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趙淑俠
自 1991 年歐華作協成立以來,會友們努力不懈的往前邁進,追求進步,表現及突破。出書是其中目標之一。從 1998 年出版第一本《歐羅巴的編鐘協奏》後,至今整整二十年,已出了十一本合集,這本《尋訪歐洲名人的蹤跡》是歐華作協所屬「歐華文庫」的第十二本會員作品。
作協成立迄今已 27 年,平均每兩年餘便出版一冊選集,給會員出版作品已成常態,能做出這樣的成績,對任何一個寫作團體都不尋常,何況在內容方面如此多樣化。在寫過微型小說,旅遊,教育,環保,飲食等主題之後,這次書寫的是「名人」。這些名人並非只是空泛的浪得虛名者,他或她們都是在其所屬的領域裡表現傑出,對自己的國家,甚至對世界,有巨大供獻,青史留名的傑出人物。他們的名,是經過時間和專業性質的考驗,篩選出的實至名歸的盛名。
編輯這樣的一本書絕非易事,由高關中和楊翠屏兩位文友擔任主編職責,可說恰如其分。高關中居住德國漢堡。漢堡大學經濟學碩士,榮譽文學博士。多年來筆耕不輟,總計問世著述 500 多萬字。作品以列國風土、遊記、人物傳記、西方文化介紹等為主。新近出版《寫在旅居歐洲時—三十位歐華作家的生命歷程》及《大風之歌— 38 位牽動臺灣歷史的時代巨擘》。為撰寫旅遊文學及人物傳記的重要作家。
居住在法國里昂的楊翠屏,是巴黎七大的文學博士。她是位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女作家,對歐洲的史學文學有精深研究。著作多種,從文藝作品中見其學術根底。譯作有《西蒙波娃回憶錄》,風行知識界。是一學者型作家。
由 30 位文友介紹的 51 位歐洲名人,涵蓋的領域涉及:文學、藝術、音樂及政治、軍事、科學思想和社會活動等等。經兩位主編逐篇審閱,進行校正整理,一本完整的《尋訪歐洲名人的蹤跡》得以成型。歐華出版的十一本文集之中,有十本我曾寫序。歐華是我的「老家」、「故鄉」。所以無論在外面說了多少次「不」,對歐華可是說不出口的。當高關中弟向我提起寫「序文」時,我便像以往一樣,二話不說便答應下來,說願寫篇一千餘字的小文權當序言。
主編寄來了全部稿件。看篇名目錄,我竟有如見故人般的激動和喜悅。因為被介紹談論的五十一位「名人」的名字,對我來說,竟沒有一位是完全陌生的。從少年時就熟知的托爾斯泰、契訶夫、歌德、湯瑪斯•曼、安徒生、喬治•桑、莫內、塞尚、瓦格納、柴可夫斯基、柯南•道爾等等,和到歐洲後才漸漸熟習的布萊希特、格拉斯、德國首任總理阿登納、波蘭政治家華勒沙等,連莫索爾所寫的西班牙作曲家羅德里哥都聽過大名。這些出類拔萃的人間毓秀們,曾怎樣走過他們的人生路?他們的不凡成就是怎樣達成的?都非常值得用文字記錄下來,給後人啟發,增加知識和智慧。
再將全文匆匆瀏覽一遍,覺的這真是一本內容豐富的書,涉及的主題多面性,被例舉的五十一位名人,都曾給歷史留痕,給社會造成影響。這樣的一本書,一千字的序是不夠的,我也不想只敷衍的做「送文藝花籃」式的人情。寫信去問主編、寫長點有地方容納嗎?他回信說:「有。你就寫吧!」
這樣的一本以「名人」為主題的書,不能僅憑著作者個人的認知和臆斷,或像一般敘事寫景那樣任意發揮,而是要下考證功夫,認定資料正確後,才能下筆。書中記述五十一位「名人」的文章的之內容,都曾是真實的存在。文中所寫的他們的事蹟,是他們實際做過或說過,至少也應是作者根據他們的言行,判斷推論出來才成文的。雖非正式的「傳記」,卻有傳記的寫實性。
因為歐華作協是文學團體,會友們對文學的題材最靠近也最熟悉,所以談論歐洲文學家的文章竟達 18 篇,其中有呂大明的〈重訪阿房河:莎士比亞故鄉行〉,告訴我們她怎樣欣賞莎翁的戲劇。有麥勝梅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湯瑪斯•曼的一生〉。朱文輝的三篇有關推理小說作家的文章,說明他對「偵推文學」的知識是何等的豐富。加上他本身就是專攻推理小說的作者,已憑著精深的的德文造詣,逐漸打入西方文壇,德語書一本接著一本的出版。是華文作家成功打入西方文壇的代表性例子之一。
丘彥明本身是畫家,她的三篇文章:〈荷蘭美術家林布蘭和萊登城〉、〈我與達文西的緣分〉、〈我愛莫內的花園〉,還有西楠、高蓓明、夏青青、岩子,倪娜的談藝術家的美文,可說都是行家談行家,給人啟示頗多。
趙無極,這位被西方畫壇接納的中國畫家,在巴黎生活了一輩子,他過得好嗎?郭鳳西為我們娓娓道來。
張琴的〈畢卡索的毀滅與創造〉,譚綠屏的〈居里夫人—走過磨難的外嫁女〉,顏敏如的〈一杯酒、一支雪茄,手中有一本書—出版家羅沃特〉,楊翠屏的〈不向命運低頭的法國女作家:喬治•桑〉。倪娜的〈諾獎得主德國政治良心作家格拉斯〉,黃雨欣的〈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的歸宿〉,池元蓮的〈童話大師安徒生〉等,可說都是情文並茂的傳記性散文,不但寫出了「名人」獨特的生活方式,也寫出了他們的精神。托爾斯泰〈翹家〉這一段,眾說紛紜,托翁到底是為了甚麼原因,在耄耋之年逃家出走?讀過白嗣宏的〈托爾斯泰與光明之園〉,終於明白了。
在此我要稍作討論的是〈奧地利作家茨威格:昨日世界〉。方麗娜把茨威格這位作家的文與人以及他生存的時代,做了嚴密的觀察和分析,認為茨威格:「最擅長女性的心理描寫,常常用詩一般動人的語言娓娓道來,復活了湮滅在記憶灰燼中的、蟄伏心底的、最隱秘最微妙的感情。他能輕易穿透筆下每一個角色的靈魂,還原其豐沛的血肉情愫,引領讀者去傾聽軀體內部火熱的激情,去體察隱藏在平靜面容下的暗流洶湧,去感觸與生俱來的高尚與卑鄙情感的共存,讓人迷醉於人類共通的深不可測的靈魂悸動」。她分析得非常深刻,像是一篇條理分明的「導讀」。
斯蒂芬•茨威格是我所知的作家,但我手中已無他的書:因在兩年前已將一千多本書,送給了一位要成立私人圖書的朋友。其中包括大部分的文學作品。但憑著記憶,還能記起他的中篇小說《一名陌生女子的來信》。這本書 1922 出版,是多年來書市場的「長銷書」,一直受到讀者歡迎,我是忠實讀者之一。故事是著名作家亞爾,四十一歲生日那天收到一封長信,寫信的是一位維也納女子,這女子自少年時就暗戀他,從他無名到成名,她沒變過。名作家亞爾的身邊有無數女人,和多個女人有過性行為,包括她在內,她跟他有過二次性行為,造成她的懷孕。她未聲張,只含辛茹苦撫養著小孩長大。沒向他求援,也不在意他身邊的女人,但孩子因病死亡,她自身亦病重垂危。在臨終前她寫信給作家亞爾,沉痛的表示:「在我一生最後的時刻,我也沒有收到過你一行字,我把我的一生都獻給你了, 可是我沒收到過你一封信。我等啊,絕望地等著。你沒有來叫我,你一行字也沒有寫給我……一個字也沒有……。」作家亞爾終於知道了這位陌生女子的存在,良知復甦,自責不已。此時她已經離世,他連這位女子的面容都記不起來,一切都晚了。
正如方麗娜文中所言「茨威格描寫女心理,比女性本身還細膩。」在歐洲一片黑暗的時候,茨威格和他的妻子在巴西過安靜日子。但於 1942 年 2 月 22 日,夫妻卻雙雙服用鎮靜劑自殺。留下的遺言說:「出於自願和理智的思考。」
比起英法德奧,捷克離得似乎遠了一些,因此不管東方或西方,對捷克文壇的情況都較陌生。卡夫卡(Franz Kafka),存在主義的代表性作家,當然無人不知。1984 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捷克詩人塞弗爾特(Jaroslav Seifert),也略知一二。歐洲文壇喜歡政治性濃,特別是對自己的政府採取批判態度,甚至專唱反調的作家,所以那時哈威爾是被注目的,稱得上國際知名。當旅居法國的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踏足前人走出的存在主義之路,開闢了一個新的方向,1984 年出版哲學小說《不能承受的存在之輕》後,被讀者大眾喜愛的程度可用「洛陽紙貴」來形容。
整體而言,世界文壇並沒冷落捷克的寫作界。不過坦承的說:的確很少人知道赫拉巴爾的名字。也不是故意漠視,是他的著作沒走出捷克國境,正如老木所言:赫拉巴爾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了名副其實的「民族作家」。
憶起半世紀前初到歐洲時,跟西方人提起魯迅和胡適的名字,都說聞所未聞。他們知道而且肯定的是林語堂。理由很簡單,林語堂可直接用英文創作,西方文學界和一般讀者,有機會像對待西方作家的作品一樣,去接觸他的作品。所以,魯迅和胡適的處境和赫拉巴爾一樣:很長一段時間內成了名副其實的「民族作家」。老木用他細微的觀察,詳盡地介紹了當下的捷克文壇。
住在維也納的常暉,和德國許家結一樣,一口氣寫了兩篇音樂家的事跡,可見他們對音樂的喜愛與深知。說真的,這項喜好可說是我的同志。在歐洲四十年,我酷愛西方古典音樂,對巴哈、貝多芬、莫札特的作品最為激賞,也喜聽唱。男高音是我的最愛,堪稱半個歌劇迷。對音樂本身和作曲家的歷史,我也頗投入的鑽研過,最崇拜的是巴哈,非常同意名指揮家卡拉揚所說:「聆聽巴哈的音樂,彷彿清泉流淌在心靈。」大文豪歌德對巴哈的評語也恰如其分:「如永恆和諧的自身對話,有一股律動,源源而出。」貝多芬說的更中要害:
「巴哈不是小溪,而是大海。」他當然是大海,自由自在的迴盪的在天地萬物之間。
在威爾第的歌劇中,女性的確常常被當成「社會的犧牲品」給處理掉。十九世紀中期對女性的觀念就是那樣的標準,歌劇家威爾第就算有心也不見得有足夠的力量去改變,何況他可能根本沒往這方面去想,而只顧依照淒美的原著編成感人的歌劇。
試看 1856 年問世的小說《包法利夫人》,女主角為改變自己的人生而毅然追求愛情,結果下場如何?1874 年俄國大作家•托爾斯泰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問世了,被廣泛認為是寫實主義小說的經典代表,他的女主角卻是為了不做「社會的犧牲品」,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結果是自我毀滅。
這不是單一問題,是時代、社會、兩性和思想的問題。認真發揮起來足以寫成一本厚書,在這篇短序裡是說不清的。一般批評《茶花女》都著眼在「階級」,基本觀念是:阿芒是上流社會的富家子弟,不被允許和一個風塵女子戀愛。常暉在歌劇《茶花女》中發現這其間的衝突,源自兩性問題,是思想的一項突破。
《尋訪歐洲名人的蹤跡》內的佳作甚多,謝盛友的三篇全沒離開他的第二故鄉班貝格古城,比利時的方蓮華寫《丁丁歷險記》,郭蕾寫出了挪威海的浪漫,穆紫荊常常走過希特勒的老鷹窩,哲學家黃鶴昇漫步新天鵝堡,懷念路德維希二世的一生,高關中寫了七篇宏文,發現他是見那一欄文章量不足,就自己補上一篇,真是一位負責又煞費苦心的主編。
《尋訪歐洲名人的蹤跡》是一本內容厚實,多姿多采,可讀性高的書。恭賀歐華作協的豐碩成果。
趙淑俠
2018 年 2 月 13 日
(趙淑俠為歐洲華文作家協會創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