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怒海餘生
■一
參與教會工作令張天賜認識了許多人物。有一天祖籍安溪的許春草長老布道,他如此論述信仰:「我信基督教不是吃教,不是信洋教;我是投降耶穌基督,不是和那些無惡不作的洋人妥協。洋人有好有壞,和我們中國人一樣有好有壞。好人我不反對,好事我贊成。信仰基督是好事,傳福音的人是好人。」長老說起自己從恨洋人洋教到皈依基督,是孫中山先生無形的影響,唯有耶穌基督的真理,才能使人「愛人如己」,甘心為拯救苦難的祖國和同胞犧牲,奉獻自己。
天賜琢磨起來︰奇怪,自己的經歷跟許長老小時候多麼雷同!做見證時他表示決心追隨許長老成為聖徒戰士,且易名「張敬草」。教會裡都是些文化人,他們知道出處來自唐太宗名句:「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勇夫安識義,智者必懷仁。」而不解「敬草」之意,因此花名冊添上「張勁草」一員。執事人員特地將這位熱心的小青年介紹給許長老,從而改變了他的人生。
許春草一手建立了「廈門建築總公會」,其「公」字乃代表勞資雙方,涵蓋九個社區工友逾三千,公會創辦夜校為文盲工友提供免費教育。當時國民黨地方政府腐敗無能,長老堅持「不與魔鬼結盟,不與罪惡擊掌」之原則,未向國民黨黨部及警察局履行人民團體登記手續,拒絕接受他們的任何命令,不參加他們組織的群眾活動。為此國民黨政府千方百計打壓和阻撓公會活動。張勁草不僅帶領同行參加建築公會,而且鼓勵一班年輕工友入讀夜校,每天晚上的時間都泡在學校,學習新知識團結在許長老屬下的教會。
有個夜晚下學時張勁草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記起是南洋歸來的利先生,看來他似乎在等待什麼人。學生們陸續互相道別告辭回家,勁草客氣地向他點頭致意打算離去,不料利先生走上前說,張公子不介意一起走吧。在下乃沒上過正式學堂的粗人,不是什麼豪門貴冑子弟,先生叫我勁草吧。好的,你也別稱我先生,我名叫利志新,其實我應該稱呼你兄弟。張勁草想,教會主內皆以弟兄姐妹相稱,點頭表示贊同,至於「弟兄」與「兄弟」之別則不甚了了。
天上的月亮跟著兩個年輕人,銀色的月光傾泄在他們身上。走到橋亭一家路邊大排檔,勁草建議坐下來聊聊,貪圖清靜可以選擇較遠的座位。客人說好啊,多年來在外奔波,久違了家鄉小食,今晚放縱一下不醉無歸。地主點了幾樣小菜加一支白酒,三杯兩盞觥籌交錯,客人利志新講起他的故事,主人張勁草洗耳恭聽。
我老家南安金陶。十七年前村裡流行鼠疫,利家十幾口近親死剩爹和我,那年我十三歲。為了殮葬祖父母、伯父母、母親及兄弟姐妹,我爹賣掉所有田地。我們父子倆不願面對一群墳山,決計逃離窮鄉僻壤到外面闖。走了兩天水陸路流落廈門,父親找不到工作,沒有人肯借屋簷下給一對乞丐父子棲息。當時人見我骨瘦如柴,怕有癆病傳染,父親解釋孩子沒有病只是營養不良,可是誰也不肯相信。露宿街頭被警察不斷驅趕受歹囝欺負,辛苦乞討來的食物父親忍住餓都留給我。
有日一位好心人給我們幾條蕃薯,說洋行那裡在招工,去試試吧,起碼好過挨凍受餓。父親動了心帶我去應聘。然而工頭說,你兒子太小洋人不收。爹懇求他們高抬貴手,說孩子十五歲了,只要吃飽飯見風就長,一家只剩下我們父子兩人絕不能分開。不曉得是那人可憐我們,還是他們找不到人讓我充數,我們父子被接納招聘了。得到兩千個銅板,父子倆去水仙宮一家故衣店各挑了套衣服,再到澡堂泡了個澡梳洗齊整,閒逛至橋亭今天這附近吃了餐飽,父親還叫了支白燒。當晚我們第一次住上客棧,第二天睡醒覺用過豐富的早餐︰豆漿和油條,將剩下的錢盡數給予碼頭上的乞丐,徑直上了船。
■二
一望無際的大海,遙無盡期的水路,綁在手上的繩子給解開了,有誰會捨生跳下去餵鯊魚呢!艙內充斥著海鹽、汗水、尿臊、嘔吐物混成一團的熏人濁臭,東倒西歪的男人們如欄舍中待宰的豬,拖著長長的尾巴,等待上天最後的審判。初時我餓鬼般地搶吃,幾天後因艙內沒法走動開始食滯,鼓脹的肚子再嚥不下一點東西,時不時放個臭屁熏得人人嫌惡。父親用繩索將我綁起來,叫我踩上船沿屁股朝海,處理掉胃腸內塞滿的垃圾。看著腳下滾滾浪濤我惶恐之至,船身不斷搖晃沒能蹲好,一陣浪潮劈頭蓋腦將我打落,暈倒甲板上不省人事。
父親把我拖進艙,船底沒有一絲地兒是乾的,我全身溼透沒衣服換,渾身溼漉漉夜裡發起高燒。我看見我的娘,拚命喊「姆啊」。父親愁眉苦臉無計可施,跪拜向空中祈求︰老天爺請不要帶走他,志新是利家唯一的根苗,如果一定要死一個,我願意代替兒子。
常言道同舟共濟。然而同來的人們沒有一絲兒同情心,私下裡議論紛紛,說這小子恐怕惹了瘟疫,如果不將他扔下海,全船的人都會被傳染時疫而死。父親急切地大聲分辯道︰我們父子連鼠疫都躲過了,哪裡會惹上瘟疫!此時一位叔叔站出來撥開眾議,說甲板上酷熱難當,底艙空氣不流通,這孩子只是腸胃郁積而已,咱們同坐一條船怎能落井下石?說罷他拿來海水打溼的小包袱,解開油布取出一套乾淨衣服,對父親說,給孩子換上吧。接著他又親手將我脫下的衣衫扭乾,抹去船艙的水跡鋪上油布讓我躺下。我穿上寬大的衣衫迷迷糊糊睡去,據說他一夜沒睡盯著我,在我的太陽穴和肚臍上搽幾次萬金油,不時順時針按摩我的肚子。清晨我醒過來肚子咕嚕咕嚕地響,解手排泄出肚腸廢物,病即刻好利索了。
父親感激不盡要我向恩人叩首致謝,只見他一味擺手道不敢當。父親與他時作交談,得知叔叔是惠安崇武人,姓張名崇武,鄉人皆稱其張二。父親說,人家已有一對兒女,否則要我認他義父。叔叔撲斥一笑,道他不過才大我十二歲,怎麼當得起我父親?之後父親叫我稱他二叔。
氣候越來越熱。白天艙底悶熱得像火爐,甲板被烈日燒得滾燙,只能夜裡上甲板靠船沿吹吹海風。二叔抽人家給的菸草解悶,對大海噴出一個個圈圈。這些天不少人病倒不能進食,船上淡水配給嚴格,他們已經乏力上去呼吸新鮮空氣。睡在病人旁邊的恐怕被傳染急於向上級報告,船員用帆布將底艙隔開一部分,將這些人拖到船尾,每天都有人被扔下海去。船長命令伙房煎熬一大桶草藥,按人頭每人分給大半碗。
自上船我就用小刀在船上刻記號,頭頂已見五個「正」字,表示船已在風浪中顛簸二十五天。二叔告訴父親,船已經駛出南海進入南洋群島附近,即將到達目的地。他日不曉得咱們能否一起工作,萬一失散哪位先回家鄉,拜託去廈門溪岸寮屋區看看我的妻子兒女,我兒子名叫張天賜。父親說等攢下錢落葉歸根,必先到廈門拜會弟媳婦,然後回鄉下買兩畝水田蓋兩間房子終老。一路上雖歷盡艱辛,但機會就在前面,生存者充滿希望。
清晨船駛入一處港灣,遠遠的地平線上出現一片陸地,人們確定是島嶼而非海市蜃樓,紛紛衝上甲板歡呼︰到了!到了!幸福終於降臨,錦秀前程就在眼前!正當豬仔們互相擁抱喜極而泣之時,忽然一排山樣高的巨浪打過來,船身立即傾斜人們全都摔倒。近海一側的人紛紛滑落到甲板邊沿落水,近島嶼一側的則被浪濤狠拋出去。靠著舵房的二叔抓住機房外的繩子沒有滑落,他迅即扯下內牆上兩個輪胎,並將其中一個扔給我們兩父子。人們來不及哀號又被第二個浪頭擊中,甲板上其他人都跌落海被浪濤沖散。緊接著聽見船上桅杆相繼折斷的巨響,船長室和舵房皆被擊毀,船工均來不及逃生。船身搖晃即將沉沒之時底艙穿破開大洞,那些困在裡面已經死去或奄奄一息的豬仔,隨著惡浪或撞上礁石,或湧向附近島嶼險灘,多數人已沒有反應隨波逐流。眨眼工夫船體四分五裂,碎木板在水面上飄流。
我接下不期而至的輪胎竭盡心力喊叫,洶湧的海浪掩蓋落水者微弱的聲音。轉眼就不見爹爹,估計兇多吉少,他是隻旱鴨子。自小常在溪澗玩耍,夏天洪水來了泥沙滾滾,我和一班孩子手持鐵鉤在溪岸邊嚴陣以待,隨時攔截上流飄下來的財物。成段的好木材、家具、被單衣服、雞鴨豬狗。有一回漂下一頭十來斤重的豬仔,被纏在岸邊荊棘中咿哇大叫,我用繩子纏住腰,一端綁在大榕樹的分叉上,跳下激流頂著洪水將豬抱上岸。當然,在海嘯肆虐面前泳術再高也無能為力,若非二叔扔給那隻輪胎,我同樣要葬身大海。只記得在精疲力竭無力扶住它之時,我本能地將細瘦的身子穿過輪胎,而後便不醒人事。
不知漂流了多久,當我醒來之時看見一張瘦削黧黑的面容,興奮令她瞇起一臉皺紋。我不明白這人說些什麼,粗聽音調是閩南鄉音,細細辨認非也,夾雜著其他聽不懂的語言。順著老嫗雞爪般的手指,我看到床上有個破粗碗,就像我討飯用的,碗內黑糊糊的似是草藥渣。打量這座竹茅廬,屋頂、牆壁、門戶皆鋪著一層厚厚的棕櫚,床和桌椅乃用籐條編織,做工倒也精緻。我急於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想不起為何來到此地,然而處於半睡半醒狀態發不出聲音。
我懷疑自己啞了,又昏睡過去。
胡吃胡睡幾個晝夜,夢中的我依舊在波濤洶湧中奮戰掙扎,雙臂不停划動,發不出聲音的呼救,一再地浮沉在那場山呼海嘯之中,直至腦子慢慢清晰恢復記憶。想起過往的一切,想起爹爹,不禁悲從中來,聲嘶力竭仰天長嘯,大喊大叫直至泣不成聲。不曉得船上還有多少人存活,生不見人死要見屍,我想爹和叔……然而語言不能溝通頓成障礙,惟有再度入夢,在睡眠中將息,等待心境平伏。
婆婆堅持不讓我起來走動,用手勢比畫要我多吃多睡,指著床邊的尿桶意思讓我方便。有日趁她上山採藥,我偷偷跑到海邊去。遙望大海波平如鏡,走近也不過是緩緩擊節的濤聲。誰知這表面寧靜溫柔的海洋何時翻臉咆嘯,吞噬無數生命?極目處有一團白色泡沫隨浪漂流逐漸靠近陸地。腳步蹣跚踩著沙灘撿起一顆螺殼,貼上耳朵聽它嗡嗡作響,不知它想告訴我什麼。此刻那白色物體接近灘塗,我走近一瞧差點昏倒,那是一具被海水漂白的屍體,身軀腫脹一絲不掛,皮膚起了鏡面就快爆裂開來。我跑開翻江倒海嘔吐起來……
老人家終於找到海灘來,見狀揮手招來幾個年壯村民。四位只穿短沙龍的男人扛著一幅竹杠,竹杠下纏著棕櫚繩編織的網兜。他們搬起漂過來的海難者,像鄉下人抬豬一樣,死人已面目全非無法辨認。所有海嘯中的罹難者均被葬在山上某處,一具具屍體排成列掩上黃土,沒有墓碑沒有姓名。爹,你在這裡嗎?兒子撿了一條命,利家有後繼承香燈,將來一定要建一番事業。塵歸塵,土歸土。安息吧,父親!我又幾乎暈倒過去。
婆婆視我為其親人,默默地為我做事。她將竹筒子裝上淘過的大米放在火上烤,用椰子油爆香小魚乾給我下飯。這條村的人並非用手抓飯,他們用木材做成筷子,飯攤在芭蕉葉上是因為缺乏器皿。他們不朝東跪拜,而是串起精緻的木頭珠子唸頌些什麼。婆婆捧出兩件麻布短沙龍,親自引領我往山泉洗澡,用剪刀剪掉我的辮子,指著豬尾巴嘮嘮叨叨,諒是嫌頭髮骯髒生了蝨母。老人就地親手替我洗二叔給的那套唐裝,罐頭盒內的液體是皂筴子煮的鹹液,衣服晾乾折疊好放在我枕邊。尤其令我感動的是她讓出唯一的竹床,多日來一直捲曲在靠背籐椅上。
後來老人天天帶我上山去幹活,碰見村民與之打招呼,遇見男人我聽見她稱「爸爸」,遇見女人叫「娘仔」,分明是閩南話。老人指著大海表示我來自遠方,又指著藍天似道天意吧―這個男孩是上天送給她的禮物。一直到我明瞭幾分當地語言,才知道這村莊住的不是馬來巫族人,而是幾代「峇峇」。婆婆的兒子死於海難,而我誤會了她的年歲,南洋女人海風吹烈日曬,不耐老且壽命較短。
無論如何不能在這小島終結一生,我才十三歲,一定要出去尋覓新天地,但我不能貿然離去傷害這善良的女人。勉為其難度過幾百個不分春夏秋冬的日子,我已經基本上聽懂當地土語,身體已恢復正常,應該是走的時候了。有一晚我雙膝下跪感恩娘惹的救援,請求她原諒我離去。我儘量用身體語言表達尋找「爸爸」的願望,如啞巴用手語加上他們簡單的語言。娘惹終於明白我的心緒,流淚為我準備行裝:香蕉葉包著飯團、兩顆椰子、竹筒裝滿泉水、小包袱內捲著兩套換洗衣物,全部掛上我瘦弱的肩膀,一雙爛布條加細麻線編織的草鞋送到我手中。異鄉人一再跪謝,摟著救命恩人哭,發誓找到爸爸就回來看她。已經走出好遠娘惹還立在村口,我朝她揮手大聲喊叫:「阿嫲,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