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族是山神最溺愛的孩子,擁有一般人無從想像的力量與智慧,他們能與萬獸交談,傾聽水流的呼喚、風的迴響,還有品嘗無時無刻幻變的植物氣味。其中最為特別的就是能夠容納蒼鷹靈魂的人,這種人具備一種在將來被稱為「全景視力」的特殊天賦……
●西方奇幻x中式玄幻,台灣正統奇幻文學旗艦店奇想展翼第四卷!秀威資訊與金車文教基金會自2016年起長期合作「金車文藝中心奇幻小說獎」,為奇幻實力寫手開闢發表空間、並挖掘、培養出更多台灣在地創作人才,第四屆大獎賽事自2017年1月至12月徵稿長篇小說創作!2018年出版並頒發三部決選大獎傑作!
●本集收錄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得主/才女作家邱常婷得意之作〈阿帕拉契的火〉,以壯闊設定,重溫《怪物之鄉》風味的鄉野奇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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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原創奇幻唯一指標──金車奇幻小說獎.得獎傑作選奇想展翼第四卷!
王麗雯〈流放矢車菊〉
混種人魚容克海倫有著古怪的姓名,顯赫的家世,在種族肅清運動中被流放至荒涼苦熱的矢車菊島。在荒島上她被迫照顧一種神秘野獸,因長官莫名的器重成為少數享有自由的囚徒模範。流放期間她反覆思索自己究竟犯了什麼罪,「我」是什麼身分,卻始終沒有滿意的答案。
邱常婷〈阿帕拉契的火〉
來自東方的人類學系副教授與其學生,前往阿帕拉契山脈尋找一棵千年巨樹,卻遇到了守護古樹的少數民族耆老,這名老者於是向他們娓娓道來一個從未有人知曉的秘密……關於神秘的拉薩族,桑奇與萊昂,以及那些曾經存在最終卻滅絕的生物,牠們最終的天堂。
林子瑄〈蕭月孟國離野納三界〉
滿洲國有著滿清最後的皇帝、擅於戰爭的東北漢子、爭取韓國獨立的革命家、以及中國軍隊的菁英軍官,還有俄國人與蒙古人。在如此眾多的種族民族身分裡,有著幾位擁有異能的奇才,他們效忠所屬的政治軍事團體,在烽火蔓延的時代裡,為主子解決科學軍事武力無法解決的案件。在深夜的烽火領土間,這群人領了主子的命令,翻山越嶺抵達荒野,著手處理正在發生的詭譎異象……
沈琬婷〈峽海紀年〉
「如果一個民族,從來沒有文字、沒有史書傳世,那會怎麼樣?」自由潛水的好手王亭在一次深潛意外中,無意間來到了一個異樣的世界──峽海。峽海為兩座陡峭山壁間的孤獨海洋,以海生的種族為統治者,統治著海洋與山壁石洞間的哺乳類。峽海沒有文字,國族歷史倚靠御用詩人代代相傳,改朝換代時,必先殺前朝詩人。王亭受當朝詩人所託,將峽海的歷史以文字寫下,以便日後攜回峽海流傳,但當王亭返抵峽海,時間卻已經過百年,正逢王室兄妹爭權,她手中的史書意外成為了必爭之物,而她也陷入了王室鬥爭與歷史正偽的衝突中………
江尋〈狐狸城〉
燈籠火光照耀的原野景色不斷向後退,長草往兩邊被撥開,這座城自己在動,以近乎奔馳的速度往某個不知名的方向移動著,而我認知裡的泉水聲,其實是這座宅邸踩濺泥沼的聲響。
這城跑著、向何處跑著?為何而跑著?如果這不是夢,實在無法解釋我身在哪裡。
作者簡介:
[策劃]金車文教基金會
奇幻文學作品可以奔馳在浩瀚宇宙、穿越時空,讓作者發揮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在這個獎項中,奇幻風潮因眾多優秀作品而激盪出不一樣的火花。在未來,我們期許讓這股奇幻的河流,陸續地匯入各屆傑出作者的想法,提供讀者徜徉在這片時而寧靜、時而洶湧的奇幻海洋。
王麗雯
台大中文所碩士,曾獲國藝會創作補助、金車奇幻小說獎、台大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菊島文學獎、台北市青少年文學獎等獎助。
邱常婷
一九九○年夏天出生,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研究所創作組畢業。對於撰寫故事異常執著,也從事同人小說、類型主題的創作,期望像卡森.麥卡勒斯一樣,與所創造的人物生活在一起。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瀚邦文學獎、金車奇幻小說獎等。目前任職友善書業供給合作社,《閱讀的島》獨立書店誌雜誌編輯,出版有小說《怪物之鄉》。考慮在人生的後半段,到家鄉的海邊開一間小書店。
林子瑄
現職為雇員,主要於整理糾結事件的文書工作,於假期時才能從事創作,對於文學創作仍抱有理想,自我期許能有更多作品問世。
沈琬婷
作家,劇場藝術工作者。台北出生、新竹長大,在嘉義的鄉間度過童年時光。台灣文學獎與台北文學獎雙料得主,劇本作品於台灣、香港等地多次上演,同時也以偶戲工作者身分於亞太傳統藝術節擔任駐村藝術家,現居於上海進行駐地寫作計畫。
江尋
世新大學數位愛文芒果設計學系畢,現職為秋刀魚。
最近的煩惱是不想動,最近發生的特別開心的事情是發現每工作五天就有兩天可以躺在家裡動也不動,如果可以隨便許一個願的話希望快點世界末日。
章節試閱
第一屆.首獎〈流放矢車菊〉
王麗雯
*
當我看見流放地盛開的矢車菊,即使身體倦痛,心卻豁然欣喜。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看見矢車菊,卻是第一次遠離家鄉,擺落骨瓷花瓶與象牙窗框的束縛,看見這種海風下的藍,瑩澈柔潤的藍。一朵朵,一叢叢,沿坡燒灼整座荒島。
我隨隊下船,穿過巨大深水碼頭,走上依山而建的灰石小路。許多島民在路邊覷看,一身黝黑,穿粗糙的白麻衣與涼鞋。我膽怯,企圖擠進隊伍中央遠離人群。一個男人在我經過時吐了口水,露出島民特有的細碎尖齒。他沒吐著,隨即被士兵拿鐵棍狠狠敲頭。他們故意打那男人的牙齒,打得他跪爬合掌,如猴子吱吱哀鳴。我試著不去想男人敵意的瞪視,但一閉眼,掌心的灼熱便痛入骨髓。心一安靜,痛苦就飛揚,再再提示我為何來到這裡。我是什麼樣的人。
在隊伍前頭是另一列罪刑更重的囚犯。他們上身赤裸,除了手銬腳鐐,還戴著面罩與頸枷。他們垂頭踽踽而行,背部烙有更巨大的矢車菊印,滲血、結痂、浮凸,如一窩盤亙的赤紅小蛇。那烙印不只咬嚙他們,也啃噬我們,所有人。
我的家人無罪卻四處流散。父親在北疆湖泊監獄,母親在盲原,弟弟在鐵森林改造場。我在矢車菊島服苦役,漂流最遠、刑期最輕。五年。
我們在小路盡頭的灰碉堡前集結。有群人坐在門口抽菸,見我們來,不耐煩地起身,繞圈打量。其中一位戴橘紅軍帽的男人指著我問:「妳,哪來的?」
「大人,容克家的罪人。」一旁的士兵趕忙補充。
男人哦一聲:「這麼說,是混種人魚啊。帶她進來!」
我跟隨他們穿過晦暗陰涼的正廳、食堂與機房,來到走廊盡頭的房間。他命士兵關門,出去。房裡只剩我們兩人。
「容克家的―名字是什麼?」
「海倫。容克海倫。」
他命我站直,不許動,撕掉我的衣服。
「來啊,站好,讓我找找妳的矢車菊記號。」
「在手上,大人。」
他獰笑:「是嗎?別說謊,該不會在屁眼上吧。」他捧起我的一隻乳房仔細觀察。「跟人類娘們沒什麼不同嘛。」又分開我的腿,捏捏大腿肌肉。「怪怪,人魚也能站?」
我無罪卻被判刑嗎?這話不夠精確,應該說我天生便有罪。我是十六分之一的混種人魚,是白塔決心肅清的外種貴族之一。我告訴自己對裸體羞恥,是奴性堅強的人類才有的思維,但同時我又努力說服自己:派駐流放島的官員也許身不由己,他們也許不得志也許鬱悶,處境比起囚犯也好不到哪裡去。就算無禮,也可憐得情有可原。
他從肩背撫摸我的身體,喃喃說:「可惜啊,這好皮膚很快就要沒了。太陽毒,人魚特別不禁曬。」我不知他的經驗從何而來。他繼續翻看掌上的罪人烙印。這是新傷。天氣炎熱,旅途多塵,傷口起泡發膿。
「為什麼烙手掌?」
「為了不讓我施法,也證明我不如人。」
他呵呵大笑,撕掉我的水泡。
我渾身顫抖,但盡量不哭叫。無論如何絕對不哭。
「妳是人魚?不像啊。施法給我看,舉起尾巴給我看!你們不是可以自由變化嗎?快變呀!」
門嘎地一響推開了。一個高瘦的黑髮男人大步走進,身旁跟著另一位年長些也矮小些的灰髮男子。黑髮男人隨手拉張椅子坐下,灰髮男子侍立在旁。帶軍帽的男人甩開我,朝他倆翻翻白眼。燭火將三人身影映得細薄,彷彿都被灰堡誘捕、蠶食、生吞。
黑髮男人支頤微笑:「左拉,玩遊戲怎麼不找我們?來啊,繼續玩啊。」
左拉壓壓帽子,瞪他們一眼,隨即哼一聲甩門走了。
黑髮男人輕輕笑了。他轉頭,面無表情掃視我:「約瑟,讓她穿衣服,帶去醫務室。」
「是。」年長的男人點頭。他找出一套囚服給我,揮手示意我尾隨。他的步伐又大又急,我得不時小跑才能跟上。他沉默地清瘡包紮,又遞來一條麻斗篷,開口說第一句話。
「人魚怕曬。」他也這樣說:「為了以後好好幹活還是給妳方便。走吧。以後看到左拉,那個戴橘帽子的人就走遠一點。」
我點頭致謝。日頭高照,我一出醫務室便渾身發汗。我拉起斗篷遮掩陽光。手掌依舊刺痛。憤怒從未消失,但值得萬幸―理性尚未潰堤。我還在想,我為何來到這裡,我是什麼樣的人。
這個夏天,還長著呢。
*
我們容克一族,早在更新世政權建立前四百年,便世代久居白城。即使白城數度易主,我們總備受禮遇。來到流放地前,我天天過著刺繡、種花、彈琴、跳舞的生活。我的人生目標也是所有富人子女的目標,優裕涵養,於適齡時婚配,養育同樣嫻雅的子代。我喜歡讀書,喜歡古老秘術,但這不過是寫意消遣。在我看來,汲汲營營嘶吼吶喊都是凡人的特質―太熱切的吃相是很難看的。我們家唯一汲汲營營的是父親,他議事講學,著書演說。回家後他常窩在沙發忖度:我是否說錯了話?方才那些人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杯弓蛇影惹得全家哄笑不已。沒人懂他窩囊的煩惱。
矢車菊島的生活很單純,囚犯的工作就是植草除草、推車鋪路、燒火、煉鐵與傾倒廢料。每月新船進港當天,我們會有例行集會,宣布要事,公開獎懲―大多是懲。若被指定為最佳囚犯,就有一個月夜晚帶著鐐銬放風的機會。當初一同入島的重刑犯並沒有和我們一同工作,有人說他們被終生監禁,也有人說他們在後山服更粗重的苦役。我們有時也花一整天蒐集海帶,自製道具克難地撬開一簍簍鹹腥的牡蠣;定時排班走進海蝕洞,餵食一種流放地專門培養的行獸,我不知牠確實的名字,人們這麼稱呼,我也就這麼喚牠。頂上的人叫我們做什麼,我們就做什麼。說實話很重複,都是沒什麼意義的粗活。頂上的人鎮日抽菸,躲在無風雨也無日頭的碉堡小心翼翼分配少量的菸草,糖與茶葉。他們也不知該給我們分配什麼工作,也不明白自己該做什麼。海島雖美,但沒多久便令人感到荒虛不值。憊懶的軍官卑屈的罪人,消磨人所有興致。
除了醫官約瑟,他總聚精會神替人治病,無論士官、島民或囚犯都一視同仁,從旁人的謙敬,就可知他頗得人望。全島最重要的三個官除了醫官約瑟,還有副首領官左拉和首領官望。流放地的軍營天高皇帝遠,人治勝於法治,許多事都是看長官的心情與喜好決定。左拉,這大概也跟約瑟一樣是外地人的名字吧。他待得最久,愛擺架子,愛拍馬屁的士兵與囚徒也不少。反觀單名望字的首領官,出入沒什麼跟隨者,排場反而比呼風喚雨的副官左拉更遜色。他看上去還十分年青,深沉眉眼與跳舞般輕快的步姿,我總覺得有說不出的古怪。
我來到這裡,才知道世上原來真有行獸這樣的生物。這是種頗具靈性的巨大食肉野獸,小則一公尺,大則數公尺。蛇尾魚麟,牛鼻狗嘴,身軀像傳聞中的龍,不過臉則混合海豹與人的特徵。牠們的臉廓像海豹,漆黑光滑,但生滿巨齒,從頭頂至脊梁覆著一排生倒刺的暗綠鬃毛。獸眼圓而幽深,眼上有幾根稀疏白毛。動物有了眉毛就像人,彷彿有表情,會思考,看久了有些嚇人。有些體型似魚,身側有長刺,面頰生有長鬚。有些體型似鳥,擁有巨大的青藍羽翼,一根短羽比我的手臂還長上三倍不止。所有行獸終日蟄伏海蝕洞底,半瞇著眼,似醒非醒。海洞連綿,外圍堆滿亂石與刺網,非常深,非常濕,非常陰冷,我每次離開海洞,臂上總爬滿雞皮疙瘩。
老囚犯說成年行獸很有價值,魚行獸可以運輸貨物,鳥行獸則是重要的活物武器,馴養得宜,可以誅殺公海海盜與叛亂分子。不知他們從何處捕來,又如何培養這麼多?行獸數十,野性難馴,全需白城的安撫師加以牽制。不過我來到島上前幾個月,安撫師便因病過世。眾人都說:他是活活累死的。才三十歲,死時滿臉皺紋,掉光了頭髮。
每逢輪值餵食,眾人總顫抖不已。我倒不覺得有什麼可怕。我提飼料,一洞一桶,先潑一、兩勺在地上吸引行獸注意,再將整桶飼料潑灑在雙人浴缸大的石槽裡。一般人就是在這時被攻擊的。大多時候行獸總閉著眼,巨大灰敗像太古石像。當牠睜眼看人,那灼灼的目光蘊藏意志,有時狂暴有時慍怒,但更多時候,不過是犬科動物瞳孔常泛出的憂鬱與孤獨。行獸背後,數重海洞幽深,似乎洞中有洞,隱隱透光。我從不敢越雷池一步。
自從前安撫師過世,官派安撫師尚未遴選上任,失去箝制的行獸更加躁動,餵食事故頻傳。本就十分忙碌的醫官約瑟更是疲於奔命―他是島上最有官樣的人了。
「雖然你們死了,我們完全不必負任何責任。」集會時,約瑟爭取了一小段時間發言:「但萬一沒死成,我就得一個個把你們治好―實在累人,也浪費物資。」
他詢問是否有稍通動物性情,不容易被攻擊的囚犯。比如以前待過馬戲團、當過獸醫,在動物園工作的。要是自願,只需負責餵食,其餘勞役可免。有人從背後推我一把,我一個踉蹌站了出去。
「海倫?」他詫異看我一眼:「難得妳這麼積極主動。」
「有人推我。」我老實說。
此時身後的人群忽然歡呼喝鬧起來:「那好,她不怕―以後就給她餵啦!」他們什麼也沒看見卻指證歷歷,將行獸說成我的寵物,又說餵行獸之於我,就像餵雞餵豬那樣簡單。我忍不住低嘆,他們與我非親非故,這樣扯謊,無非自保而已。以前在白城,人們喜歡奉承我像白雪公主:黑檀木般的長髮,玫瑰般的嘴唇,白雪般的皮膚。在這裡,他們說我的頭髮像團海草,眼神像魚一樣木。當我面無表情站在隊伍裡,那張臉就充分顯出了魚相,需要互動,就以完美的笑容偽裝。我走路像魚踮起尾鰭,喬模喬樣學人頂天立地。也有人說我像修長的水蛇,嘴唇如珊瑚,皮膚如珠齒牙如貝。但無論如何,就是換了一組形容詞。我常偷偷照鏡子,除了手上多一枚火印,看不出和之前到底哪裡不一樣,但聽著聽著,自己也確實糊塗起來。
於是第二個月,我便專職飼養行獸。那些本該輪班搬運飼料的囚犯看我好欺負,個個都偷懶。我不想多生事端,自行要了推車,從營地一趟趟搬運七十多桶飼料。我手上的刺瘡與燎泡從未消過,我盡量忍受;沒人跟我說話,我也盡量忍受。
所幸這樣的日子並未持續太久。那天我一如往常獨自工作,其他囚犯各忙各的,或依舊偷閒看熱鬧。一個盤坐營地角落的女人突然咒罵一聲。她紅唇紅髮,一身古銅色的肌骨壯健結實,頂著一頭參差不齊的短髮,比男人還高出兩個頭不止。遠遠望去,如著火花樹,熱情暴烈。她大步走來,我下意識後退幾步,她一把扛起飼料桶摔上推車。
「推去哪?」她瞟我一眼。
「不必幫我。」我說:「請回去休息吧。」
「請?」她挑挑眉:「有夠做作。推去哪?」
她這樣說我也懶得道謝了。我悶頭領路,聽女人大聲嚷嚷:「從沒看過像妳這麼扭捏的人,哪來的?」
「白城。」我低聲答。
「殺人?」
「不是。」
「叛亂?」
「不是。」
「走私?強盜?賄賂?」
「都不是。」
「那還有什麼罪會被送來?」女人翻翻白眼。
「種族驅離。」我說:「非人類的種族就是罪。」
「是嘛。」她興趣缺缺地咕噥,我點點頭,關於我的事就這樣說完了。
「那妳呢?」我反問。
「殺人囉。」她笑笑,掀起上衣給我看盤據胸腹的矢車菊烙印。在一般監獄,這個烙印必須公開袒露。因為流放地看管相形鬆散,她才有機會穿回上衣。我忍不住閉上眼睛。
「我都不覺得嚴重,妳又在難過什麼勁兒?」女人再次翻翻白眼:「對了,我叫馬蒂。」
「我叫海倫。容克海倫。」
「容克家?跟降服南方諸嶼的容克法師有關嗎?」馬蒂喔了一聲。
「是,他是曾祖母的弟弟。」
「我們馬戲團曾演過他的故事,︽戲懲白鯨︾嘛。嗯……不過是當戲班還養得起海豹與水舞舞者的時候。」她眨眨眼:「真好玩啊,沒想到竟然在這鳥不生蛋的後花園,和大法師的子孫相遇。」
「現在不錯啊。至少在流放地,我們還能在自然中行走呢。」馬蒂笑笑,幫我把飼料推到洞口,站在外頭看我餵食。她幫我推了餘下幾趟,臉不紅氣不喘,而我著實輕省不少。一路上馬蒂總有說不完的話,毫不介意曝露自己的過去:她是馬戲團團員,自小賣藝維生,喜歡上一手調教她、長她十多歲的團主,但團主只不過把她看成一種便宜有趣的玩意。後來她失手殺死他,鋃鐺入獄,又在獄中屢屢跟其他女犯打架,就一路流落至此。沒辦法,生氣是忍不住的。
回程時我倆轉過草坡,碰上一群囚犯燒整野地。大火大煙燻得我們倆涕淚直流,為彼此的狼狽而哈哈大笑。馬蒂說她來這七年了,有個死去的朋友就是負責燒火的。他什麼都得燒,燒野草,燒石灰,燒屍體,每次見面都滿身煙硝。但每次看他燒地,那平靜柔順的神情簡直不像苦役,反而像整理後院雜草。這侏儒學士只當了短短半年的官就被流放到這裡,不出半年就死了。雖說是官,也沒人知道他是誰。但話說回來,人都來了,以前是什麼做什麼都不要緊了。馬蒂血氣方剛來到這裡,侏儒學士和我這麼乖巧也來這裡。都一樣。
我們看懸掛海線的日落,看矢車菊潑灑一種光冽的藍,浸著霞光,分外迷離嬌脆。若不曾烙印我身,她將是很美的回憶。不知不覺,我們已經走回營地,新朋友向我輕快地告別。這一天,我似乎在無盡重複與疲憊中重獲一點滋味。我還是相信痛苦與孤寂只是一時,只要耐心,終究能等到溫暖。
*
起先,只是幾個家族無聲無息地消失:藍兀兒家,慕古家,解家。我們當初還以為他們旅行去了。
後來,城裡揭發了越來越多的異族犯行:某位翼人子爵偷盜無數;矮人副警長嚴重貪瀆,動員全家族暗中洗錢;植物園園長兼國家科學院士,樹人黑胡桃女士涉嫌培製大量毒品四處流售。後來也無須太多理由,各地成立甄別中心,鼓勵自首與舉發,凡有十六分之一以上外族血親者,都需集中扣留。
父親火速辭職,上頭也批准,我們閉戶不出,試圖動用所有可能的人脈潛逃,但還是很快被拘留定罪了。即使我的母親是不折不扣的人類,她也還是被判了刑,理由是自願受異族同化,思想搖擺而危險。我們是第三批,輪到我們受審時,由於牽連人數太多,便下令悉數烙印流放―容克一族何曾想過會有今日這樣的屈辱?據說,我們是海神次女的後裔,善言語、潛泳、音樂與大洋祕法。傳說總是附麗,我不怎麼相信。我只知道信史:我們的祖先數百年自沿海崛起,出過國民樂派的交響詩大家、皇家鑑寶師、無數爵爺夫人。在身懷秘術的年代,他們曾受命與海底王國交涉,隨行軍旅,參與大大小小的戰役。
我想馬蒂所說的,也許就是百餘年前曾出征南海諸嶼的容克海鶇。但︽戲懲白鯨︾?我就不知是什麼故實了。到了我們這代祕法已完全失傳,我也僅有十六分之一的血統。曾祖母才是我們這一脈最純的混種人魚:半人魚,容克海鶇在︽我的大洋故居︾自述中鬼靈精怪的長姐。我看過她的畫像:雪白臉皮,眼距稍寬,灰藍圓大的眼珠盡露狡獪之氣。畫裡的她不合禮儀咧嘴而笑,露出三角細齒,笑渦延伸至鮮豔修長的藍耳朵,像熱帶魚的鰭。聽說她總是穿著內縫魚骨裙撐的紫繡錦服,步態婀娜,沒人知道裙子裡是腳還是尾巴。她最自豪的,就是兩排細碎尖白的牙齒,掉了又長,從來不酸不蛀……
拘留之初,他們找來過去女校的禮儀老師感化我。我的老師一如往常引經據典,要我認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放下屠刀,回頭是岸。
我端坐卻轉著筆,想著自己究竟犯了什麼罪,握著什麼刀。這個問題其實是「我為何來到這裡」、「我是什麼樣的人」的另一種變形。她說可憐的孩子,妳還不懂這罪有多深吧,掏出袋裡的書,本本都是論辯非人種族為何次等,為何醜惡。我說請讓我讀讀,她就走出去,從玻璃窗外殷切地看我。我終於能爽快地嘆口氣。她很和藹,不過說的都是別人教給她的那一大套,沒什麼自己的思想,又或者,奉行體制就是她的思想。這些書無非是以各種繚繞的論證,說我們這種存在就是原罪。只要有權力,聰明人都為你服務,聰明人會讓自己往合宜的方向繼續加速聰明下去,整個社會就是這樣演化起來的。按理來說我們海氏一族,不,容克家,在沿海發跡的時日還比更新世政權還早。那群在北方古國奪權失敗的逃難者若不是仰仗當地望族接濟,當初是無法在這塊土地立足的。人類、人魚,矮人,樹人等大家族任他們自由傳播思想,帶他們在廣袤的南方大地四處遊覽學習,傳授另一套植物與動物,礦脈與海洋的知識。
他們則帶給我們北方古老的符文、星象、火器與冶金術,政治與教育的體制。這個國家最初是各族共同締建的,可惜我們的祖先沒有爭王的意識。建國之初我們被封為貴族,賜予「容克」尊姓。我的姓名有四個字,比起一般人的單名,更高貴有氣勢。課本對當初他們如何狼狽,如何接受望族捐助隻字不提,然後再讓禮儀老師拿這種課本教我。實則我們所知比她還多。為了防堵北方古國的追擊,人們還頒布一套禁北法案,拒絕一切古國的人事物。諷刺的是他們如此厭惡古國,卻又因襲諸多古國制度。更諷刺的是,現在被清肅的每派異族貴冑,當年都曾列席簽署法案。這次新政就是拿禁北法案稍事調整就公佈了。他們喜歡拿特定族群轉移社會的怨氣,建國時是北方人,和平時是年輕人,現在是我們。
我洋洋灑灑寫下悔過書。寫他們想看的吧。我只希望有機會跟家人重聚。節制隱忍,善解人意,是容克一族的天性。非人種族已經在白城佔據太高太多的位置,也無法像先祖各展所長。我們也確實心懷僥倖,忘記一味謙順不懂自保是多麼危險,人的理性與良善都是此一時彼一時,不可靠。
來到島上以前,我原以為自己只是從白城監獄移送到另一座監獄。但在這裡,我雖工作繁重,卻能自由行走與聊天。每天總是馬蒂推車,我負責餵食,我漸漸忘了自己犯錯服刑,以為自己天生就該過這樣的日子。城裡的花影煙雲,越是回想越是稀薄。平順善忘―這不就是意外的幸運嗎?偶爾交通船會順道捎來中央的消息。據說因無人願意派駐矢車菊島,新任安撫師持續空懸。這個官因管理行獸,官小責重,故直屬中央,免不了精挑細選。
我只見過行獸飛一次。士兵跨騎行獸準備出巡,才剛跨坐沒多久,行獸便瘋狂嚎叫,摔下背上士兵,狠狠撕啃。幾個士兵連忙朝行獸的腳開槍。行獸重重摔在地上,嘴裡還銜著露出半條小腿的士兵。他們射了幾次麻藥,行獸怒吼幾聲便不動了。幾個士兵拿魚叉撬開行獸的嘴,拖出胸腹被咬出成排血洞的士兵。
「死了。」約瑟嘆口氣:「找地方埋了吧。」
「那行獸……」
「拖回去,別讓牠受傷。海倫妳跟去看看。」
眾人費了一番功夫才將行獸拖上木推車,又找來二十多個士兵,好不容易才將行獸拉回洞口。那些人飛快走了,留下癱瘓的行獸嘶嘶喘息。我顫抖著撫摸牠骯髒的藍羽―其實很柔軟,不如想像中可怕。我認為牠如此鼓噪並不是發怒,而是害怕,彷彿有什麼東西正挾制牠。海洞四壁滿是灰綠刻痕與駁痕,生滿綠苔,正後方岩裂尤深,可能是行獸長期劇烈甩尾撞碎了岩石。行獸尾巴上也嵌著不少碎石,輕輕拔起一塊,傷口便滲血。眼下這隻受傷低吼,沒多久從其他海洞也隱約迴盪陣陣可怖的低鳴。我覺得可怖,不是因為兇殘,而是那淒涼的低鳴會傳染。
「這是幼獸。」背後忽然傳來人聲。我回頭,年青的首領官緩緩走來。
「短角,羽色偏白甚至透明,爪子卻利。」他說:「幼獸最容易出事。」
首領官在行獸面前停住。伸手按住牠巨大濕潤的鼻尖,閉眼默念,似乎正施行一種我不知道的法術。漸漸行獸的鼻息低平下來,他由上自下輕刷行獸眼瞼,姿勢優雅像指揮樂曲。那幼獸便閉上眼,沉沉睡去。
第一屆.首獎〈流放矢車菊〉
王麗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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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看見流放地盛開的矢車菊,即使身體倦痛,心卻豁然欣喜。
這並不是我第一次看見矢車菊,卻是第一次遠離家鄉,擺落骨瓷花瓶與象牙窗框的束縛,看見這種海風下的藍,瑩澈柔潤的藍。一朵朵,一叢叢,沿坡燒灼整座荒島。
我隨隊下船,穿過巨大深水碼頭,走上依山而建的灰石小路。許多島民在路邊覷看,一身黝黑,穿粗糙的白麻衣與涼鞋。我膽怯,企圖擠進隊伍中央遠離人群。一個男人在我經過時吐了口水,露出島民特有的細碎尖齒。他沒吐著,隨即被士兵拿鐵棍狠狠敲頭。他們故意打那男人的牙齒,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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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金車奇幻小說獎評審團好評】
流放矢車菊/王麗雯
阿帕拉契的火/邱常婷
蕭月孟國離野納三界/林子瑄
峽海紀年/沈琬婷
狐狸城/江尋
【第一屆金車奇幻小說獎評審團好評】
流放矢車菊/王麗雯
阿帕拉契的火/邱常婷
蕭月孟國離野納三界/林子瑄
峽海紀年/沈琬婷
狐狸城/江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