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絲

★ 塔中人

陶爾趴在鐵欄杆圍繞的窗沿，盯著被分割成無數長方的風景，直到日頭落入遠方巨大樹叢之後，才嘆了口又大又長的氣。

這是他今天第五次嘆氣，第十七次將臉靠在石砌的窗台上。

「如果自己當初沒被送進塔裡，大概早就結婚生子，兒子也會隨王國軍前往巨大樹叢征討魔怪吧？」

他偶而會產生這種想法，前幾年倒是還好，但隨著時間流逝，心中莫名產生的悔恨愈是強烈，彷彿化為厲鬼，無時無刻在耳邊呢喃。

叮咚！

晚餐準時自窄小的運輸通道送達房裡，陶爾起身查看，只有馬鈴薯泥、吐司、黃黑青菜和幾片紅蘿蔔。

最近的伙食縮水了？原本會隨餐附上的酒水哩？他又湊回窗口，地面開始出現點點微光，尤其是酒吧那條街，更是早已燈火通明。

要是當初沒有自願就好了。

癱坐在木椅上，他回想起了十多年前因為名字諧音與鎮上一夜建起的高塔相近，便時常被親朋好友調侃，之後定會住進塔裡。沒想到久而久之，這反而成了積壓在肩上的使命感，即便魔女開出的條件極為不合理｜｜在高塔中監禁一個人一輩子，來換得小鎮剩下三千人的安全。

怎麼想都不對勁啊！那時怎會反對鎮長以抽籤方式選出犧牲者，而是自告奮勇進到塔中哩？

他還記得那天豔陽高照，所有人簇擁在街道旁，目不轉睛盯著陶爾一步一步走向幾近聳入雲端的高塔中，有些人哭了，可大多數人臉上帶著笑意，多麼偉大的情操啊！為了鎮民犧牲了自己的青春及後半輩子，應該被寫入小鎮歷史之中，甚至為他立起雕像啊！

結果呢？這什麼鬼？陶爾用叉子反覆攪動看似難以下嚥的馬鈴薯泥，索性不吃，起身走向房內另一處運送生活必需品的通道口。

籃子裡毫無章法擺著牙膏、紙筆、沒翻過的早報和水果，他在籃中來回翻動，別說以前會瘋狂而至的慰問信件，連母親的家書也沒有。

媽現在不知道過得好不好，要是當初……算了算了，當時哪有考慮這麼多？還不是因為衝動、毅然決然的自願……

可這樣真的是自願嗎？陶德回到窗邊，低頭拄臉。

魔女開出條件，鎮民妥協，決定抽出一人為大家承擔災禍，而自己站了出來，被關進高塔裡直至今日……或許很多孩子只知道鎮上有個看似沒什麼功用的高塔，卻不知道我這人吧？

我真的是自願被關進來的嗎？在每個人都想逃避時站出來，是自願還是被迫？

陶爾搖搖頭，砰一聲躺回床上，等待明天、後天、以及大後天的到來。

★ 魔女繼承者

莉莉絲滿臉不可置信，睜大眼睛看著前方三十幾位同時轉身面向自己的姊姊們。而每位長相相同的姊姊表情各異，如烏龜般緩緩讓出條足以讓她通過的窄小通道，直達臥床的母親之前。

她內心五味雜陳，畢竟她不是莉莉，是莉莉絲。

自古以來，魔女總有三十三個女兒，彷彿詛咒似的，每個都長得一模一樣，也統一命名為莉莉，而每個人的工作各異，有的女兒餵養巨大樹叢下的怪物、有的負責到遠方王國迷惑王子、有的則監控小鎮及高塔裡的犧牲者……在魔女臨死之前，會將魔女的正式頭銜傳承給其中一位女兒，剩下的三十二位，除了一同死去之外，只剩另一個選項，幫忙新任魔女直至年華老去。

可莉莉絲不一樣，她是沒有資格成為魔女的第三十四個女兒。

原本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但母親在製作女兒時出了意外，讓她來到這片大陸之上，還得到了比其他姊妹更具潛力的魔法體質。

長年以來，母親的偏愛是事實，更多樣的訓練內容、擁有自由進出書房的權限、甚至讓莉莉絲成為貼身侍女，無時無刻隨侍身旁，曾有其他姊妹公開反對，想將她逐出魔女世家，或是偷偷在茶葉裡放進食人花種籽試圖置她於死，沒想到歷經波折，母親最後還是破除往例，將頭銜傳給了她。

「為什麼？」「竟然不是我？」「快上前去啊！」「可惡！不能接受！」「好好喔我也想成為有頭銜的魔女……」「掰掰莉莉絲。」「好無趣……」「嗯哼。」「她能勝任嗎？」「我受夠了！」「大家反應真激烈。」「她好像很為難。」「明明就是沒有資格的人啊。」「笨蛋。」「想回去了。」「母親在想什麼啊？」「之後會很難辦啊……」

莉莉絲深吸口氣後邁出步伐，她彷彿能聽見身旁眾多姊妹的竊竊低語，但她假裝什麼也不知情，走至母親身旁，雙膝跪下，將母親因魔力耗竭而枯槁的右掌輕放至頭頂。

如深谷漆黑濕冷的能量緩緩流入體內，她能感受巨大鱷吻的死亡之神低頭俯視，雙眼腥紅，母親沒多說什麼，連同衣物嘩啦幾聲化為粉塵。

接下來呢？我該哭泣嗎？或許該回頭說些什麼？

莉莉絲不太確定，遲疑站直身子，轉過身去。

有一些姊妹已悄悄離開，而留下的，近乎同時舉起隨身攜帶的短刀，朝自己喉間刺下。

★ 聖城錫奎

除了那受詛咒的小鎮高塔外，聖城錫奎的禮拜塔無庸置疑是沃爾瓦大陸最高的建築物，尤其是頂端的露臺，不僅能遙望北方深谷、西方巨大樹叢、南方魔怪之海，甚至遙遠的東方王國之城也能略覽一二。

「感謝慈愛且平等的白鷺神，賜與我如此美妙的風景！」每日清晨，教宗大人總會如此感激他大半輩子追尋的白鷺神，並坐在鋪著流蘇坐墊、柔軟舒適的躺椅上曬陽光，等待餐點送上露臺。

王國的軍隊駐紮在城外不遠處，那些沾滿腥血的兵器與不潔髒汙的鎧甲是無法進入城中的，渾身充滿殺戮氣息的士兵亦然，即便他們抱持消滅樹叢下邪惡魔怪的崇高理想，聖城的律法還是嚴加禁止他們踏入任何一步。

這裡可是潔淨無比、不容一絲玷汙之地啊！

「大人，為您送上餐點，」教宗的貼身侍從披著純白鑲銀長袍出現在門口，彎著腰將餐盤放上矮桌，「今天早餐是歐姆起司蛋包與精烤土司，搭配城外原野新鮮現擠牛乳，望您慢慢享用，白鷺神永遠祝福您。」

教宗在額前擺出錫奎專有的拱狀感謝手勢，優雅捏起銀叉，「真是辛苦你了，雷西斯特。」

「不會的，大人。」

「近日有什麼事情需要我煩心嗎？」

「稟告大人，僅有二事需由您來做出決斷。」雷西斯特謙恭有禮，語氣不帶任何情感。

「什麼事？」

「首先，近來許多我們的僧侶發現，來聖城遊覽及朝拜之人對於奉獻一事略感遲疑，似乎是因為他們手中多是面額較大之貨幣，因而捨不得奉獻給我們崇高的白鷺神。」

「這樣啊……」教宗來回攪動盤上蛋包，抽動嘴角，微微皺起早已染白的雙眉，「多派一些僧侶將零錢分裝成小包，在城中各處詢問觀光旅行者是否需兌換零錢即可。」

「是，大人英明，在下會吩咐下去的。」

「另一件事呢？」

「關於王國的魔怪討伐軍，王城發來了請求信，希望我們能提供軍隊乾淨飲用水及乾糧，並祝福士兵，提振士氣。」

「國王難道不知道自己沒有任何權限命令我們嗎？」教宗滿布紋路的慈祥臉龐皺成一團，散發地獄妖魔般的氣息，雷希特斯倒抽一口氣，謹慎回應道：「因此王國發來的是請求信。」

「這樣啊……」

隨手將叉子扔回吃剩一半的餐盤中，教宗示意雷西斯特收走，再度恢復以往聖潔氣質，「當然可以替所有士兵祝福，畢竟在偉大的白鷺神之下眾生平等，所有人都能得到同等對待，至於水及食物，請替我回覆王城，一切免談。」

「是的，大人。」雷西斯特低著頭默默收拾桌面，行禮後轉身離開露臺最光亮之處。

★ 塔中人

陶爾趴在鐵欄杆圍繞的窗沿，盯著被分割成無數長方的風景，直到日頭落入遠方巨大樹叢之後，才嘆了口又大又長的氣。

這是他今天第五次嘆氣，第十七次將臉靠在石砌的窗台上。

「如果自己當初沒被送進塔裡，大概早就結婚生子，兒子也會隨王國軍前往巨大樹叢征討魔怪吧？」

他偶而會產生這種想法，前幾年倒是還好，但隨著時間流逝，心中莫名產生的悔恨愈是強烈，彷彿化為厲鬼，無時無刻在耳邊呢喃。

叮咚！

晚餐準時自窄小的運輸通道送達房裡，陶爾起身查看，只有馬鈴薯泥、吐司、黃黑青菜和幾片紅蘿蔔。

最近的伙食縮水了？原...

▍故事開始之前

或許在故事開始之前，必須說些令人難過的事，畢竟現實總是殘酷，和我們所熱愛的童話故事與民間傳說不太一樣。

約莫一百年多前，我的曾祖母仍貌美如花時，魔女便自沃爾瓦大陸上銷聲匿跡，她們或是隱入人群之中，或是朝著世界邊緣出發，魔女真正的力量與影響漸漸遭世人遺忘，徒留少數斷簡殘編，與口耳相傳的睡前故事。

這並不特別令人訝異，幾十年來，世界變化的速度快得使人喘不過氣，尤其近十年更是變本加厲，蒸氣推動的巨大機械在草原上奔馳，船飛上天，出現了幫助閱讀的透明鏡片和會自動清潔鏡片的小刷子，我永遠搞不懂這些機械是如何運作，又是如何漸漸取代生活中的一切事物……

咒術書專賣店一間一間倒閉，裝載上法杖的能量電池比纏繞放電魔法的護符還多上整整兩倍，信仰之城登記在案的宗教數量明顯下滑，散發炫光與油漬的鐵皮人偶取代暗巷中的小教小派信徒，不再有人熱衷於鑽研魔法，孩子口中皆是最新型的人造機械，武器商人甚至發明了某種錐狀彈丸，填入粉末藥劑，威力堪比職業法師羅織多時的破壞咒語。

或許再過兩三年，沃爾瓦大陸上的人們便再也無法憶起腳下這片土地的過往，流傳千百年的魔法和安魂咒語會逸散在空氣中，接著被吸進接滿管線零件的抽風口內，化為黏膩汙濁的熱氣，噴吹在每個孩子稚嫩臉龐上。

我無法想像這種事情會發生在自己的時代。而我所能做的，除了動身尋找所有遺落的故事之外，別無他法，或許必須怪自己總摸不透躋身政治高層的訣竅，無法自上而下推動政策，也遲遲找不出全面振興魔法與信仰的有效方法，在短時間之內改變社會大眾的想法，我並沒有這樣的才能。

我只有一雙腿，少許積蓄，以及一管裝上開關與線路的鵝毛筆。

是的，那些我心裡排斥的機械，早已滲入我們生活每一處，市面上甚至沒有一般的鵝毛筆！對大多數人來說，會發光與喀滋作響的或許才是正常的吧！

於是我在充斥黑煙與鋼鐵的戴普凡緹租了間小套房，位處地磚破碎、陰暗濕滑的下坡轉角。滿臉皺紋的房東沒說什麼，機械手臂閃爍寒光，雖然看起來怪嚇人的，倒是從沒催繳過房租或隨意進入我堆滿雜物、狹窄至極的房間（也可能是我沒有發現）。

以此為據點，誇張巨大、充斥罪犯與油汙的墮落之城花費了我整整兩年時光探索與蒐集故事，畢竟這裡留有最多魔女生活過的痕跡，之後依照線索指示，我前往了曾長滿高聳神木的巨大樹叢｜｜約莫百年前，一場森林大火幾乎燒光了一切，今日徒留其名，最醒目粗壯的大樹也僅只三位成年男子合抱之粗，著實難以想像過去盛況。

接著是北方充斥觀光人潮的峽谷區，遊客身上掛滿做工精細的器械，幾乎淹沒了每一吋泥土與草地，食宿昂貴且紀念品大多俗濫，早失去原先的純樸面貌。

而東方王國的政治中心──王城，雖仍保有許多歷史建物與城堡，可自從近百年前最後一位國王退位以後，便徒留華美建築，再也沒有人能真切記得王公貴族之間的風流韻事。

至於南方魔怪之海，收錄了些相關故事，卻沒有特別前往。理由很簡單，魔女與海洋似乎總相互排斥，數百年來她們的活動範圍一直都只在沃爾瓦大陸的中北部，雖說沒有明確證據能顯示她們年老時的最終去向，但能肯定的是，偉大的海神與魔女們的信仰是全然不同的體系與事物，即便彼此的追隨者們有所接觸，但並不互相影響，也絕不互相干涉。

當然，這也只是以我現有資料所做的推論，這幾年來東奔西跑，身上積蓄早所剩無幾，也沒法再支持我前往更加遙遠的地方探訪與蒐集。

時光匆匆，當我終於回到信仰之城，已經過三年又十一個月的光陰，蒐集探訪而來的故事並不算多，相似情節的部分卻出現許多不同版本，必須加以篩選與修改，找出最符合邏輯的、先後排序正確的、姓名人物沒有誤植的……繁不及備載，而這又耗去了我將近一年半的時光。

加加減減下來，約莫過了六年，才產出這樣的一本書，我不能保證這本書定能改變現今社會人們的觀念與想法，使大家對魔女文化及各式信仰產生認同，但我想我已盡力，無愧於心，無愧於親愛的祖母以及偉大的曾祖母。

最後，必須特別感謝我的祖母麗莎，是她告訴我關於她的母親｜｜永遠戴著呢絨帽的凱莎的故事，促成了這本書的誕生。

願神祝福，願光明與黑暗與您同行。

沃爾瓦新曆一三四年九月

▍故事開始之前

或許在故事開始之前，必須說些令人難過的事，畢竟現實總是殘酷，和我們所熱愛的童話故事與民間傳說不太一樣。

約莫一百年多前，我的曾祖母仍貌美如花時，魔女便自沃爾瓦大陸上銷聲匿跡，她們或是隱入人群之中，或是朝著世界邊緣出發，魔女真正的力量與影響漸漸遭世人遺忘，徒留少數斷簡殘編，與口耳相傳的睡前故事。

這並不特別令人訝異，幾十年來，世界變化的速度快得使人喘不過氣，尤其近十年更是變本加厲，蒸氣推動的巨大機械在草原上奔馳，船飛上天，出現了幫助閱讀的透明鏡片和會自動清潔鏡片的小刷子，我永遠搞不...

故事開始之前
向上的理由
蹲坐等待的男人
塔中人
魔女繼承者
聖城錫奎
監控者莉莉
士兵席爾
旅行者莉莉
海弗克
樹頂的女孩
魔怪奧托
反叛者雷西斯特
戰爭結束
死亡遊行
媚惑者莉莉
莉莉絲的請求
血液蒐集者莉莉
魔眼射手
菲登
夜訪之人
魔女的講稿
教宗大人之死
棲身之處
山隙凹地
聖愚
雷朋
王子密令
來自南方的道格拉斯
各自的方向
行刑
燃起濃煙
冥河的黑鱷神
刺殺行動
禱告者們
碧翠絲
收屍人
失物
神的俯視
重生
終焉
海神眷顧的子民
復活魔法
魔女的愛戀
刺蝟的憤怒
決議
前往南方
歸鄉
拋棄所有
正確的抉擇
等待她的甦醒
故事結束之後

故事開始之前
向上的理由
蹲坐等待的男人
塔中人
魔女繼承者
聖城錫奎
監控者莉莉
士兵席爾
旅行者莉莉
海弗克
樹頂的女孩
魔怪奧托
反叛者雷西斯特
戰爭結束
死亡遊行
媚惑者莉莉
莉莉絲的請求
血液蒐集者莉莉
魔眼射手
菲登
夜訪之人
魔女的講稿
教宗大人之死
棲身之處
山隙凹地
聖愚
雷朋
王子密令
來自南方的道格拉斯
各自的方向
行刑
燃起濃煙
冥河的黑鱷神
刺殺行動
禱告者們
碧翠絲
收屍人
失物
神的俯視
重生
終焉
海神眷顧的子民
復活魔法
魔女的愛戀
刺蝟的憤怒
決議
前往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