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媒集自序
從小孩子的時候起,我也曾有過多少壯志和願心,無論是實際的或是空想的,平凡的或是光怪陸離的,哪一樣沒有?只是從來不曾想到要翻譯什麼新詩。
我還不認識字的時候,姐姐就教會我背熟了《對子書》、《唐詩三百首》、和《千字詩》裡面的句子。後來發覺,爸爸要老師首先教我的是《聖經》,以後唸「人,口,耳,刀,弓,牛, 羊……」我十二三歲時最初在報紙上和雜誌上發表的作品也是詩。這樣看來,我和詩從小就有了密切的關係了。可是也就從那時候起,我就有了一種動機,總想把詩戒掉,像一個在道德上和衛生上有了深痛的覺悟的人立志要戒掉鴉片煙一般。我寧願談戰略,搞政治,評論政策和國事,鼓吹時代思潮,或者研究自然科學,寫小說或劇本,什麼都高興,只是絕對不想做詩,更不想譯詩。襲定庵(自珍)那許多「戒詩」的詩曾經給過我深刻的印象。
但是這是真的我?興趣卻有點兒矛盾。我雖然每次寫過一些詩後就反悔,卻從來不討厭「看」詩,而是喜歡「聽」我爸爸讀詩或談詩。一個不願吃鴉片煙的人卻喜歡躺在坑上聞聞香氣,這當然是夠危險的了。我中學時代寫了一千多首詩,正式從這種矛盾的心情裡擠出來的。我終究沒法兒「解除這蠱惑了我許久的符咒」。
後來我又讀了好些西洋的詩,我發現這個世界上的詩的花園多的很,每個詩園裡都有許多美麗的花朵。我雖然自己不想去做一個園丁,可是往往信步走過那些花園時,有時也不免偷偷的摘下一些零花剩草,或者在地上拾起些沒人注意的落了的花瓣,藏在衣襟裡,想拿回去向朋友們誇耀。―這就是我譯的這些小詩。他們不只來自一個花園,他們原來生長在各種不同的土壤裡,開放在各種不同的角落裡。他們不一定都是頂偉大的或頂好的;只是因為當我走過他們身旁時,投合過我當時的偏好,曾經引起過我注目,曾經感動過我一次或多次,我就顧不了別的,居然把他們譯出來了,把他們採摘回來了。我明明知道:花朵是不可摘的,詩是不能譯的。我「採摘了他底花瓣,卻並沒有時得他底義」。我恐怕這帶回來的花瓣早已失去了那原有的顏色和香氣。但是讀者啊,我已經盡了我底心了,除了這,我還能做什麼呢?
東風吹來了,滿園丁裡的花給吹散了,不同園裡的花朵無計畫的,無目的的給吹在一起了。路旁人咒罵這無情的風,這沒有天才的風,摧殘了那嬌嫩可愛的花容。然而這不討你的風卻盡了個媒婆的職務。從前創造社的人,為了譏諷文學研究會,就說:翻譯只是個媒婆,創作才是處女。但媒婆底職務又有什麼可懺惶的呢?風沒帶來美,它卻希望在詩底紅繩下傳播些種子,讓我們詩園裡將來能開出我的花朵,結出我的果實。這開花結果原是讀者自己底事。「一個孩子底自願就是風底自願。」譯者底志願也只是一個「風底志願」罷了。
真的,我在園裡拾起了一些花瓣,就問她們做我底人。但是她們漲紅了臉不答我,我卻不能忍心把她們放下,我是要「尋遍花蕊,想找到可能長著一顆心的幽境。」
周策縱
一九五七於安娜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