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轉

名人推薦：達瓦才仁　財團法人達賴喇嘛西藏宗教基金會董事長

陳大為　臺北大學中文系教授、詩人

鍾怡雯　元智大學中語系教授、散文作家

誠摯推薦

▌曼巴劄倉的晉美群佩

走在西寧的大街上，風捲著黃沙迎面撲來。吉伸手遮擋著，臉上的皮膚，這時也像正在風乾的大地，繃得緊緊的，就要開裂了似的，連嗓子眼也是乾的，她試著用舌尖舔一下上牙膛，結果，被黏住了。五月的天氣，在東京城那邊，正是空氣濕潤，達子香張開古銅色葉子的時候，有些葉子之間，還會含起一個個粉紅色的花骨朵呢！可這裡，不要說生機，迎面而來的人們臉上都沒個笑容，冷漠得像一塊塊鐵疙瘩，還都是漢人，這一點，一打眼兒就明白了。這哪是她朝朝暮暮的西藏，或者圖伯特啊，與中國那些隨處可見的城鎮有啥區別？！她甚至懷疑這裡是不是真的有一個塔爾寺。

她就近找了一家旅館後，洗了臉，刷了牙，換了一身清潔的衣服，這才到服務臺打聽起了塔爾寺。

「不遠，出了大門，往左拐，走過兩個路口，就會看到去湟中縣魯沙爾鎮的車子……」

吉把旅行背囊留在了旅館，只拿起一個小挎包，隨手放些衛生巾呀、手紙呀、錢包呀等隨時隨地需要的東西，就上路了。她走得很急，像是約好了要見什麼人似的。

剛到公共汽車站門口，一輛中巴迎面而來，乘務員吊在車門上，扯著嗓門高喊：「塔爾寺塔爾寺……」她不由分說就上去了。坐穩了以後，扭頭看看前後左右，發現了幾個穿紅色袈裟的僧人，與她在雍和宮裡看到的那些僧人的袈裟一模一樣；還有幾個人穿著長長的藏服，就跟她在電視上看到的差不多，不過，不那麼花俏輕佻，像是剛剛風餐露宿，有種滄桑之感。他們中，有的長髮披肩，有的梳成辮子，這可是她從沒有見過的啊！難道這就是西藏，或者說圖伯特？她尋思著，這時，一陣微風透過玻璃窗吹了進來，掀起了坐在她前後左右的那些人身上的淡淡的羊羔皮的膻味，還有酥油的味道，她深深地吸著鼻子，心跳加快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八個塔，簡直太美了！底座以暗紅為主色，每個側面都突起兩隻白身綠髮的雪獅舉著塔座，塔身向上漸次收縮，中間是一個白色的心臟，前臉的圖案，以暗金色與天藍色為主色，直到多年後她才知道，那其實是時輪金剛，她一眨不眨地從下到上欣賞著：最上面，是個筆直的柱體，舉著月牙和圓圓的太陽……這和她小時候見過的那些漢式碑塔多麼不同啊！

一位梳著兩條乾巴巴長辮子的老婦人，搖著經筒，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由遠而近，一圈圈地繞著塔，直走到她的跟前。不過，沒有看她，甚至都沒發現她的存在，只是對著時輪金剛，躬下整個身子，把臉埋在了塔座上……吉的雙腿在抖，像是進入了某種磁場，淚流不止。

後來，她又跟著遊人的腳步，到了大、小金瓦殿，她使勁地吸起了鼻子，因為又聞到了在雍和宮時聞到的焚香的氣味。是的，這是丁香和紫檀樹混合的氣味，好聞極了。她看了看左右前後，發現這氣味來自一個香爐，那是一個三隻腳的小小的鐵香爐，裡面有一些綠色的樹末在燃燒。她蹲下去，伸手把那淡藍色的煙縷，往自己的眼前聚了聚，香味更加濃郁了。待她站起來時，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株蒼鬱的旃檀樹下，那碩大的樹葉正在清風中抖動著……

「這些樹葉，都會自然顯現獅子吼佛像……」一位僧人主動走近了她，解釋起來。

「真的？為什麼？」她如同墜入雲裡霧裡。

「因為這裡是宗喀巴大師出生時，臍帶落地的地方，後來，就長出了這株旃檀。」

「宗喀巴是誰？」吉的視線離開了樹葉，想起遠在雍和宮時，那位僧人也跟他提過這個名字的。

「宗喀巴，在我們格魯巴眼裡，就是第二佛陀……」僧人講起了大師出生前，釋迦牟尼佛和蓮花生的預言，還講解了大師怎樣出家，怎樣到了拉薩，跟隨寧瑪、薩迦、噶舉、噶當等傳承，學習顯密經典，施教著述，並發現教義之不足，在噶當巴的基礎上，建立了格魯巴，開創了拉薩祈願大法會，修建了甘丹寺。後來，他的弟子降央確傑怎樣建立了哲蚌寺，另一位弟子根敦主巴，也就是一世達賴喇嘛尊者怎樣建立了劄什倫布寺，而當今，達賴喇嘛尊者和班禪喇嘛，又怎樣繼承著宗喀巴大師的法脈……但是，每每提到達賴喇嘛尊者時，僧人的聲音都顯得很輕、很輕，前後左右地看著，唯恐有人在偷聽似的。末了，僧人指著前面略遠一些的地方，說：「那邊有班禪喇嘛的行宮，您不妨參觀一下」。

記得小時候，媽媽和爸爸就提到過達賴喇嘛和班禪喇嘛，媽媽當時還說班禪喇嘛的個子很高，臉上盡是光……啊，也許那時候就註定了，註定了今天？

但是，她沒有馬上去班禪喇嘛的行宮，而是按照門票上的導遊路線，到了大經堂、彌勒殿、九間殿、花寺、密宗劄倉、丁科紮倉，曼巴紮倉，接下來，去班禪喇嘛行宮的路上，她居然走不動了。也不知為什麼會如此的累，要是往常，再走上比這多一倍的路程也不會累的。她是個喜歡走路的人，小時候，玩單槓雙槓，翻跟頭打把式的走路，都不覺得累呢，走這點路算什麼？那麼，是不是剛剛見到那八個塔時過於激動了？這裡的確有個磁場，緊緊地吸著她的腳步，讓她每走一步，都得使出全身的勁兒，她的呼吸也越來越沉了，於是，就倚著路邊的一棵大樹坐下了。她多想喝一口水啊，嗓子眼兒簡直冒煙了！可是，到哪裡去買呢？她可一點也不想站起來，當然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您，病了嗎？」一位小夥子停在了她的面前，他的頭髮那麼長，海浪一般彎曲著，在微風中起起落落，好瀟灑、好帥氣啊！而那穿在他身上的咖啡色藏袍，更與眾不同，筆挺、精緻，她真想畫下他啊！

「您，要喝水嗎？」小夥子接著把手裡的兩瓶礦泉水向她舉了舉。

「想……」她有氣無力地盯著那礦泉水。

「給。」小夥子說著，把其中的一瓶礦泉水擰開，遞給了她，「一般的漢人初來這裡都是這樣的，過幾天就好了。」

她接過礦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像久旱的莊稼，接受了春雨。於是，她坐直了身子，斜著摘下挎包，拿出錢夾，抽出一張人民幣：「謝謝，您幾乎救了我的命。」

「不不不，怎麼可以要您的錢呢？就是一瓶水嘛。」小夥子搖著手。

「這瓶水，如果我跟一個漢人要的話，很可能會趁機抬高了價格。」她在心裡說著，想起從哈爾濱到北京的列車上，餐車的飯菜都是平常價格的幾倍啊！當時，看著她猶豫，餐車服務員就說了：「這算啥，你還沒到中國的那些旅遊景點呢，宰人宰得可邪乎啦，一瓶礦泉水，就是天殺的價格！」

「這不是趁火打劫嗎？」她當時就是這麼回了一句的。

「您不是來自另一個國家吧？」她感慨起來。

小夥子眼睛一亮：「您是我遇到的第一個，第一個說出這樣話的漢人啊！」

「我沒說什麼呀？」

「您說了，說我像是來自『另一個國家』，對嗎？」

「對呀，這是真的，您和我們漢人不一樣。」

吉說著，又看了看小夥子，他的確和漢人不一樣，單說頭的形狀吧，一點也不像漢人那樣偏平，而是前後隆起的，稜角分明的臉堂上，長著一對又深又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樑、微厚的雙唇……有點像她在雍和宮遇到的那位僧人，不，比那位僧人更有個性！她看著他，眼睛格外舒服起來。

小夥子笑了，向後甩了甩長髮：「您這是從哪裡來又要到哪裡去？」

吉就說了她是怎樣從黑龍江的東京城到了北京，又怎樣從北京出發來到西寧，而下一站是格爾木，將從那裡橫穿羌塘草原去拉薩，欣賞那些寶貴的西藏藝術。

「我們一起上路好嗎？我去拉薩朝聖……」小夥子緊盯著她，一眨不眨的。

吉不加思索地點點頭，並把她的旅館地址、房間號和她的名字都告訴了他：「我當然願意跟你一路同行，有個伴兒總比一個人孤零零在路上好。那麼，您來塔爾寺也是朝佛嗎？」

「我是曼巴劄倉的學生，在這裡學習藏醫。」

「這兒不是寺院嗎？」

「是寺院，也是大學。」

「大學？離開這裡，你的課程怎麼辦？」

「以後會補上的……」小夥子若有所思起來，岔開了話題，「對了，您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晉美群佩。」

▌分擔祕密

晉美群佩出現在吉的旅館時，穿著深紅色的T恤、牛仔褲，頭上是一頂黑色的寬邊氊帽。

「你？」吉愣住了，很想問問晉美群佩為啥換了這身衣服？雖然看起來很酷，有點像好萊塢片中的西部牛仔，但她更喜歡他的藏服。不過，她咽下到了嘴邊的話。對她來說，他還是陌生的，甚至很不真實，遙遠得就像她想出來的人，尤其是聽到他那生硬的漢語時。

「需要我幫忙嗎？」不等吉說下去，晉美群佩就發現了床上放著的那個小山似的背囊，不由分說，背在了自己的肩上。

「你沒有旅行包嗎？」吉上下打量著晉美群佩。

「在這裡。」晉美群佩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褐色的布包在吉的面前晃了晃。那是一般僧人常用的布包，現在，只有這個布包提醒著吉，他與塔爾寺的關係。

他們在火車站前買到了兩張去格爾木的臥鋪。一張上鋪一張下鋪。

一上車，晉美群佩就主動把吉的背囊整整齊齊地放在了行李架上。「我睡上鋪，下鋪進出方便一些，你睡。」說著，晉美踩著臥鋪邊上的鐵梯上去了。

「太周到了，謝謝啊！」吉說著，雙手搭在上鋪的邊上，忍不住把憋了一天的話說了出來，「您為什麼沒穿藏服？為什麼要跟我這個漢人一起上路？」

晉美立刻看了看前後左右，還好，旅客們正在上車，似乎沒人注意。

「以後告訴你……」晉美只說了這麼一句。這時，正好有個漢人過來，把自己的背包放在了吉的鋪位下面，看來，他是中鋪的乘客了。於是，吉坐回了自己的鋪位，拿出鉛筆，胡亂地在日記本上畫了起來。

車開動後，他們就各自躺在了鋪位上，一夜無話。到了格爾木，兩人直接去了客運站，打聽到最早一趟去拉薩的客車是第二天中午。於是，兩人在車站附近找到了一家小客棧，各開了一個房間。

因為昨夜在火車上沒有睡個囫圇覺，吉進了自己的房間倒頭便睡，不知睡了多久，被敲門聲震醒了。她趕緊跑去開了門。

「沒打擾你吧？」晉美群佩一手提著塑料袋，一手提著礦泉水。

「該醒一醒了，都幾點了？」

「五點多了。」

「這麼晚了！我們出去吃晚飯吧？」

「我帶來了。」說著，晉美群佩把手中的塑料袋遞給了吉，「這是饃饃，不知你愛不愛吃？」

「當然愛吃了，很像我們漢人的蒸餃。不過，什麼餡的？我不能吃肉。」吉一邊說著一邊接過塑料袋，往裡看了看。

「土豆餡的，沒有肉。」

「你怎麼知道我不吃肉？」

「猜的，你是個善良的人，可能不會吃肉吧。」

「我從小就不吃肉，可能是遺傳，像我奶奶。噢，別盡站在外面說話，快進來。」說著，吉往後稍了稍身子。

晉美進來了，把幾瓶礦泉水放到了兩個床之間的木桌上，順勢坐在了另一側的床邊：「這是預備明天路上喝的。」

「本來我也想到了這一層，可是，一覺就睡了過去，謝謝你啊，這麼周到。」吉說著，坐回了自己的床邊，與晉美相對而坐，「我們一起吃吧？」

「我吃過了，是特意給你買的。」

「啊，這……」吉看著晉美，一時不知說啥是好。

「應該感謝你才對，與你一起上路，對我來說，安全了很多。對了，我帶來了藏香，可以點嗎？」說著，晉美從那個隨身的布包裡，拿出了一捆比漢香更粗一些的深褐色的香。

「當然可以了。啊，太好聞了！我在雍和宮聞過，在塔爾寺也聞過，有點像丁香和紫檀合在一起的味道。」

「是的，是有丁香和紫檀，不過，還有沉香、紅花、杜鵑花、薔薇花等多種藥材……可以清潔空氣，緩解精神緊張、防止失眠。」

「您真不愧是藏醫學院的學生。」

「一般的博巴都知道的。」晉美笑了，「我們用香的習俗可以追溯到公元七世紀，這是由我們的贊普和印度的班智達共同配製的。」

「這藏香點得及時啊，我總是聞到這客棧裡有股發黴的氣味。」

「其實，我主要是想讓我們的精神不過於緊張。因為，我想……想現在回答您在路上問我的問題，可以嗎？」

「都忘了，問你什麼了？」

「為什麼選擇與你同行？為什麼沒穿曲巴？」

「曲巴？」

「用漢話說，就是藏服。」

「哦，這的確是我的迷惑……」

「實話說，遇到您之前，我特別找星相師算過，他告訴了我啟程的時間，正好是我們昨天上路的時間。其實，為了這趟旅行，我都準備好幾年了。但星相師說，如果能跟一個漢人上路，就不會出事。前天，當您說，我簡直就是來自『另一個國家』時，這心裡就知道了，因緣具足，我找到了要找的人。」

吉的臉刷地紅了。

「我說的不是世俗的因緣。」晉美糾正著。

「那麼，您為什麼要穿這身時裝呢？」吉追問道。

「穿曲巴太危險了，這裡的崗哨很多，專門檢查藏人。再說，穿曲巴，根本就去不了我想去的地方，我得先習慣這種衣服。」晉美說著，拽了拽自己的T恤，像是要跟這件衣服拉開距離似的。

「你的目的不是拉薩？」吉瞪大了眼睛。

「不，是印度。」晉美的聲音很輕，像有個糖球在舌尖上骨碌了一下。

「印度？為什麼要去印度？」吉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讀書。你看到了，我們的塔爾寺完全成了吉尼斯樂園，到處是人，已無法學習了。」

吉深深地點了點頭。

「我們曼巴劄倉的課程很多都被取消了，整天叫大家學習愛國愛教……」

「曼巴劄倉是什麼意思？」

「曼巴是指醫，劄倉是學院的意思。像拉薩三大寺：甘丹、色拉、哲蚌，都有劄倉，如顯宗劄倉，密宗劄倉，等等。過去，這些寺院的每個劄倉，都聚集了許多佛學大師，還有不少的外國學生，比如俄羅斯、蒙古、印度、不丹、登疆等等都要到我們圖伯特深造。」

「登疆是哪裡？」

「你們漢人的古書上叫哲猛雄，現在叫錫金。從前，錫金和不丹都是圖伯特的屬國。」

「您的意思是西藏，不不不，是圖伯特……不是中國的？」

「您有疑問嗎？您不是說過嗎，我像是來自『另一個國家』？」晉美立刻警覺起來，緊盯著吉，一眨不眨的。

「我只是覺得，您的舉止言談和一般的中國人不一樣，連長相也不同。至於別的，我還說不好，比如從政治、歷史、地理的角度……」

「因為你在學校裡，學的都是政府給你的東西，比如『西藏是中國的一部分』，『是最落後、最野蠻、最殘酷、最愚昧』……」

「是的，我學得正是這些。」

「事實上，一九五○年以前，我們始終都是一個獨立的國家。有自己的政府、軍隊、國旗、宗教、歷史、錢幣……」

「別的不說，這錢幣，我連聽也沒聽說過啊！」吉打斷了晉美。

「到了拉薩，我就送你一枚我們的錢幣，我表哥是位畫商，收集了一些我們過去的錢幣和郵票……」

「一定很昂貴吧，現在？」

「也許吧，沒關係的，送你留個紀念，只是一個紀念嘛。」

吉一時無語。

「你要多看那些外國人和我們圖伯特人自己寫的有關我們國家的書，像原來我們的孜本，用今天時髦的話說，就是財政大臣，夏格巴‧旺秀德丹著的《十萬明月──高階圖伯特政治史》，真的應該讓每位漢人都讀一讀……」

「這，我連聽也沒聽說過呀！」

「很多說真話的關於我們圖伯特的書，你在中國是看不到的，他們一直在遮蓋或者說扼殺我們的聲音。」

「那麼，你有護照嗎？」吉突然想起一個現實問題。

「護照？怎麼會輪到我們藏人有護照呢。不，沒有，絕大多數藏人出國就是這一條路。」

「什麼路？」吉緊盯著晉美。

「偷偷越境。」晉美的聲音澀澀的，像每個字都在紮著他的嗓子眼似的。

「被抓到怎麼辦？」吉的呼吸急促了。

「判重刑唄，這還算幸運的呢，不幸的是半路就被打死了。」

吉不吱聲了，這麼沉重的話題，在她的生命中，還是第一次涉及。

「那麼，到了印度以後咋辦？」停了一會兒，她還是放不下，又問了起來。

「如果能僥倖到印度，我首先去達蘭薩拉，入門孜康，系統學習藏醫。」

「門孜康是什麼？」

「在藏語中，門是指醫學，孜是指天文曆算，康就是房子的意思，這就是藏醫和中醫，以及西醫的不同──包括了天文曆算。」

「為啥門孜康要建在達蘭薩拉呢？」

「不僅僅在達蘭薩拉，差不多只要有流亡藏人的地方，就有門孜康，不過，總部設在達蘭薩拉。那裡原來是一個小村莊，位於印度北方，靠近喜馬拉雅。現在已是一個不小的鎮子了，也可以說，是我們藏人的臨時首都，因為嘉瓦仁波切就在那裡。」

「嘉瓦仁波切是誰？」

「您可真是個漢人哪，連這個也不知道？」

「漢人和藏人之間有區別嗎？」

「起碼價值觀不同。」

「舉個例子嘛！」

「漢人認為只有這一生，生命的質量是由財富決定的，而我們藏人相信輪迴，善業決定著生命的質量。」

「這不是神話吧？」吉問著，臉紅了起來。因為她想到了那位一腐一拐的轉塔老婦人，想到了她深深地伏下整個身子的瞬間……其實，這位老人已經證明了晉美的話，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晉美群佩更加耐心了：「他叫南開諾布，生出於德格附近一個叫格吾的小村莊。大約兩歲的時候，他被認證為一位甯瑪巴高級仁波切的轉世。後來，他漸漸長大，成了很受人敬重的人，連德格的國王也是非常看重他的，還在王宮專門給他開闢了一個房間。即便如此，他還是彎下身子，向鄉村醫生、牧人、乞丐、瘋子等求教。他們有時拒絕教授他，千方百計地為難他，主要是測試他的根器。有一次，他拜訪一位女大師，她看上去很是不修邊幅的，長長的頭髮編成的辮子，下半截是黑的，上半截包括頭頂，已是一片銀白，她對他很不客氣，讓他離開她。後來，南開諾布在離女大師的牧房幾裡開外的地方，搭起了帳篷，一直等著她接納他。多年後，南開諾布到了意大利，成為很有成就的甯瑪巴上師時，每每回憶往事，都對這些，怕是連普通人也不如的一貧如洗的人，充滿了懷念。我的意思是說，在我們圖伯特，人們羡慕的往往不是權力和財富，而是精神上升的程度。那些居住在山洞，分文皆無的修行者，有時，看上去就是個瘋子，但正是他們，受到了整個社會的尊敬。」

「這太深奧了……」吉喘過一口長氣，「對了，你還沒有回答我，嘉瓦仁波切是誰呢？」

「嘉瓦仁波切，翻譯成漢語就是偉大的保護者、法王！」

「法王？你們還有王？」

「當然，有國家就有王，這是常識。不過，我們不單純叫王，而是叫法王。」

「法王就是嘉瓦仁波切？」

「對。嘉瓦仁波切就是指達賴喇嘛尊者！」

「啊，達賴喇嘛！達賴喇嘛……」吉喃喃著，想到那個憶苦思甜大會後，爸爸提到的「『人家是把達賴喇嘛的遺物放在『小絲袋裡』掛在脖子上，作為避邪的聖物，人家西藏人都是有信仰的，不像我們……』那時，她可一點也沒有想到，達賴喇嘛就是王啊，是一個叫圖伯特的國家的王！」

「有時我們也叫益西諾布，是『充滿喜悅的寶石』的意思，有時我們還叫昆頓，是『有求即來』的意思。」晉美輕言細語地解釋著。

「這一切，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啊！真的，我只知道，只知道……」

「只知道什麼？」

「只知道老師教給我們的謊言。」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選擇與一個漢人同行。因為一般來說，他們都局限在一個非事實裡，全然不懂我們圖伯特，所以，當兵的也不檢查他們。不過，我不想與普通的漢人上路，那樣的話，會很彆扭。當然，人家也不會同意與我一起上路，我只等著一個像你這樣的人出現，已等了很久很久……」

「我和其他的漢人有什麼不同嗎？」

「形象點說吧，我與其他的漢人之間隔著一堵牆，而與你之間有一個隧道。」

吉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的。

「不過，我不會太連累你的，我們能結伴到拉薩就行。」看到吉沒有說話，晉美解釋了一句。

「那，你怎麼去印度呢？」吉越發不放心了。

「走路呀，這就是我們博巴的命運。你看我們圖伯特的地圖，很像一隻靴子──這就註定了我們永遠在奔跑。過去，我們跑著打敗你們，不僅佔領過敦煌一帶，還佔領過長安；現在我們還在奔跑，不過，是被欺負的跑。」

「為什麼說圖伯特的地圖是個靴子呢？依我看，有點像長梯形……」

「您說的僅僅是被中國政府分而治之的西藏自治區，這是一般中國人的概念，而我說的是圖伯特。」

「圖伯特和西藏自治區有區別嗎？」

「圖伯特包括三區：安多、康，還有衛藏。一般中國人只知今天被劃為西藏自治區的衛藏，不知康和安多。因為中國入侵後，圖伯特的康逐漸被分散劃入：西藏自治區的昌都地區、青海省的玉樹州、四川省的甘孜州，不包括丹巴、九龍、瀘定、涼山州的木裡藏族自治縣、雲南省的迪慶州。而圖伯特的安多也被逐漸分散劃入：青海省除了玉樹州的幾個藏族自治州、四川省的阿壩州，不包括馬爾康、小金、理縣等、甘肅省的甘南州，不包括卓尼。」

吉在心中默默地勾劃著這個政區，可以說，它完全顛覆了她對西藏，不，是圖伯特的概念。

「這一世的達賴喇嘛尊者和班禪喇嘛都出生在我們安多，尊者就出生在塔爾寺附近的平安縣，班禪喇嘛出生在循化……」

「為什麼不早說啊，否則，我會從塔爾寺坐車去那裡的！唉，你咋知道這麼多呢？」話一出口，吉就知道自己又犯傻了。

「我們博巴，連三歲小孩都知道的。」晉美直言。

吉的臉紅了，可是，心裡舒服，她覺得晉美沒拿她當外人。

「到了拉薩以後，你能保證去印度嗎？」吉一眨不眨地看著晉美。

「當然不能了。這是十分危險的。我得在拉薩待上一段時間，找個可靠的嚮導。」

「還有嚮導？」

「這是中國入侵我們圖伯特後，誕生的一種特殊職業。從事這種職業的人，全是博巴，把想去印度朝見達賴喇嘛尊者的人帶過去。不過，如果被中國方面抓住就完了，至少判處八、九年的徒刑，所以，他們收的錢也很高，是一張機票價格的十幾倍，甚至幾十倍。」

「到哪裡去找這種人呢？」

「只能祕密地找，我以前認識一個人，他把我的小侄帶到了達蘭薩拉。現在，我小侄還在那邊上學呢，聽說學得挺好，明年就考大學了。」

「小孩子也過去？」

「當然。最小的幾個月就抱過去了。嘉瓦仁波切在那邊辦了學校，從幼稚園到高中畢業，都是免費教育。如果僧人過去，還可以找到他們自己的寺院，繼續深造，直到考取格西學位。成年人過去，也有成年人的學校，教授各種技能，比如畫唐卡呀，做木工呀，學電腦呀……」

「真的？」

「真的。」

吉無話了。這一切，對她來說，比天方夜談還遙遠。

「明天還要穿越羌塘呢，越往高走，越是對身體的考驗，早點休息吧。」晉美說著，適時地站起了身子。

吉也順勢站了起來。送走晉美後，吉沒有馬上關門，而是站在門外，前後左右地看了又看，接著又打開門，看了看左右前後，她真怕他們剛剛的談話被人聽去，怕晉美被抓起來。這一生中，她還從來沒有這樣為一個人擔心過，難道，這就是分擔祕密的代價？

▌曼巴劄倉的晉美群佩

走在西寧的大街上，風捲著黃沙迎面撲來。吉伸手遮擋著，臉上的皮膚，這時也像正在風乾的大地，繃得緊緊的，就要開裂了似的，連嗓子眼也是乾的，她試著用舌尖舔一下上牙膛，結果，被黏住了。五月的天氣，在東京城那邊，正是空氣濕潤，達子香張開古銅色葉子的時候，有些葉子之間，還會含起一個個粉紅色的花骨朵呢！可這裡，不要說生機，迎面而來的人們臉上都沒個笑容，冷漠得像一塊塊鐵疙瘩，還都是漢人，這一點，一打眼兒就明白了。這哪是她朝朝暮暮的西藏，或者圖伯特啊，與中國那些隨處可見的城鎮有啥區別？！她甚...

即便今天，在海外自由世界裡，只要中國人聚在一起暢所欲言時，西藏或者說圖伯特，總是噤若寒蟬的話題。比如，當我被介紹為「西藏題材」的寫作者時，幾乎立刻，會出現一陣沉默，而後是轉移話題。

當然，有些海外的漢人學者和民主人士是常以同情的口吻談西藏的。他們甚至在流亡藏人的幫助下，採訪調查，影印資料……接觸了更多的有關西藏歷史的細節與背景，看到了西藏的國家形態和被侵略的事實，但在著書立說寫文章時，還是免不了把西藏歸入「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一部分」框架裡，與中國當局，原則上保持了一致。

中國歷史上的千年皇權，使人們習慣了依附於統治者、強者；而共產政權，近六十多年來，對文藝界一波接一波的整風、整頓，更馴服了作家。比如在對西藏或說圖伯特的表述上，從早期的《農奴》電影到近年在中國走紅的《塵埃落定》、《藏地密碼》等，要麼是明晃晃對西藏進行醜化和扭曲，要麼是以獵奇的方式，技巧地描述西藏；要麼是龜縮在幻想裡，光怪陸離地拼湊西藏……而這一切，完全逃避了西藏正在被宰割被殖民被消失的事實，間接和直接地為統治者遮蓋掩飾了罪責。

有人撰文指出走紅的某西藏題材作品，不過是對國際獲獎作品的模仿，我也有相似的感受。

不過，這也是中國文壇的普遍現象：中國作家，尤其名作家，總是一窩蜂地模仿國際獲獎作品，比如，福克納的象徵和隱喻、史坦貝克的細節、君特．格拉斯的傳奇、馬奎斯的魔幻等等，都被重複得滾瓜爛熟。但是，這樣的文字再精緻，也是沒有生命力的。因為這裡缺少一部巨著，甚至一部成熟作品應該具有的品質。

一部好作品，至少要具備真誠的內涵。真誠地與弱者同行，見證他們的災難苦痛，並對統治者或者說殖民者進行審視和曝光；不隨波逐流，不禁錮精神，不僅如此，還要讓精神得到最大程度的獨立和開放。統治者從來都不乏被歌頌，作家們再擠進這個阿諛奉承的隊伍：媚俗，媚權勢，那是自甘墮落。

我曾任《西藏文學》編輯，有機會看到了衛藏的許多地方，包括偏遠的鄉村。後來，也到過印度的西藏流亡社區和西藏文化輻射的喜馬拉雅地區，如錫金等，作為漢人，我的感觸一言難盡。

於是，我決定寫作這部長篇小說，對比中國、西藏和西方的價值觀。逾越中國人對「敏感內容」的禁忌，謙卑地描述以關懷弱者為軸心的西藏傳統文化，披露西藏苦難現實；同時，回看中國文化，反思那種「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等弱肉強食邏輯，當然，這也是逆向世俗定見的，因此，我取書名為《逆轉》。

寫作方法上，我避免譁眾取寵、刻意雕琢，盡可能地回歸生活、生命本色，自然地鋪展我的故事，以表達我對文學的理解和追尋。

感謝秀威出版社，使我的這部作品得以與讀者見面。尤其感謝責任編輯林昕平女士的辛勤，成就了這部書顯而易見的優質。

即便今天，在海外自由世界裡，只要中國人聚在一起暢所欲言時，西藏或者說圖伯特，總是噤若寒蟬的話題。比如，當我被介紹為「西藏題材」的寫作者時，幾乎立刻，會出現一陣沉默，而後是轉移話題。

當然，有些海外的漢人學者和民主人士是常以同情的口吻談西藏的。他們甚至在流亡藏人的幫助下，採訪調查，影印資料……接觸了更多的有關西藏歷史的細節與背景，看到了西藏的國家形態和被侵略的事實，但在著書立說寫文章時，還是免不了把西藏歸入「自古以來就是中國的一部分」框架裡，與中國當局，原則上保持了一致。

中國歷史上的千年皇權，使...

▌自序

【第一章　中國（上）】
　　　　　王家寡婦
　　　　　青馬溝
　　　　　孫簫染上了大煙
　　　　　西炕子屯邢老大的兩鬥小米兒
　　　　　張大馬勺
　　　　　帶小跳井了
　　　　　離婚
　　　　　審判長害怕了
　　　　　焦老大家的老羔子
　　　　　又見楚大夫
　　　　　楚大夫對著灶火爺磕了頭
　　　　　靜宜給了姐夫一耳光
　　　　　馬車上
　　　　　楚大夫在鍋臺後站了一夜
　　　　　住在韓絕戶家
　　　　　「我說」
　　　　　跟著楚大夫回鎮上
　　　　　玉霞接嫂子
　　　　　團圓
　　　　　未婚先孕
　　　　　坐著出生的吉
　　　　　又是一年芳草綠
　　　　　楚老爺子的大錢匣
　　　　　拍花
　　　　　後園
　　　　　待在了姥姥家
　　　　　姥爺背上了吉
　　　　　奶奶說，我有個大媽……
　　　　　天下再大，媽只有一個！
　　　　　不能斷了根苗
　　　　　找大衙門去
　　　　　雄黃帶來了兒子
　　　　　住不下去了
　　　　　不能做損
　　　　　楚老太太服了
　　　　　團圓的果實
　　　　　靜宜抽過去了
　　　　　分家

【第二章　中國（下）】
　　　　　臭肉不可往外扔
　　　　　張歪嘴子的老婆
　　　　　傻尿子飛起來了
　　　　　往水缸裡尿尿的男孩
　　　　　初戀
　　　　　被折斷的翅膀
　　　　　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靺鞨古國

【第三章　圖伯特（上）】
　　　　　錯過的火車
　　　　　雍和宮和西黃寺
　　　　　準備穿越羌塘草原
　　　　　曼巴劄倉的晉美群佩
　　　　　分擔祕密
　　　　　晉美的索羅瑪布
　　　　　祖拉康與壁畫
　　　　　馬頭明王擦擦
　　　　　乃瓊與哲蚌
　　　　　在甘丹寺的廢墟之間
　　　　　晉美的表哥
　　　　　跟著雅魯藏布走
　　　　　協喀爾客棧
　　　　　樟木口岸
　　　　　消失在巴爾比斯

【第四章　圖伯特（下）】
　　　　　與中國分手
　　　　　年楚河邊
　　　　　表哥來信
　　　　　移居夏魯村
　　　　　又見拉薩
　　　　　靜宜的禮物
　　　　　華岩的接風宴
　　　　　靜宜走了
　　　　　米瑪立了功

【第五章　加拿大】
　　　　　尼歐的兒子路克
　　　　　路克的女人們
　　　　　吉的成長
　　　　　路克又來了
　　　　　與尼歐在一起
　　　　　夏日的篝火
　　　　　雨下得太多了
　　　　　奔向如斯‧傑普森
　　　　　風雪之夜

▌尾聲

▌自序

【第一章　中國（上）】
　　　　　王家寡婦
　　　　　青馬溝
　　　　　孫簫染上了大煙
　　　　　西炕子屯邢老大的兩鬥小米兒
　　　　　張大馬勺
　　　　　帶小跳井了
　　　　　離婚
　　　　　審判長害怕了
　　　　　焦老大家的老羔子
　　　　　又見楚大夫
　　　　　楚大夫對著灶火爺磕了頭
　　　　　靜宜給了姐夫一耳光
　　　　　馬車上
　　　　　楚大夫在鍋臺後站了一夜
　　　　　住在韓絕戶家
　　　　　「我說」
　　　　　跟著楚大夫回鎮上
　　　　　玉霞接嫂子
　　　　　團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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