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成不變的課堂生活,壓得一個個學子直不起腰。
國小時,父母老師說,為了美好的未來,你這六年要好好讀書。
國中時,父母老師說,上了好高中就能好好的玩,你這三年要好好讀書。
高中時,父母老師還是說,上了好的大學,你想玩什麼沒有?所以,結論是,你這三年要好好讀書。
幸好,天真浪漫的孩子們,總是能在課業壓力的空檔中,找到不少屬於孩子們才能有的樂趣。
長大後再回想起來,常會讓自己哭笑不得。
例如,你打過「直通地獄的電話」嗎?
據說,在午夜十二點,拿起家中的電話,連撥十二個零,地獄的那頭,將會有人接起電話……
接起電話後,然後呢?趕快掛掉?還是問一下接電話的是誰?抑或是問一下是否真有地獄存在?對方真是地獄接線生的話,可以透露這些嗎?如果想找往生的親人的話,不曉得是否可以打這支電話?又或者,我怎麼知道親人是否進到了地獄?說不定,他們去了天堂了!
好多好多的疑問,在小學一年級的馬以沫胸中慢慢發酵。當好奇心鼓脹至臨界值,即將從喉頭滿溢而出時,以沫得到了一個絕佳的機會。
那晚,一同遠行參加同學喜宴的父母,會在外留宿一晚,而以沫將會被送回奶奶家。根據以往的經驗,奶奶對於上床睡覺時間的掌控一向不嚴,一來是爺爺奶奶總是早睡,二來是心愛的孫女難得陪二老一晚,自然是百般的寵愛。
時近十一點,頂著沉重眼皮的爺爺奶奶終於上樓睡覺了。
「小沫,早點睡,電視別看太晚。」奶奶對著目不轉睛的以沫說,心裡一邊想著:「現在的小孩真幸福,有這種二十四小時都播著卡通的頻道可以看。」
「喔,好啦!」以沫反射性的回答,腦海裡卻想著:
「這些卡通頻道每到了深夜,就拿白天的卡通來重播,真是無聊。」
又看了一會兒的「海綿寶寶」,螢幕上「方方黃黃」的主角和粉紅色的配角正賣力的搞笑著,而以沫卻一點也沒有發笑。因為以沫下午已經將這集看過一次,而且,現在她的心思全集中在手錶上。
那只黑色的swatch手錶,是在剛學會看時鐘時,爸媽一起合送給她的禮物,她非常的喜歡。然而,在媽媽病逝後,以沫就不曾再將它拿出來戴了。
那只錶是swatch的陽春款手錶,錶面上只有時針和分針,沒有秒針。
「我要怎麼知道十二點整了呢?」以沫心想。
「是十二點整開始打?還是按下第十二個零時要剛好是十二點?」
「我手錶上的時間和奶奶家時鐘上的時間不同,要以哪一個為準啊?」疑問接二連三的從心湖裡冒出。
隨著時間的逼近,以沫決定先試再說。客廳角落瑟縮著綠色底座的電話,拿起白色話筒,以沫感覺到話筒裡傳來的拉長的「嘟」聲似乎微微顫抖著。
以沫再次看了手錶,兩根指針即將重疊。
「萬一真有人接起來怎麼辦?趕快掛掉?可是,萬一他有來電顯示,又打回來怎麼辦?會不會招來惡運啊?可是,我實在太好奇了。打過電話的同學總是聚在一起聊著這件事,沒打過的人總是被晾在一旁。」
指針重疊了,以沫以顫抖的手指按下了第一個「零」。
聽到話筒時傳來「嘟」的響聲時,以沫的身子微微的震了一下。她打起精神,將好奇心轉換成行動力,佐以同儕的壓力,再按下一個「零」。話筒再次傳來「嘟」的響聲,這次似乎沒有上次來得大聲。再按下一個「零」,又一個,再一個……
一直到按下第七個「零」,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咬字清晰到令人感到突兀的女聲:「這是空號,請您查明後再撥,謝謝……」
「呿!」以沫啐了一口,然後悻悻然的掛上電話,不死心的再撥打一次。
依然是空號!
以沫在這次的經驗中得到了兩個結論:
一是,這類的傳說都是騙人的。
二是,那些總是聚在一起,把自己說得很勇敢的同學們,其實並沒有那麼勇敢。
這次的「冒險」經驗,讓以沫長大不少,就像是電玩遊戲裡的角色一般,在提升了一個等級之後,各方面的能力都獲得增加,並且,還學到了一個「新技能」:辨別流言。
然而,以沫卻怎麼也想不到,幾年之後,這個想法竟然被徹底顛覆。因為,她接到了來自地獄的訊息,在臉書(Facebook)系統裡。
【1 母歿】
馬以沫是個國一女生,今年十三歲。
媽媽不高,以沫卻幸運的「突破」了媽媽的身高,長到了一六○公分,可能是爸爸的身高較高吧。
身材偏瘦的她,窄窄的肩膀,留著一頭及肩的直髮,髮式總是簡單,清湯掛麵。只有在需要運動的時候,她才會綁起俐落的馬尾。
清秀的五官,加上削瘦的身材,讓長輩每次見到她時,總會忍不住多問一句「有沒有好好吃飯啊」。
從小,恩愛的父母及小康的家境交織出她幸福的童年。
在班上,成績頂尖,運動尚可的她,雖說不上是學校的風雲人物,至少,在校內是小有名氣的優等生。
她在成績單上最常得到的評語是:熱心助人、品學兼優。
然而,這一切變了,在她小學六年級時,媽媽因為癌症去逝。
以沫的媽媽走得很快,發現時,胃癌已屆第三期。在多次精密的檢查後,爸爸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最後,媽媽決定放棄治療。
「爸爸和醫生要我接受治療,可是媽媽不想,媽媽想在最後這段時間走得有尊嚴,你不要怪爸爸和醫生不救媽媽,好嗎?」對以沫說這段話前,以沫緊緊的握著小小的拳頭,生氣的問爸爸「為什麼媽媽的病還未痊癒就回家來了」。
小小的拳頭雖然鬆開了,但以沫的心裡卻更加的氣憤。
「媽媽總是叫我要堅持,為什麼她這麼輕易就放棄了呢?」每當以沫想起媽媽時,總會這樣向爸爸抱怨,而爸爸總是眼眶泛紅,微微的搖搖頭。以沫總是搞不清爸爸的意思。是「不要再說了」嗎?還是「我也不認同媽媽的做法」?或者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呢?或者是有其它的原因呢?因為我們家付不起醫藥費?還是媽媽怕吃藥和打針?
往後,以沫只要見到網路流行用語「不要放棄治療」,心裡總會感到一股酸楚,然後,心中會升起一道怒火。
「為什麼要放棄治療?」有時作「你為何要放棄治療?」後面也可以加個「呢」,是PTT的一句流行用語,一般用來嘲諷人有毛病、沒救了等等。雖然從意思來看「酸人」的意味很強,但因為後來用習慣了,語氣反而沒有這麼強,而是帶點趣味性。甚至還產生簡稱「何棄療」,意思相同。
「『放棄治療』是讓你們掛在嘴邊玩的嗎?」
看著媽媽一天天消瘦的病容,而班上的同學、周遭的親友們卻一個個如常的過著生活,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以沫的心裡實在難以調適。
好多次,班上熱鬧的進行活動時,以沫在心裡大喊著:
「我媽都要死了,你們怎麼還能那麼開心?」
「你最近怎麼怪怪的?」甚至,當別人這麼問她時,她也不知從何回答起。
一次,兩次,三次,她終於爆發了:
「很煩欸,別再問了行不行?」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看著女同學淚汪汪的雙眼,以沫很難過,但她卻拉不下臉來道歉,因為,她從其他同學的眼裡瞥見了責備和不諒解的眼神,同學們都覺得以沫反應過度,同學們都覺得以沫將氣出在關心她的人的身上。
以沫很想道歉,但同學們的責備來得更快更猛,一道道尖銳的責難眼神向她投來,將她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氣刺穿。
「你們怎麼都不替我想一想?」以沫難過的呆坐在座位上,一整天都是如此。
媽媽的喪禮很簡單,這是媽媽希望的。
來的都是至親好友。
「要節哀……」
「你還這麼小……媽媽就……」
「要記得好好吃飯,有事記得打給阿姨……」
「看開一點,日子還是要好好過下去的……」
一波又一波的同情海浪,一道又一道的開導洪流,沖洗得父女兩人只好關上五官的雷達,以求不被這洶湧的波濤給打沉。
喪禮後,兩人再次回歸日常生活。爸爸和以沫分擔了家務,洗碗、洗衣、打掃、倒垃圾。偶爾,家住附近的阿姨會過來看看他們兩人,幫他們打理一下沒注意到的細節,如沒裝好的垃圾袋、沒掛好的隔熱手套之類的。每天下班,爸爸買回晚餐,和放學回家的以沫同吃,如遇以沫補習或爸爸加班,兩人則各自解決。
家,看似平順的運作著,可是,以沫心裡很清楚,這個家少了一點什麼,在媽媽離開他們的同時,也從家裡帶走一些東西,然後,留下一道,甚至是多道難以填補的缺縫。
以沫和爸爸一天幾乎交談不到三次,一次是晚餐,一次是睡前,一次是早上出門上學前。有時,兩人一起晚餐時,也都不發一語,靜靜的吃著,靜靜的埋怨著。
以沫在學校也遇到了困難。
她開始憎惡同學。
「我熱心為班上做了那麼多事,我總是幫助老師和同學,為何在我最需要他們的同時,他們卻都不關心我,不體貼我?」以沫總是這樣埋怨著。
於是,她再也提不起勁幫助同學,在她的心裡一直有個聲音告訴她:「你的同學都是忘恩負義的人。」
再也不想幫忙老師處理班務,因為,她心裡的聲音告訴她:「老師只是在利用你而已,一旦你沒了利用價值,她才不管你的死活呢!」
以沫越來越孤僻,越來越不喜歡和同學相處,總是讓自己躲在不見光的角落,一個人鑽著牛角尖。
【2 決裂】
和里易的決裂,就發生在以沫的母親剛過逝後不久。
傅里易,功課平平,卻是個運動健將,每每代表班上參加跑步比賽,都能凱旋而歸。可是,他講話很直接、不拐彎抹角,有時甚至會讓人覺得「白目」,在班上的人緣還算過得去。有些神經較大條的同學們,下課時間會圍在他的座位旁,和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說笑著。
兩人能成為好朋友,連以沫自己都覺得很驚訝。
以沫個性較為內向,但認真負責。里易雖然性格較為散漫,但不拘小節且愛說說笑笑。
兩人會走得近,是因為小學三年級時,兩個人同被老師選為資源回收桶的負責人。里易負責「鋁箔包、寶特瓶」,而以沫則負責「鐵鋁罐」。在往返資源回收場的路上,兩人總要說些什麼來打發時間。然而,不論兩人如何找話題,總是引不起另一方的熱烈回應。
終於,有一天,里易提起了足球比賽,兩人才算找到了共同的話題。從此,兩人常常聚在一起,討論前幾天的比賽中,球員的發揮如何如何,教練的調度怎樣怎樣。
「你也喜歡看英超?」里易驚訝的問。「英超」是英格蘭超級足球聯賽的簡稱。
「是啊!跟著爸爸看的,不知不覺就喜歡上了。」以沫一邊將手上的鋁箔包壓扁,一邊說。
「女生喜歡看足球!你真是個異類,哈哈!」里易興奮的說著。
「不喜歡看的才奇怪,足球真的很有趣,而且場上有很多帥哥。」
可以和別人分享自己內心的熱愛,是件幸福的事。
兩人漸漸的熟絡,越談越多,慢慢的,彼此互相產生了影響。以沫變得較活潑外向,而里易也變得更為細心沉穩。直到那天……
以沫請完喪假,剛回到學校的第一天,里易試著讓以沫打起精神,所以準備了不少笑話,一個一個的說給以沫聽。
但,心情糟透了的以沫根本聽不進去,更別說是要笑得出來。看著以沫的神色慘淡,里易準備說最後一個笑話,一個他自己覺得最好笑的笑話。
「這個笑話再不能讓她笑的話,我就別再說了。」里易心裡想。
笑話進行到一半,一個好事的同學插嘴道:
「傅里易,你覺得她有在聽嗎?你是在對牛彈琴吧!」說完,好事者三人組哈哈大笑。
里易不理會他們,耐心的將笑話講完,果不其然,以沫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望著窗外發呆。
「你看,我就說吧!」好事者三人組再次發出了令人難堪的笑聲。
「她是牛,一頭大笨牛,你是在對牛彈琴。」
「以沫,別理他們,我們走。」里易拉著以沫的衣袖,想帶她到走廊上去透透氣。
「少煩我。」一想到老天爺為何那麼不公平的只帶走她的母親,以沫正強忍著眼眶的淚水。剛才里易的笑話和好事者三人組的嘲諷她一概沒聽進耳裡。可是,早在里易動手拉她的衣袖前,那些嘈雜難聽的笑聲早已搔弄著以沫的憤怒。
「這些笑聲如此猥瑣卑劣的傢伙,為什麼總能活得這麼無憂無慮,而我卻必須接受這種處罰?」憤恨在以沫的心裡快速的滋長著,很快的,憤恨的爬藤覆滿了理智,以沫大聲的吼著:
「少煩我。」
里易驚訝的看著以沫,而好事者三人組也呆若木雞,臉上的笑容彷彿被急速冷凍一般僵硬。
教室內的同學紛紛轉過頭來注視著事態的發展,有些更竊竊私語著。
「哈,你看,她叫你少煩她,哈……」好事者三人組中的其中一人率先打破沉默。
教室裡的眾人紛紛轉向里易,大家都在等著他的反應。而里易則是低下頭,想再對著以沫說些什麼。
「少煩我。」以沫再次大吼,里易首當其衝。
週遭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多,有些說著好事者三人組的不是,有些說著以沫的不該,有些則說著里易不該去煩以沫。
這下里易也火大了,他拍了一下以沫的桌子,然後站直身子說:
「不過就死了個媽媽,你在了不起些什麼?」
這下,連好事三人組都嗅到了危險的氛圍,一齊不安的面面相覷,像是在尋求逃脫的時機。
原先一直望著窗外的以沫,這時緩緩的將視線轉到了里易身上。
「你說什麼?你有種再說一遍?」
「說一遍?十遍我都說給你聽。」
以沫忽然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撲向里易,而里易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兩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團。
最後,兩人被罰站在辦公室裡,雙方家長都是明理人,來到教師辦公室後,先是訓斥了自己的孩子,然後忙著向對方家長賠不是。
里易的媽媽在得知了里易對以沫說的「不過就死了個媽媽」的那句話後,羞愧得差點沒跪下地去,拼命的向以沫的爸爸道歉。
「沒關係,沒關係……」以沫的爸爸也拼命的說著沒關係,只是聲音越來越小。
老師建議家長提早將兩人帶回,因為他們今天的心情「不適合」上課。
回家的路上,坐在原本屬於媽媽的副駕駛座上的以沫,一滴眼淚也沒流。一路上爸爸一句話也沒說。
回家後,晚餐時,餐桌上,兩個便當,兩杯手搖飲料。
「爸,你為什麼不罵我?」
「我知道你為什麼生氣,我也很生氣,可是,你心底應該很明白,你氣的不是里易,對嗎?」爸爸面無表情的說,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很生氣」。
「他那樣說,你為什麼不生氣?還對著她的媽媽說『沒關係』?」以沫在心中無聲的大喊著。
以沫不懂爸爸所說的意思,她也不想去問,不想去懂。她覺得,這件事不怪里易要怪誰?我氣的明明就是傅里易。爸爸也很生氣,為什麼他不表現出來,這樣活著也太窩囊了吧?
從那天起,一直到畢業,以沫連一句話都沒有跟里易說過。
跟爸爸說話,也是事件過後一個星期的事情了。
【3 死訊】
時間是心靈病症的最佳解藥。
時日一久,哀傷減了,悲慟淡了,以沫慢慢步出母歿的傷痛。成績頂尖的她,在升上國中時,順利的錄取了小有名氣的私校。
在那裡,她全心的投入學習,認識了不少態度積極的好朋友。
看到以沫漸漸調適過來,以沫爸爸的眉頭稍稍舒展了一些。
國一下學期,被選為班上英文合唱比賽負責人的以沫,正兢兢業業的在網路上搜尋可以做為比賽曲目的歌曲。
比賽的主題是「愛與和平」,原以為非常容易就可以完成的以沫,竟然花了三個小時還沒有頭緒。
現在的流行歌壇,十首歌裡有九首是關乎愛情,而比賽題目的「愛與和平」中的「愛」,是「大愛」,是捨己為人的大愛,而不是男女之間的小情小愛,所以以沫找起歌來十分困難。
當紅的歌曲幾乎全是情歌,從暗戀、單戀、初戀、熱戀、狂戀到失戀,各色各樣都有。剩下的,不是曲子太難唱,就是不夠有名,無法朗朗上口,而全班的合唱曲,如果不能朗朗上口,比賽就註定了只有墊底一途。
正當以沫放棄搜尋,想明天到校後再跟英文老師討論的時候,她發現她的臉書裡有著一條新訊息,移動滑鼠,點了進去。
「這麼晚了,都快十二點了,還會有誰發訊息給我?」以沫心裡嘀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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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豬排:喂喂,出大事了,有人還醒著嗎?詳情見班版。--2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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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分鐘前發的。
雖然學校分配給班上「官方」的班版,但以沫小學的同學為了趕流行,還是私自在臉書上創立了一個粉絲頁,用來當成他們的班版。畢竟,每天上臉書的人比較多嘛!而這個版上一直很熱烈,同學們的爸媽、同學們的朋友、同學們的親戚,甚至是學校的老師及主任偶爾都會上來逛逛。所以,雖然他們已經畢業,這個版面依然留著,成為大家交換彼此生活現況的重要工具。
以沫熟練的將滑鼠移向我的最愛列,點向了班版。
網頁迅速彈出,那再熟悉不過的版頭映入眼簾,「蟻網情深,六年乙班」,幾個彩色的大字歪歪斜斜的排列組合,宣示著那些曾經莽撞過的幼稚時光。
以沫將滑鼠上的滾輪拉了一下,網頁迅速的上捲,一張打有馬賽克的新聞照跳進畫面的正中央。
「這是啥?」
為了判斷這文章的重要性,以沫反射性的看向文章的下緣:
二二五個讚,和一二五則留言。
發表時間是晚上的十九點二十四分。到現在也不過四個多小時,竟然就有了兩百多個讚和一百多個留言。
以沫趕緊推動滑鼠,點了「繼續閱讀」,文章的下部大幅度的展開,就像是以沫的下巴一般,幾乎快掉到了鍵盤上。
這張截圖有點模糊,一輛卡車或沙石車之類的大車旁,一團黑黑藍藍的東西,躲在馬賽克後面,無力的癱著,而一旁輪胎嚴重變型的腳踏車,則像是要喚醒主人的般的緊挨著那團藍黑色的馬賽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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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你們有看今天的晚間新聞嗎?還記得這則新聞嗎?
聽說,這個被大卡車撞到的國中一年級生我們認識,你們聽到了一定會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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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到這裡就沒有了,沒頭沒尾的,以沫再次端詳了文章裡的照片,馬賽克的格子有效阻擋了血腥的畫面,卻擋不住點閱者的好奇心。
關於這種賣關子的文章,賣關子的這個人,往往最沒耐心。以沫再移動滑鼠點擊了「一二七留言」。
嗚,一下子留言又多了兩條。
果不其然,臭豬排迫不及待的在留言上給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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琪琪:什麼跟什麼?
六仔:別放這種圖上來,我現在正在吃飯
小小兵不冰:唉,這就是台灣,晚餐配「腥羶色」,你還不習慣嗎?
臭豬排:那是傅里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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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意興闌珊的以沫,此時竟不自覺的直起了身子,瞳孔放大的她,腦中閃過無數個念頭。
「是我曾經認識的那個里易嗎?這是在開玩笑嗎?那是傅里易的『那』是指撞到國中生的人嗎?還是『那』是指腳踏車?」以沫打起精神,抓了抓頭。
「我到底在想什麼?里易才國中一年級,怎麼會開卡車?難不成里易是腳踏車?我是瘋了嗎,人怎麼可能是腳踏車?只剩下一個可能……」以沫的腦袋一片混亂,一連串的問題像是跌落地面的牙籤盒,不僅盒蓋和盒身在地上止不住勢頭的翻滾,牙籤也四面八方跳散而出。
以沫的瞳孔重新聚焦,視線停在馬賽克後那團黑藍間雜的物體上。
「里易他們學校的制服好像是黑色夾克,藍色長褲。」
思緒重新運作的以沫,試著將一片狼藉的牙籤一根一根的收回盒中,操作滑鼠點擊了文章下緣的新聞鏈結。
今天下午,十七時二十三分,在市區的連外道路上,一輛沙石車撞上了一名國中一年級的男生。根據司機表示,當他行經這個路口時,一輛腳踏車闖紅燈衝出,剎車不及的貨車,直接撞上了毫無減速的腳踏車。腳踏車上的男孩陷入昏迷,被送往鄰近的醫院,現在正在加護病房急救中。警方將調閱路口的監視器畫面,釐清肇事責任……
以沫繼續檢視著下面的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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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槌:天,不會是真的吧?
果醬好噁心:別開玩笑了
便祕64:喔耶,我認識的人上電視了
陽光宅女:樓上的,你很噁唉,我希望這樣上電視的是你
……
……
果醬好噁心:什麼時候去看他?
天使:看他?加護病房,我們進不去吧?
什麼之塔:他這人,死了對大家都好
果醬好噁心:什麼之塔,你這麼說太過份了吧?他哪裡惹到你了?
什麼之塔:哪裡惹到我?他全部都惹到我了,全班都被他惹到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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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將留言「捲」完了一遍,大部份的留言都是表示驚訝,不然就是表示同情。然而,以上這兩個部份的留言最引起以沫的注意,這個「什麼之塔」以沫並沒有印象,而他又說里易惹到「全班」,所以,這個「什麼之塔」一定是里易的國中同學。
正當以沫再次催動滑鼠,準備點進「什麼之塔」臉書的塗鴉牆時,房門外傳來一陣催促聲。
「以沫,你還沒睡嗎?再不睡我要限制你使用電腦的時間囉!」是以沫的爸爸。
「是爸爸,他說到做到。」喃喃自語的以沫趕緊按下休眠鍵,捻熄了螢幕的按鈕,跑回房間飛快的跳上自己的床。
在心中默數了二十下之後,爸爸果然扭開了房門,向裡面探了探頭:
「趕緊睡,明天才會有精神。」
以沫只得壓下滿腔的好奇與不安,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好一會兒後,才漸漸的睡著。
【4 死因】
隔天,以沫一整天都掛記著這件事。
電腦課時,電腦老師最後會開放十分鐘,讓提早完成指定作業的同學自由的上網瀏覽。平時,以沫總會利用這段時間上網看看線上漫畫。以沫在家裡並不是無法上網看漫畫,而是這十分鐘,雖然只有短短的十分鐘,竟然能在學校觀看平常上課時所不被允許觀看的漫畫,感覺非常特別,有一點點叛逆的感覺,有一點點使壞的味道。
這天,以沫並沒有上網瀏覽漫畫,她打開了自己的臉書,點向國小時的班版「蟻網情深」。
關於里易車禍的那篇文章,又增加了將近一百則的留言,而「什麼之塔」卻沒有再出現過。
以沫點向什麼之塔的塗鴉牆,看著他歷來的PO文及朋友,想要發現點蛛絲馬跡,卻發現什麼之塔的貼文大多是遊戲的邀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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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人,就是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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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篇引起了以沫的注意,以沫點了進去後,嚇了一跳,不只因為文句很粗俗,回應的內容更是令以沫倒抽了一口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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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之塔:傅里易那個噁心的傢伙,他真是夠了,真想把他活活打死……
兔子幫:害得老師流產了,他的手段真的很惡劣
李思毅:老師這一進醫院靜養,要多久才能回來啊?那代課的數老可真機車
王王王:你總要讓導師好好養養身子吧,畢竟她才剛流產
天才小李:要是流產的是數老該有多好……
東方左:你白痴啊!數老是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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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鐘響了,同學們紛紛關機離開電腦教室,以沫帶著更多的疑問,依依不捨的離開了教室。
好不容易,終於捱到了放學,一回到家,發現爸爸還沒回來,以沫飛奔進房間,摁下了電源鍵後,轉身從衣櫃中隨手抓了一件長袖棉質上衣和運動棉質七分褲,衝入浴室中,開始嘩啦嘩啦的盥洗。
在爸爸回來之前,她必須盡量爭取時間,好讓自己能仔細的調查一下。
對於里易,雖然以沫在畢業前拉不下臉再跟他說話,但,其實以沫一直暗中注意著里易的生活。里易就是個普通人,是個和大家都差不多的平凡人,每天正常的上、放學,做著自己想做的和不想做的事。
「也許是我將他當成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才會對他的話那麼生氣吧!」
現在,以沫覺得自己好像沒有對里易那麼的生氣,或者說,他覺得里易當初說的話並沒有那麼嚴重,那不過是句氣話。
「不過就死了個媽媽,你在了不起些什麼?」
以沫的心中多種感覺交纏,像條七彩的幸運手環,牢牢的環扣在手腕上。以沫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因為漸漸的忘了媽媽的好,所以對這句話的氣憤減輕?或是,因為自己長大成熟了,所以不再那麼容易動怒?或是,是因為聽到里易的不幸,所以在心裡將里易曾犯過的錯「減刑」?更或者,真如里易所說的,自己當時實在太「了不起些什麼」了,所以忽略了其他人對自己的關懷與照顧。
不管是哪一種,以沫的心裡都感到不太自在,就像沐浴後,手腕上溼溼滑滑的幸運繩,冰冰涼涼的纏在心頭。
再多抹了幾下頭,以沫將毛巾隨手披在一旁的椅背上,開始動起滑鼠。
以沫的策略很簡單,先針對「什麼之塔」所發表的「狀態」做檢視,如果發現了和里易相關的文章,則看看還有些什麼樣的人留言,然後,再到那些人的塗鴉牆上去檢視。希望能在多重覆幾次這樣的動作後,能拼湊出一些蛛絲馬跡。
檢視了幾個人的塗鴉牆後,以沫覺得狀況有些複雜,她隨手從一旁的書包中抽出了數學筆記本,然後在筆記本的最後一頁畫起了關係圖,誰和誰可能是同學,哪些可能是同學的朋友,甚至哪些帳號可能是老師。
半個小時後,頭昏腦脹的以沫放開了手上的滑鼠,半癱躺在電腦椅的網狀椅背上。這時,她聽見鑰匙插進鑰匙孔的聲音,以沫觸電般的從椅子上彈起,笨手笨腳的揹起書包,按熄了電腦螢幕的開關,抄起了電腦桌上的數學筆記本,然後,躡手躡腳的溜回自己的房間。
「我回來了。」爸爸對著以沫的房間說。
「你回來了啊!」以沫從房間走出來,裝乖的說。
「怎麼?你剛才又用電腦了?」爸爸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以沫臉上的驚訝成份遠多於自責。
「溼漉漉的毛巾在電腦旁的椅背上,而且,你的頭髮還沒吹乾。」以沫的爸爸偏頭向電腦桌的方向,那是他習慣性的動作,他總覺得用手指去指東西是不太禮貌的行為,以沫也不知不覺的承襲了這個動作。
「對不起,有些朋友間的事情,我急著想查。」以沫不知是否該對爸爸全盤托出。
「長大了,我知道你會自己控制,但是,頭髮要先吹乾,健康優先。」爸爸在轉過身去從塑膠袋中拿出便當時,又補了一句:
「等下作業完成了,可以多用一下電腦。」
「喔,好。」以沫的心裡暖暖的,爸爸信任她,相信她可以控管好自己的生活。
得到信任是一件很令人開心的事情,尤其是這個年紀的小孩們,得到父母的信任更會獲得巨大的成就感。這代表你平常的努力,父母們都看在眼裡,也代表著你的進步顯著,讓父母能夠放下擔心的有色眼鏡,不用對你週遭的式式樣樣人事物都染上一層「這可能會帶壞小孩」的色彩。
寫完作業後,以沫並不急著使用電腦,而是拿出了數學作業簿。翻到最後一頁,那密密麻麻又錯縱複雜的關係圖再度躍入眼簾。每一個圈圈代表一個人名,而圈圈與圈圈之間有著數不清的連接線,像是一捆聖誕節後被草率收起的電線燈,電線毫無章法的蜷曲著。這關係圖更像一幅迷宮,讓所有進入的人暈頭轉向。
以沫從筆袋裡拿出紅色和綠色的旋轉蠟筆,重新在圖表上再釐清一次關係,終於,在接近半個小時的努力後,她發現,大部份的線索都指向一個人,一個ID名字叫做「大姐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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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身橘皮:他真的很過份,如果不是大姐頭,他不知還會對老師說些什麼。
林明維:那天,大姐頭不知對他說了些什麼,好像要勸他,他竟然扭頭就走……
六天吃不飽:竟然幹這種下三濫的事,大姐頭說她要是早點知道,老師也許就不會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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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幾個人的塗鴉牆或留言上都出現了大姐頭這個詞,以沫也對這個ID名字有印象,因為,這個「大姐頭」留言範圍之廣,幾乎是以沫手中有的這二十幾個ID裡之最。而且,這個「大姐頭」的留言常常偏向辛辣嘲諷的路線,而她之後的留言,如果不是齊聲附和,就是談其它的事扯開話題,沒有人會直接反駁她,至少,在以沫看到的這些部份中沒有。
以沫來到客廳,爸爸正好看完英超比賽的重播,起身回房。
翻找了幾個網頁後,以沫點進了大姐頭的塗鴉牆,果然,有一篇言辭激烈的「狀態」,以沫之前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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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頭:
班導流產了,小孩沒了,都是傅里易的錯。
他竟然在班導的茶水裡加進了墮胎藥,還不承認,班導氣得連臉都綠了。
然後,你們知道的,過了一會兒,班導就開始覺得肚子不舒服……
然後,救護車就來了……
結果,那混蛋竟然還一副不關他事的樣子
大家都擠到走廊上去看班導被救護車接走的樣子,他竟然一個人坐在座位上,面無表情,根本就是冷血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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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在第一七六則留言,出現了里易的傷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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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流流鼻水:傅里易被車撞傷了,聽說雖然還有生命跡象,但跟死了沒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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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這個大姐頭知道很多。」以沫重重的在「大姐頭」的ID名字上畫上了一個紅色的星星。
而且,以沫還有別的收獲。
第一點,在里易的傷訊被發佈後,「大姐頭」的留言忽然大量的減少,不只如此,和「大姐頭」十分要好的兩個同學,「貢丸世家」和「小芬達」兩人,留言也都減少,大都是「嗯」、「對」一類的簡短的回答,或者只是對別人的留言按個讚。從大姐頭的相簿看來,這兩人和大姐頭就算不是交情匪淺,在學校也一定常常膩在一起。
第二點是下面這則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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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同學,老師們不在,你們要更加乖巧,不要趁機調皮
劉豬:會啦,國老,這我們知道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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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是他們班的「國老」,「國老」就是國文老師的意思吧。
「我們班倒是不流行這樣的叫法,看學生回覆他或者是她的留言時,語氣十分輕鬆,說不定這是個容易親近、容易對話的老師。」以沫心想,並在紙上添上了這個ID名字,並且也用紅色的旋轉蠟筆打上星號。
第三點,里易的國中生活好像過得很不好,他臉書上所發佈的狀態,回應的大多是國小同學,國中同學的回應很少,幾乎沒有。而狀態的內容常是消沉的想法與抱怨居多。
在經過反覆推敲後,以沫鼓起勇氣,決定先找大姐頭談談再說。
【5 套話】
不用上課的星期六早晨,冬陽暖暖的照著大地,這似乎是個出遊踏青的好天氣。
以沫穿上了最有自信的衣服,畢竟,要和不認識的人見面,而且還要心懷鬼胎的套她們的話,氣勢上自然不能落於下風。
一件白色的襯衫打底,外面套著芥黃色的圓領毛衣,再配上藏青色的直筒丹寧褲,然後是白色半舊的帆布鞋。
毛衣和褲子是媽媽幫她選的,或者,應該說是媽媽送給她的禮物,令人感傷的臨終禮物。在最後的三個月相處中,媽媽幫以沫和爸爸挑選了不少生活用品及衣物。尤其是衣服,媽媽幫以沫買了一套十三歲的,一套十四歲的,一套十五歲的,一套十六歲的,一套十七歲的,好幾套十八歲的。雖然不知道以沫會長多高,但媽媽還是依照自己的推測買了。
「在爸爸找到新伴侶之前,你們父女倆可要帥氣過日子才行啊!」媽媽如是說。
面露微笑的媽媽,拚命的想用自己最後的一點力量,多盡一些當媽媽的、當妻子的責任。
媽媽過世後,有好一陣子,父女兩人竟像事先達成默契似的,碰也不碰這些衣服,因為,這些衣服雖然充滿甜蜜與愛,卻太沉重。直到有一天,天氣突然轉涼,爸爸若無其事的擺了件薄外套在玄關上:
「早晚溫差大,別忘了外套,我擺門口,明天上學別忘了。」爸爸平淡的說。
以沫瞥了一眼玄關,有些驚訝,那是媽媽的臨終禮物,但她也以平淡的口吻回答:
「喔,好。」
衣服很輕薄,卻又極其保暖,完全沒有以沫想像的那股沉重感,反倒是有點淡淡的窩心。
「畢竟對方是和自己同年齡的女生,不打扮得正式一點不行。」這是以沫拿來說服自己的藉口,這個年紀的孩子,哪個不在意自己的外表呢?
「待會應該怎麼切入話題才好?如果太直接,會不會被瞧出端倪呢?」在約好的咖啡店門口,以沫一邊看著慢慢踱向約定時間的手錶指針,一邊回想著敲定這次見面的那晚。
以沫在臉書上發送了訊息給「大姐頭」,而「大姐頭」在問明以沫的用意後,表示她必須問問她的同學,如果有人願意陪她,她才要和以沫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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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頭:哈囉,在嗎?
已歿:嗯,請問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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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小時,以沫的名字就班上是被歸為好聽、有藝術氣息的一類,有別於一堆「萱」、「萍」、「佳」、「怡」之類的「菜市場名」。直到導師輔導學生填寫基本資料表時,有同學問:
「老師,家人資料這格,後面的『存』、『沒』是什麼意思啊?」
「喔,那個唸成『歿』啦,是指人已經過世了,例如,如果你的爺爺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們就會說『祖父已歿』。」老師認真的回答著同學的問題。
沒想到,同學間竟然出現了一些雜音,然後,雜音擴散開來,並開始間雜著一些笑聲。
「怎麼回事啊?」老師不解的問,擔心自己剛才的解釋是否有錯誤。
「馬以沫。」同學紛紛轉頭望向以沫,然後,幾秒鐘後大家才回過神來,「以沫」和「已歿」同音,大家同時爆笑出聲,除了以沫之外。
為了這個不吉利的名字,以沫和爸媽鬧了好一陣子彆扭。
媽媽過世後,以沫乾脆將自己臉書的ID名字從「以沫」改成「已歿」,反正,再怎麼小心翼翼的想避開不吉利、避開死亡,它還是會找上門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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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歿:你好,我是里易的國小同學
大姐頭:有什麼事嗎?
已歿:我想和你聊一聊里易
大姐頭:我和他不熟唉,你怎麼會想找我?你怎麼知道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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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充滿防衛心,明明就發文把里易罵了個狗血淋頭,現在還說和里易不熟,看來只好使出殺手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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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歿: 我是透過他的臉書知道你的啦,我看你很有正義感,所以直覺找你就對了
大姐頭: 正義感?!我沒那麼好啦,只是,你要聊什麼?
已歿: 國小時,我們在大吵一架之後,再不曾再講過任何一句話,聽說他在你們班上幹了件驚人的大事
大姐頭: 是指墮胎藥那件事嗎?
已歿: 那傢伙真的越變越可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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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招式,是以沫從班上小團體間的傾軋過程中學來的。拉攏人與人關係最快又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說別人的壞話,尤其是說雙方都討厭的人的壞話。以沫靠著能洞察這個道理的技能,躲過不少班上小團體間的彼此鬥爭。
只要有人對以沫說別人的壞話,以沫都不給回應,連「嗯」、「喔」之類的回應都不給,想拉攏她進小團體的人自然就會自討沒趣,自動「收口」。
不過,現在是特殊狀況,只好用一下這個下三濫的招數,畢竟,對方也不是什麼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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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頭:嗯,「貢丸世家」會陪我去
已歿:嗯,那時間地點呢?
大姐頭:我們學校旁的Meet Cafe如何?
已歿:這個星期六的早上九點,可以嗎?
大姐頭: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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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貢丸世家和大姐頭是一掛的。
雙方並沒有互留手機,所以,以沫只好在店門口等,所幸寒流剛過,天氣稍稍回暖,微微砭刺肌膚的寒風,讓以沫能感受冬天的滋味,卻又不至於太難受。
忽然,冬陽像是被設置了定時關閉裝置的電暖爐,亮度慢慢的減弱,以沫抬頭,看見天空的一邊湧現厚厚的雲層。
「這下可好,可別下雨了。」以沫最討厭在雨中騎車,穿雨衣踩著腳踏車的踏板很是麻煩。
「哈囉,你就是『已歿』嗎?」對街傳來的女聲引起以沫抬頭。
「嗨!」以沫強打起精神,告誡自己等一下有場硬仗要打,而且,臉上的表情絕對不能洩露自己的心情。畢竟,她是大人們說的那種「一根腸子通到底」的「直腸子」性格,內心的想法及情緒總是藏不住的。
對街的兩個女孩,騎著帥氣變速腳踏車的女孩短髮,另一個騎著淑女車的女孩,有著及肩的長髮。
兩人確認了左右來車,然後,她們過了馬路,將車停到了meet cafe門外的停車格上。
以沫趁著她們停車的時候偷偷的打量她們。
但是以沫不敢太過明顯,因為,她發現她們也在偷偷的打量自己。短髮的女孩是大姐頭,以沫已經在臉書上看過她們的照片。大姐頭先用眼神示意其中一格停車位,長髮女孩點頭後,將腳踏車停了進去。然後,大姐頭才將腳踏車停進另一個車位。
「果然,大姐頭在這個小團體中是屬於『發號施令』的地位。」以沫心想。
「你是『貢丸世家』吧!」以沫對著長髮女孩問,雖然在臉書的照片中先見過她的長相,不過,找不到任何開場白的以沫,還是問了。
「嗯,你好!」女孩看了一下大姐頭後,才對著以沫說。
這種感覺,令以沫覺得很難受,好像凡事她自己都做不得主似的,一旦有一點不順頭頭的心意,就會遭到排擠或冷落。
「嗯,兩位請跟我來,我有訂位了。」以沫轉身,走到前頭領著她們進店裡,以沫不用轉頭,就可以感覺到她們正在她的背後竊竊私語,交換著情報。
「不用客氣,像先前所說的,因為要麻煩你們提供我情報,所以早餐由我來請客。」以沫將菜單推到了對面座位的兩個女孩中間。
這裡的一份早餐由一百元到一百四十元不等,附餐有咖啡及果汁,如要加換其他飲料,要補差額。大姐頭點了份一百二十元的B餐,飲料選了果汁,而貢丸世家選了一百元的D餐,但是將附餐的熱美式咖啡換成了小女生間最受歡迎的卡布奇諾。
為了這次的會面,以沫動用了活動存款,那是平常省下的零用錢,準備用來購買國家地理頻道出版的圖鑑書的款項。每年的壓歲錢,都交由爸爸保管,在「必要的時候」才能動用。至於何時才是「必要的時候」,每次以沫問爸媽,爸媽總是回答「到時候就知道了」。
服務生來確認點單的時候,特別的多看了這三個小孩幾眼,因為,在星期天的早晨,來到店裡吃早餐的,大多是一家子一家子的客人,很少有像她們這樣的組合,三個看起來彼此不太熟,卻又好像要談些什麼嚴肅大事的國中小毛頭。
三人勉強的聊了聊學校近來的趣事,內容不外運動會、園遊會、英文合唱比賽之一類的。
等到三人吃完了早餐,大姐頭的果汁和貢丸世家的卡布奇諾上桌時,三人還是天南地北的漫談著,但是,等到服務生姐姐送上了以沫的摩卡時,氣氛開始有了變化。
有時候,大人往往忽略了,這個年紀的小孩,國中一年級生,人格中已有很大的部份開始社會化了,開始像大人了。
他們的不成熟,並不是每一項表現都比成人來得差,而是,他們有的部份極度不足,有些部份已經能跟得上成人的水準,甚至處理得比大人還好些。
氣氛倏的嚴肅了起來。
「抱歉,我向來直來直往,請容我直來直往的發問。」以沫沒動桌上的咖啡,就搶先說。
「嗯,你想問些什麼?」大姐頭用很標準的保守式回答,看來以沫得再加把勁。
「我想知道,傅里易上了國中後,到底都幹了些什麼好事!」以沫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挾怨報復的小人。
大姐頭和貢丸世家兩人對視了一眼,然後,依舊由大姐頭發問:
「他在國小時對你做了些什麼事?」
「怎麼了?你們對這些事好奇?」以沫做出驚訝狀。
「嗯,這決定我們要告訴你多少。」好犀利的回答,殺得以沫有些招架不住。
雖然早在心中擬定方針,猜到對方可能會問自己國小時和里易發生的過節,但以沫做夢也想不到,對方竟然會這樣大膽、直接採用半逼問的方式。不過,以沫還是把準備好的說詞放上,她說明了在自己母親過世的時後,里易對自己說的那句傷人的話,然後把里易幫助自己的部份扣住不說,再誇張里易事後對自己的不理不睬。
果然,在說到里易對自己講出那句「你不過就是死了媽媽而已」的時候,對座的兩人同時倒抽了一口氣,以沫趁勢恨恨的咬牙啐了一口「混蛋」之類的話,接著,兩個女孩的防備似乎卸下了不少,尤其是貢丸世家。
「好吧,我們告訴你吧!」大姐頭終於鬆口了。
「洗耳恭聽。」以沫不敢流露絲毫喜悅的神色。
「那傢伙在班上是體育股長。」大姐頭頓了一頓。
「不錯,他的體育確實不錯。」以沫附和。
「體育是不錯,但是做人太失敗。」大姐頭白了以沫一眼,然後開始述說里易在各項賽事上人員的安排及選擇有多麼的不合理及不公平。
以沫耐著性子聽,並且不時的附和兩句,在這個話題終了時,以沫得出了一個結論,就是里易並不照著大姐頭的意思去安排班上的各項體育賽事的參賽人員,所以大姐頭處處在挑他毛病。
「尤其是最近,他更是誇張。」大姐頭做了一個用食指點著桌面的動作,像在數落不聽話的吵鬧小孩一般。
「誇張?」以沫驚訝,一半是裝出來的,一半是真心的。
「是啊,回家作業交不出來,小考沒唸,常常拿一二十分。」大姐頭做出嫌惡的表情。
「對啊,還常常和同學起衝突。」貢丸世家補了一句,卻得到了大姐頭的一個白眼,雖然很隱密,卻還是被眼尖的以沫給看見了。
「最近是指……一個星期?還是一個月?」以沫對著貢丸世家問。
「就是發生不幸事件的前一個月左右吧!」以沫明明是對著貢丸世家問的,回答的卻是大姐頭。並不是大姐頭搶著回答,而是貢丸世家根本就不敢回答了。看來,剛才的白眼起了「提醒」的效果。
「不幸的事?」
「就是老師流產的那件事。」大姐頭憤憤的說。
「里易的反常讓老師很生氣嗎?」以沫好奇的問。
「才不,我們導師她啊,根本就是偏袒那傢伙的。」
「偏袒?」
「是啊,那傢伙剛開始作業不交、小考不唸時,老師連罵他一句都沒有,總是把他叫到辦公室去,說是要加強輔導。」大姐頭又重覆了那個食指用力點著桌面的動作,接著說:
「可是,導師根本沒有處罰他。」
「你們班導人很好?」以沫問。
「才不是,她是我們這個年級的魔鬼導師,對生活常規的要求可是嚴格到不行。同學們要是沒寫作業、小考不唸,就會接到寫不完的罰寫,嚴重的還要接受『體能訓練』。」
「你們班導是年輕的還是老的?」
「三十幾歲,兩個小孩的媽了。」大姐頭擺出一副鞋子踩到髒東西的表情。
「是喔,後來呢?」
「尤其是後來的一個星期,那傢伙更誇張,常常上課遲進教室,有時乾脆把課蹺了。就算進了教室,心思也不在課堂裡。」
「這的確很反常,你們班導一定抓狂了吧?」見對方說得起勁,以沫持續敲邊鼓。
「才沒有咧!我們導師反而對他更好,連重話都沒對他說過一句,同學都覺得老師偏心。」
「同學都覺得?有很多同學都這麼覺得嗎?」以沫故意端正了一下身子,對著兩個人問。
「嗯,很多人都這麼覺得。」大姐頭斬釘截鐵的回答,而以沫望向貢丸世世家,卻發現她皺了一下眉頭。
「然後呢?」
「然後很多人開始傳言傅里易的家裡有錢有勢,導師不敢惹他。或者是那傢伙和導師之間有一腿,老師都護著他。甚至,還有人說老師肚子的孩子是傅里易的孽種之類的話。」
「這些台詞,都是從晚間的肥皂劇直接學來的嗎?難怪爸爸總是不喜歡我看那些八點檔的連續劇。」以沫在心底暗暗的慶幸,慶幸自己沒有被這些連續劇給汙染了。
又是「很多人」,以沫很在意這個詞。因為,很多的言語霸凌或是背後的中傷謠言,都會擁有「很多人」這個成份。
造謠者為了使聽者更加相信自己所捏造或誇大後的事實,常會在話中加進「很多人」這類的用法。這時,你只要問他「很多人」是指誰,通常他們就會顯露出一份很為難的樣子,開始在腦海中搜索著那些對他們來說不痛不癢,出賣了也沒有關係的名字。
「很多人嗎?有哪些人呢?」以沫小心翼翼的問。
「嗯,這個嘛……很多人就是了。」大姐頭的神色有異,不過她很快就調整過來了,用了一個喜歡言語霸凌者最常用的招式:
「幾乎有全班的一半了,對吧?」
大姐頭轉頭向貢丸世家徵求認可的時候,貢丸世家似乎嚇了一跳,遲了兩三秒鐘才點頭回應。
「你看,我就說吧!這事不管你問班上的誰,大家都會這樣跟你說。」
「所以,後來那件不幸的事是怎麼發生的?」
「這個,簡單的說,就是有一次,我們導師終於忍不住的罵了那傢伙一頓,她要傅里易振作起來,不要再像一灘爛泥一般。」
「唔……」以沫倒抽一口氣,這話也太直接了吧!
「然後,那傢伙很生氣,不知道哪裡弄來了避孕藥,在老師陪我們吃完中餐,出去洗環保筷的時候,將藥丟進了老師的水杯裡,企圖要讓老師流產。然後,老師在喝了那杯水後,下午,就開始出現了肚子不舒服的症狀,說是異常的『宮縮』。」
「公說?」以沫完全摸不著頭緒。
「是『子宮收縮』的簡稱啦!」
「然後?」以沫看向貢丸世家,貢丸世家一直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指。
「就像你知道的那樣,老師的肚子越來越痛,旁邊的老師覺得事情不妙,找來了學校的護士,護士初步的評估後,用校車將老師送到了醫院,結果,放學前,我們就聽到了老師流產的消息!」
「放學前就聽到了?」
「嗯,國老是導師的好朋友,那天的最後一節剛好是國文課。」
「那傅里易為什麼會發生意外呢?他是想到醫院去看老師嗎?」以沫試探性的問。
「才不是呢?那傢伙出事的地點和鎮立醫院的方向剛好相反,有人說,那傢伙想去看海,所以一放學就往海邊去了。」
「看海?」
「嗯,聽說他向常去海邊釣魚的同學問了路。」
「所以,也就是說,他在害得導師流產後,想一個人到海邊去。去幹嘛?」以沫偏著頭,百思不得其解。
「誰知道啊?他是個十足的怪人。」
「嗯,他真的不正常!」以沫趕緊恢復自己的角色,回到那個想聽傅里易幹了什麼壞事,然後在背後批評他的角色。
三人各自啜了幾口飲料,大姐頭的手機忽然響起,她裝成熟的舉起了手,手掌向前輕輕一推表達歉意,然後一邊接通了電話,一邊起身往店外走去,看來她的對話內容不想讓旁人聽到。
就在這個時候,以沫試著賭了一把!
「嗯……我真的很想知道傅里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如果你還知道別的事的話,請你告訴我好嗎?」以沫對著貢丸世家問。
「我……知道的就這麼多了……」聲音小到連螞蟻都聽不見。
「我不知道里易醒不醒得過來,如果他就這樣走了,這個版本的傅里易會讓我討厭他一輩子。」
貢丸世家似乎動容了,她偷偷的回頭看了看窗外的大姐頭,確定她還講電話時,她不動聲色的低聲說:
「晚點我們再聊,別用臉書,她會看我的臉書。」
「傳私訊不行嗎?」
「她連我的私訊都會看!」
「私訊?怎麼看?」
「她會直接拿走我的手機,直接開我的臉書,大家的手機總是隨時登入著。」
「你可以用完就登出啊!這樣她就無法看了。」
「她會在你面前,就叫你登入給她看。」貢丸世家雖然已經壓低了聲音,但她還是戰戰兢兢的。
「你們在聊什麼啊?該不會準備要結拜了吧!哈哈……」大姐頭忽然出現在兩人身旁。
「一副標準的霸凌者口吻。」以沫心想,臉上卻拼命的隱藏著厭惡,說:
「沒啦,就是覺得她的ID名字很有趣。」
「還不就是這臉,看起來像顆貢丸,你看,很像吧?」大姐頭說完又自以為幽默的笑了起來,以沫發現貢丸世家也跟著笑了,但是眼底一點笑意也沒有。以沫發現自己也跟著笑了,但是,自己的眼裡應該也是沒有半點笑意。
再閒聊了兩句,大姐頭就說家裡有事,必須先「閃人」了,這次的見面就這樣結束了。
Meet cafe裡,留下的是心靈筋疲力盡和腦袋貼滿疑問的以沫。
【6 反常】
「這個傅里易還真是叫人失望,是到了所謂的叛逆期嗎?」以沫心想著。
以沫不確定叛逆期的具體表現是什麼,有時她會覺得長輩們的嘮叨很煩人,這樣算是叛逆嗎?還是像里易這樣事事擺爛,功課不寫、小考不唸、上課不專心,這樣才算得上是叛逆嗎?
想著想著,以沫不自覺的將車騎到里易家。庭院的紅色木柵板大門,油漆是新漆上的,里易每年都會和手工藝極佳的爸爸重漆一遍。玫瑰穿出庭院右側的鐵欄杆。欄杆外,也許是日照比較充足,花開得又多又大,有紅色的、黃色的、白色的、粉紅色的,里易的媽媽是玫瑰狂熱者。而左側的欄杆則佈滿了像是仙人掌的植物,一條一條的穿出欄杆,侵佔了一小部份的路肩,像個極高大的學生誤坐了教室前排的低矮課桌椅,在逼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將腳放到了走道上。
那是火龍果,聽說一開始是同事送給里易的媽媽,一個小巧可愛、約莫布丁盒大小的盆栽。火龍果的種子輕巧的從黑色的培養土裡長出,一株株碧綠的幼苗,讓人看了心曠神怡。然後,幼苗的葉子慢慢的變長變粗,還長出了細細的針狀物,有點兒像是長條型的仙人掌,當它們生機勃發的長到盆緣外,開始往下垂時,真是美極了。「果然是綠鑽,名符其實。」里易的媽媽那時還不知道同事口中的「綠鑽」盆栽,其實就是火龍果。
後來,當綠鑽被移植到里易家的前院花圃時,里易的媽媽還期待能有一片「綠鑽」可以觀賞,可是,卻沒想到,綠鑽竟然在短短的時間內快速長大。里易的媽媽竟然將原本做為擺飾用的小盆栽種成了這樣的龐然大物。
「快一年沒來過了,里易的家一點也沒變。」
以沫停下單車,因為她注意到了一個奇怪的部份,那就是里易的家門口被堆置了一些衣物、家具及個人隨身的雜物,看起來好像都是男人的用品。
以沫停下了單車,正好奇的打量著這堆物品。這些物品不像是被人放在這裡的,從它們的排列方式來看,它們更像是被「丟」在這裡的。
「啊?你是?」一道女聲由門內傳出。
以沫抬頭,她發現里易的媽媽正抬著一個箱子,她隨即摘下安全帽,說:
「里易媽媽你好,我是以沫,不知道你還記得嗎?」
「以沫,小沫嗎?我當然記得,你怎麼那麼久沒到我們家來,最近……嗯……家裡……嗯……你現在過得還好嗎?」雖然里易的媽媽沒有問出口,其實這跟直接了當的問出口沒有什麼不同。以沫仔細的想完之後,發現這種模糊的問法,其實是一種溫柔,讓她可以假裝聽不懂,可以選擇不用回答。
如果對方直接問,自己就有著非答不可的壓力。
「嗯,我和爸爸慢慢的調適過來了,不過,這真的很難。」以沫還是選擇直接回答,不過,這是以沫練就的一套標準答案,常人聽到這個答案都會回答說「這樣啊」、「辛苦了」之一類的話,通常不會再追問下去。
「里易如果這關撐得過去,你可以和他聊聊,幫幫他嗎?」里易媽媽眼眶泛淚。
「幫他?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嗎?是功課嗎?」
「不,這有點難以啟齒,但,我不知還能找誰幫忙。」里易媽媽聲音哽咽了。
「如果我幫得上忙,我一定幫。」眼淚是塊巨大的敲門磚,以沫不得不開門。
「里易的爸爸丟下我們了。」
「丟下?」以沫並不是不懂「丟下」的意思,她只是太驚訝,里易的爸爸是旁人眼中的模範爸爸。
「他拋棄我們了,就這樣人間蒸發了。」里易的媽媽從哽咽模式轉進啜泣模式。
「那,傅爸爸知道里易受了重傷昏迷不醒嗎?」
「他怎麼會知道!我們見到他最後一面,是一個月前,他和往常一樣回到家裡,一樣洗了澡、喝了小酒,上床睡覺。然後,隔天早上,我們母子兩起床時,發現了餐桌上的字條,上面寫著『對不起,我離開了』。」
「離開了?」
「嗯,我和里易一開始以為他爸爸是在開玩笑,我們兩人在上班時間快到時,還將家裡整個找了一遍。在家裡找不到人的時候,我和里易還以為他爸爸只是提早出門去上班。等到他爸爸該下班回到家的時候過了,我們兩人才開始慌了。」
「然後呢?里易的爸爸不會真的離開了吧?」
「我們打到公司,聽說他當天早上打了最後一通電話到公司,他向老闆道歉,說他有自己想過的人生,要大家不要找他,他把工作上需要交接的業務通通準備好了,放在鐵櫃裡。看來,他是早早就預謀好了的。」
「從那天之後,整整一個月都沒有消息?」
「對啊,他一定是跟哪個野女人跑了。」生氣的里易媽媽瞥了一眼門口的那堆成年男性的雜物。
以沫又安慰了里易的媽媽幾句,這時,里易的媽媽接到了醫院打來的電話,說是要簽幾份文件,要她過去一趟。
「里易的狀況還好嗎?」
「雖然還是昏迷不醒,但醫生說狀況穩定下來了,我才回到家來收拾一些盥洗衣物,準備帶到醫院去。」
「頭部的傷比較重嗎?」
「還有右腳小腿也骨折了,肋骨也裂了三根,醫生說被卡車迎面撞上只受這樣的傷算是運氣了,只是,早該醒來的他卻一直沒有醒來。」
「希望他能早點醒來。」以沫趁機問了里易的醫院和房號。
回家的路上,以沫發現自己似乎找到了問題的癥結,一個月前,里易的爸爸不告而別。同樣的,也是一個月前,里易的行為開始變得反常。
以沫的心裡昇起了一股同情,她曾經失去過至親,知道失去至親的痛苦,更何況是里易所要面對的這種狀況。
他是那麼的崇拜父親,而父親竟然丟下他和媽媽離開了,難道爸爸以前對他們的好都是假的嗎?都只是佯裝出來的嗎?
況且,天人永隔有著百分之一百的逼不得已,未亡人只要專心面對失去所愛之人的傷痛,努力復原。而至親仍然活著卻離開了自己,自己不僅要面對失去所愛之人的傷痛,勢必還多了很多的懷疑,懷疑自己到底是做錯了什麼,才會讓至親失望到離自己而去。
回到家,時間已經接近中午了,這個星期六休假的爸爸,想趁著難得的好天氣出門釣魚去,正慢條斯理的準備著釣具。
「看起來快要變天了。」以沫告訴爸爸。
「是嗎?看來今天還是不要出門好了。」
一起吃午飯時,父女倆的話題很少,兩人大部份時間都是靜靜的吃著飯。以沫心裡一直十分掙扎,到底該不該把里易的事拿出來和爸爸討論。最後,以沫還是決定暫時不要和爸爸討論這件事,因為,她不知道爸爸是否準備好了,可以對失去至親這件事侃侃而談,平淡面對。
就在這個時候,以沫接到了一個臉書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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貢丸世家:你不用對傅里易太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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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沫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到底是什麼?不需對里易感到失望?里易的表現不錯,只是被扭曲了?或者是想勸以沫,以沫和里易只是朋友一場,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
但是,不管以沫如何追問,貢丸世家再也沒有回過以沫發送的訊息。
【7 地獄來的訊息】
加護病房外,以沫隔著玻璃窗,看著全身插滿管線的里易。
按下「enter」鍵,以沫發送訊息給里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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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歿:好久不見了,我很後悔,當初,陷在情緒中的我沒能領會你的幫忙……
已歿:只是一直顧影自憐,總覺得自己是全天下最不幸的人
已歿:我今天早上見到你的媽媽,聽她說了你遇到困難的事……
已歿:至親離你而去的痛苦,我真的能感同身受
已歿:如果你能醒過來,一定要好好調適
已歿:我一定會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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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過世時,以沫也曾經同樣的向媽媽發過訊息,雖然知道不會有人回應,但是,心裡的情緒和不安,似乎會隨著文字一點一滴的從心底發送出去。
以沫將手機放到了口袋,正準備轉身離開,手機忽然發出提醒的聲響。以沫確認了一下,是臉書有一則新的訊息。
咦?沒有新訊息啊?訊息的最上面一欄是剛才發送給里易的。等等,這……太奇怪了吧!剛才發送給里易的訊息欄,應該會呈現灰色的底色才是,新的未讀訊息欄,底色應該會是白色……
以沫瞪大了雙眼,點進了訊息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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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里易:你是以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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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沫不可至信的轉身,再次確認了里易還躺在加護病床上。以沫再仔細的確認看看里易的手上是否有手機。
「說不定是里易已經醒來了,在跟我開玩笑。」看著病房內值班護士和醫生們嚴肅的忙碌著,以沫打消了這個念頭。
「說不定是有人盜了里易的帳號,可是,這也不對啊?他怎麼會知道ID名字已歿是我名字以沫的諧音,就算用猜的,也不可能兩個字都猜對吧?」以沫皺著眉,忽然,她想起什麼似的再度在手機上輸入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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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歿: 你是大姐頭吧,看別人的臉書私訊已經很過份了,涉及隱私權的問題了,更何況你竟然盜里易的帳號,這真是太過份了
傅里易:你怎麼認識大姐頭?
已歿: 別再裝神弄鬼了,我現在在加護病房外,我正隔著玻璃看著里易,我不知道貢丸世家跟你說了什麼,你要適可而止
傅里易:你也認識貢丸世家?
傅里易:你現在正看著在病床上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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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連串語氣正經的問話,讓以沫更加混亂了,如果不是大姐頭或貢丸世家盜用了里易的帳號的話,那麼,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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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里易:你也許不相信,但,我遇到麻煩了,我現在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已歿:我?為什麼?
傅里易:因為你是在我出事之後,唯一關心我的人
已歿:你到底是誰?
傅里易:我真的是里易
已歿:那你提出證明,傅里易最喜歡的線上遊戲是什麼?
傅里易:我人在地獄,我本不該在這的,我逃脫隊伍,現在只能東躲西藏
已歿:你,當我白痴嗎?
傅里易:我不玩線上遊戲的,有人靠近我了,而且手機快沒電了,先下了
已歿:這種事,太荒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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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好一陣,對方不再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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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歿:你這種人真是太無聊了,竟拿性命垂危的人開玩笑,你一定會有報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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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依然沒有回應。
是真的有人在追他嗎?所以他無法回應。或是,這只是那個人的手法,想讓以沫相信他?說不定,那個人現在正躲在這裡的某處,正偷偷看著這一切,取笑驚慌失措的以沫。
話說回來,里易還真的是個不玩線上遊戲的怪傢伙,每次同學們在討論線上遊戲時,里易總是意興闌珊的在一旁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
「醒醒,馬以沫,那個盜里易帳號的人,只要曾和傅里易聊過天,就會知道他不玩線上遊戲。」以沫敲了敲自己的頭。
不過,那語氣實在太堅定了,堅定到令人覺得「很詭異!」這是以沫事後回想時,覺得最貼切的一個詞。
地獄?逃脫隊伍?手機?地獄還能用手機?
以沫馬上就勸自己打消了念頭,她小時候也曾鼓起勇氣打了「直通地獄的電話」,事後覺得自己蠢到爆。
這些問題雖然困擾了以沫一下下,但在回到家,一切回歸正常生活後,以沫一下子就忘掉了。不再有意外車禍,不再有垂危的舊識,只剩下明天的功課,還有即將到來的英文合唱比賽的事前準備。
但平靜無波的日子只持續到了第二天放學。
放學回家後的以沫,例行性的按下電腦的電源鍵,然後洗澡去了。洗完澡,吹乾頭髮後,她坐到了客廳的電腦前,點開臉書,他看到了紅紅的訊息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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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萍:記得帶查到的英文歌詞喔
婉萍:還有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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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萍是英文小老師,負責幫老師登記成績和收作業,而以沫是這次活動的負責人,所以兩個人最近的交集變多了。
看向下一個傳訊來的人,以沫皺眉了,因為,又是那個盜用里易帳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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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里易: 怎麼?你還是不相信我嗎?這也難怪,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不是在作夢
傅里易: 要怎麼樣你才會相信我呢?
傅里易: 還有,我發現,每次我一使用手機就會暴露位置,每次傳訊息給你,我就要馬上關機,然後再躲到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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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玩,以為我會相信嗎?」以沫生氣的低咒著,正準備要跳出這個對話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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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里易:對了,你還記得那管送驗的烏龍茶嗎?這樣能證明我的身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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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蹦入眼簾,以沫在看清內容後,瞳孔失焦。
烏龍茶?什麼烏龍茶?送驗的?
國小時的記憶漸漸的鮮明起來,像是一張剛照出來的拍立得相片,全白的底片上,慢慢的浮出輪廓,然後是一個接著一個的細節。
那是國小五年級時。
走廊的角落。
「怎麼辦?我忘記做尿液篩檢了。」國小五年級的以沫正擔心。
「喔,那個啊,你裝水進去就好了。」里易一派輕鬆的說。
「怎麼行,那會被發現吧?」以沫小心翼翼,盡量壓低話音,怕被偶爾經過的同學聽見。
「怕什麼?這種人數這麼多的檢驗,都檢查得很隨便,所以,一旦檢體出現問題,他們一定會先要你重驗的,那時,你再真的把尿送檢就好。」
「真的嗎?」
「對啊,我上次就是這樣。」
「可是……」
「好啦,隨你,你想被罰跑十圈操場也行,我陪你跑就是了。」里易一派輕鬆的說。
十圈操場對里易來說是「小菜一碟」,對以沫可就不是了。最後,以沫還是投機取巧的把水裝進尿液篩檢的試管內。
但是,完全透明的管子和同學的相比之下太過顯眼了,就像隔壁班的混血兒喬瑟夫,剛轉學來時,他的皮膚白皙,在滿是黃種人的學校內,顯得格格不入。
「怎麼辦?」以沫又擔心了起來,畢竟,她不常做違規的事。
「你和我都不是做壞事的那塊料,省了那些心思吧!」爸爸常常這樣對以沫說。
「不然,就這樣好了!」里易揚了揚手中的鋁箔包,那是一罐烏龍茶。
果然,在十滴烏龍茶的「加盟」後,試管的顏色變得跟大家比較接近了,也不那麼突兀了。就像喬瑟夫特意將自己曬黑後,和同學們的相處也變得容易多了。
後來,那次的尿液篩檢成功的被兩人矇混過去,甚至,複檢的名單中竟然沒有以沫的名字。
「什麼嘛?這檢查也太混了吧!」以沫有些氣憤的說。
「我就說吧。」里易得意洋洋的說。
「什麼事啊?好像很有趣。」一個同學湊過來問。
「沒有啦!」以沫轉頭看了里易一眼。
「嗯,沒事啦,在說昨天的卡通。」里易幫忙圓謊,畢竟,這不是件可以拿出來公然炫耀的事。
這件事從此成了兩個人之間的小祕密,從此之後,兩個更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友。正因為幫人保守祕密是件困難的事,所以「能幫自己保守祕密」常是朋友間相互衡量彼此對自己「友情指數」的重要指標。
回想起這段往事,以沫又好氣又好笑,那時,他們兩人覺得一起幹了一件大事,開心得很。完全沒想到,如果以沫在那個時候身體健康亮了紅燈,又錯過了那次的尿液篩檢,後果可能會不堪設想。
但是,這件事應該只有他們兩人知道,應該不會有第三個人了吧?
以沫的心開始動搖:
「該不會傳訊息來的人真的是里易吧?如果傳訊息來的是里易,那麼,躺在加護病房裡床榻上的那個人又是誰呢?」
以沫撥了通電話給里易的媽媽,說是向她請安,在不著邊際的聊了幾句之後,以沫問:「對了,傅媽,里易他還好嗎?」
「嗯,還是沒有醒過來,醫生也說狀態變得不太樂觀。」傅媽媽的聲音聽起來很累。
以沫剛掛上電話,爸爸回來了。
晚餐時間,以沫難得的主動發話:
「爸,你相信有地獄嗎?」
「怎麼?為什麼問這個?」以沫的爸爸略顯驚訝。
「沒啦,只是隨便問一下。」
「你該不會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吧?」爸爸皺著眉問。
「哪有,我才沒有。」
兩人之間又是一陣沉默。
爸爸忽然又開口:「我相信。」
「什麼?」以沫並不是沒有聽清楚爸爸所給的答案,這個問句是出於驚訝,沒想到爸爸會這麼嚴肅而且認真。
「人死了,都要下地獄。」
「所有的人?」
又是一陣沉默,桌上只剩下飯菜的咀嚼聲。
「嗯,你、我、大家都要。」爸爸放下了碗筷,以沫也放下了碗筷。
在以沫家,「吃飯皇帝大」,沒有什麼事能打斷吃飯,如果放下碗筷,就代表自己已經不再吃了。
接下來的這陣沉默,兩人都知道彼此想說些什麼,只是,這事太令人心痛,所以各自在心裡琢磨著該如何說話。以沫想問媽媽是否也到地獄去了,而爸爸則是想著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媽媽也去地獄了?」以沫輕聲的問。
「每個人都要去,去贖罪。」爸爸低著頭回答。
「那麼,沒有罪的人呢?」以沫注視著爸爸等著他回答。
「地獄的判官會審判每個人,如果沒罪的話,就會被引渡到天堂。」爸爸起身,開始收拾桌上的飯菜。
以沫本來還想問:「媽媽是否上了天堂?」可是,他怕從爸爸那裡聽到否定的答案。
回到房間後,以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