集度」上,達到巔峰;這一年,遠方的好友李宗舜兄強力建議我結集出版。
興起這念頭後,接下來的二○一五年的上半年,生活忙碌凌亂,寫詩反而幾近起乩,信手拈來,寫完自鳴得意,感覺有些題材捨我其誰。我一生坎坷,大起大落,若干歷練,敢說是絕大部份寫作的人畢生難逢的際遇;我常常自我感覺良好:「這我不寫,大概就不會有人留下文字紀錄」,非寫不可的使命感十分強烈。
話說回頭,到了詩集寫好、編好的時候,才想到要找誰出版這問題。
我央託經常和我過從甚密的老出版人許長仁兄──當年遠行出版社及掀起鄉土文學論戰的《仙人掌雜誌》等,都是他辦的―賣個老面子,幫我情商一家出版社解決我的難題。
他推薦宋政坤兄的秀威資訊。
「宋政坤?這人我不認識。」我當下反應。
長仁兄公親變事主,安排一場飯局。
酒過三巡,不知因何聊起,政坤兄和我都在華岡待過幾年,從年齡推算,還應該同一時期。接下來聊起大學同學;奇怪?怎麼那麼多共同的朋友、我們當時卻不相識?
最妙的梗,在林晨柏兄、林美如啤酒館東家。我大二那年和晨柏兄住在下竹林相隔壁,還一起編《春風詩刊》,和李疾、楊渡、莫那能、林華洲等左派詩人廝混。晨柏兄的上一年的室友,正是政坤兄;他們那時住在美軍眷區F二○九,華岡詩社所在,我三天兩頭在那屋出沒,有一次狂飲大醉、搏得「噴泉」綽號。當時我就知道晨柏兄有一位「不回家」的室友,沒想到竟就是三十年後一見如故的政坤兄。
我十四、五歲在馬來半島開始寫詩,陸續發表於報章雜誌。十七歲離家來台北前,剪輯影印我的第一本詩集《傳奇》。
《傳奇》沒出版。
我剛到台北前幾年,仍然以為自己「不久之後」會風光出版詩集。鬼知道這「不久之後」,竟然延宕三十年。
之所以如此,其實只有一個簡單原因:我不安於室的個性。
在解嚴前的一九八四年公然豎起「政治詩」大旗、挑釁威權的《春風詩刊》,我編著編著,興頭轉到鹿港反杜邦運動、黨外選舉、學運工運、黨外雜誌、組黨……,不知不覺,忘了寫詩。
緊接下來整個一九九○年代,捲入國會全面改選後的立法院,復參與若干台灣重大的商戰,起伏浮沉。期間,別說寫詩,除了質詢、訴訟、企劃等「應用文」,幾乎什麼都不寫。
這一晃到了二○○六年。
那年投資有線電視台,短短半年,結算賠了六千萬元。恍惚間想起小時候,母親逼我背誦過的唐詩,「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千金散盡還復來」之類。
那年、二○○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提早來臨的白內障,嚴重到被朋友譏諷「用鼻子看書」;在新的一年前夕,頓悟「能讓我這一生不虛此行的,可能只剩寫作」―趁著眼睛瞎盲以前。
舊筆重拾,仍不是寫詩。
我從隨筆開始。然後很快覺得,寫一堆短文結集成冊,「不算是書」。
於是想寫小說,主題是十八世紀梅縣人羅芳伯在西婆羅洲建立的、比中華民國更早建國也更加長壽(如中華民國以一九四九年終計)的蘭芳共和國。
小說寫了兩、三萬字作罷。但大量資料收集閱讀結果,卻有幾個意外收穫。
首先是琢磨出一套在網路上搜尋、鑑定資料的功夫。
再來是發現自己自以為是的寫作能力,其實很差,有若干方面需要加強苦練。
又,是把自己三、四十年的閱讀,逐一擺上「心中的書架」、擺對位置、全盤疏理一遍。
因為發現自己寫作能力的不足,我於是把臉書當作練筆平台,寫的,又是隨筆。
期間結交一位畫家網友張國華。我看他每天都畫、都張貼新作,並且經常四處寫生。他的創作熱情,砥礪我每天都寫、每天發文,每天都把生活中觀察到的細節寫成文字。
有一天,我在內湖來來豆漿店看師父做油條全程,回家花了兩小時才寫成短短五百字寫真。忽然警覺:因為讀了很多書而寫作的人,要描述活蹦亂跳的花花世界,往往詞窮。
寫不成小說的最後一個意外收穫,竟然是寫詩。
我有個壞毛病:活到現在的半生,要我做東、或自己理智上認為應該做東,情緒的、本能的卻偏去做西。理智上要寫小說、寫隨筆鍛練小說寫作能力,卻任性寫出一堆詩來。
《不等》收錄我最早的一首詩二○一一年一月的〈路邊樟〉;之前、從二○○九年開始的詩作,我羞於見人。其後斷斷續續久久一首。二○一二年起,青春期的女兒耍叛逆,我足足兩年沒上班、專心陪伴她;期間遊山玩水,亦得詩若干。寫詩的引擎真正啟動,是二○一四、二○一五兩年,掐頭去尾,激情寫作時間大約半年。
延宕三十年的夢想,到頭來半年完成。
最後也最重要的,要謝謝和家父同庚、高齡八十六的前輩詩人白樺先生幫拙作以詩代序;他一生的堅決,是前面遠方一盞明亮的引路燈。也謝謝我最尊敬的思想家李乃義先生言簡意賅的短跋;他的兩部大作,從自然史角度探討宇宙與人的歷史的《這才是你的世界》和從基因及出土文物議論中國史的《一個海外華人講的中國人的故事》,打通了我思想上的任督二脈。
其餘要謝謝的,除了前面提及的李宗舜、許長仁、李疾、宋政坤諸兄,還有我尊敬的詩人溫任平老師、創作孜孜不倦的詩人何山青與畫家張國華二位,以及幫我這寫完就拒絕重看的懶惰鬼整理詩集及隨筆的兩個孩子許鎮志與高偉哲。
最後想念我寫詩的啟蒙師父,遠在海南島耕田的林華洲。他是我心目中最偉大的詩人,打開了我文學、思想及人生的境界。我有一首只寫了一句、接不下去的詩:「我想去海南……」。
陸之駿
二○一五年十一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