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暮】
(七)
心情一愉快,光想跑跑,找人談談,彷彿想把自己的快樂分一點給別人似的。
星期六吃過午飯,沒有什麼事,黃筱燕就到姑媽家。但是不湊巧,她們一家人都不在,只有一位同院子的鄰居太太在家。她們曾經見過幾次面,雖然叫不出姓名來,但是人挺熟,知道她是這兒的表姪女,因此很友善的招呼說:
「郭老太太領著阿英、阿明去看電影了,馬上就回來。」她搬了張椅子:「坐坐休息一會兒吧。」
「謝謝您,」她坐了下來:「貴姓?」
「敝姓王,三橫一豎王。」
「先生在哪兒做事?」她有意找點話來填空。
「他去年患高血壓去世了。」她傷感地嘆了口氣。
黃筱燕略帶歉意的望了望她那臘黃的面孔,心裡也替她難過起來。
為著怕再引起不愉快,她便把話題轉到別的方面。怎麼也不會想到,她們一談就談得很投機,大概古人所謂的「一見如故」就是如此吧?
她們談得很多很多,黃筱燕發覺她是個很有教養的女人。後來不知怎的,她無意中竟又問起她的身世來了:
「你沒有孩子?」
「有,才兩週歲。」
「是男孩?」我望望四周:「人呢?」
「唉,」她喟然嘆了口氣:「在醫院裡,病了快兩個月了。」
「什麼病?」
「小兒痲痺。」
「有辦法治療嗎?」她關切地問。
「要一筆很多的錢。」她的聲音嘶啞了:「我所有的積蓄都早用光了。」
「怎辦呢?」
「現在大概不成問題了,」她慘然地笑笑:「我快結婚了。」
「這樣能夠解決困難?」
「這是我唯一的條件。」
黃筱燕的思想比較傳統,本來對一個女人的再嫁認為是很不大好的,但是對她卻有點「例外」了,不但沒有輕視意味,反而覺得一種母愛的偉大。她想:希臘大哲學家阿里斯多德在其倫理學一書中就曾說過這樣的話:「卑鄙者如有其高尚之目的,亦不足詬病,若有希圖為財利則不足觀矣。」她為的是治療孩子的疾病而犧牲自己,還不夠高尚,不夠偉大麼?
「他答應了嗎?」她又問。
「可能。」
「他是做什麼的?」
「空軍軍官。」
「叫什麼名字?」
「徐致遠」
「唔―」
頓時,她就像挨了顆大砲彈似的,險些驚叫起來,但終於給她冷靜住了。她只覺得天在旋著,地在轉著。當她稍稍清醒一點時,她就推說頭痛告辭了。回到寢室關上房門,把自己放在床舖上,心裡彷彿十二級颱風來襲,天翻地覆……。
「不管怎樣,」她自語著:「致遠是愛我的,我也是愛他的,我可以裝著不知道這層事去跟致遠結合,我不能讓一個不相干的女人給我們的幸福破壞了。」
「呵,不能,一千個不能!」一張臘黃的女人面龐在她的眼前幌盪著,她想:「她為的是急救孩子而犧牲自己,我能忍心看她毀滅?忍心把自己的幸福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能夠幫助人而不幫助人,等於殺人。我應該殺她?……」
一瞬間,她彷彿聽到一個嬰兒的啼泣聲;一種扣人心絃的啼泣聲。她想:這孩子的生與死完全在我的取捨之間;我捨則他生,我取則他死。我應該叫他死?不應該叫他死?……最後,她終於下了決心:退出。
她起身拿起筆來,在日記上寫下這樣幾句話:
「×日×日
上個禮拜天我做了件極不道德的事―偷看別人的日記,今天我做了我有生以來頭一件足以自豪的事―救了一個孩子的生命,成全了一個做母親的願望。」
她放下筆,坦然地笑了。
第二天她自然沒有去玲玲家。到了第三天的傍晚,她就接到致遠的一封長信,裡面寫了許多許多對她傾慕的話,以及問她說是這個禮拜天來玩的,為什麼沒有來,要她給他寫封回信。記得她當時在讀信時,眼睛沒有流淚,心裡卻在流血!她的決心險些被這封信動搖了,真想立刻跑去看他,一訴衷情。但是最後還是給她忍住了。她想:我是為人師表的老師,就該有老師的尺度、表率與風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只是寫了封回信,告訴他近來事情較忙,不克分身,全都是些冰冷冷的字眼。
不久之後,就聽說他結婚了,她的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默默寫下一首胡言亂語的「詩」:
「敢問何物似情濃,情深緣淺受折磨。曇花一現喜相逢,天長地久人間無!」
為著排除煩惱,忘記過去,她把精力全部放在校務上,縱然是該休息的時候,也找點事做做,不讓自己閒著。因為一閒著,那些令人惆悵的思想就會趁虛而入。
經過多年的努力與苦心,簡陋的國小終於成為首屈一指的模範國小了。而她,也由教務主任成了校長。
所有認識她的人都敬佩她,贊賞她,說她的教學精神如何如何的偉大,說她的工作成績如何如何的可佩。然而,人究竟是人,她始終不能忘記自己是個女人,只要她一停下工作,或者是看到別人成雙作對的時候,空虛與寂寞就會像暴徒似的趁火打劫來了。她下意識的拿起鏡子看了看自己的面容,不禁愕然了;她的額角皺紋竟那麼多,那麼明朗,兩鬢也斑白了!
人,大概都是這樣,愈是自己失去的,或者得不到的,就愈覺可貴與嚮往。她雖然每天夾著皮包上班下班,一臉都是不在乎的神情,但是她的內心的凄凉恐怕誰也很難想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