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通往真相的虛構
一
閱讀這部小說有點難度。幻與真,虛與實,真與假,過去與未來,錯亂的時間飄忽不定……。作者到底講什麼呢?變幻不定的新奇景象及情節吸引你,也帶領你,漫遊一重重奇異的迷幻,最後呈現出完整的故事。哦,原來是這樣。閱讀它是個智力的挑戰,它誘使你讀下去,破解這個迷案。就像打遊戲,它的難度誘使玩家非要贏不可。
進入後現代,信息傳播日新月異,新技術新創造層出不窮,人的智識空前提高。這對小說創作是大挑戰,小說還能不能寫?怎麼寫?如果寫,作者、作品也就需要有比讀者更高的智識,更廣闊的想像,更豐富的創造力。這是這部小說撲朔迷離的原因。
作者隱於鬧市,這讓他成為清醒的觀察者,犀利的批判者。看似娓娓而談,實則刀光劍影,作者在不動聲色中,將「當今中國」這個光怪陸離的怪物解體。讀者或許會讚揚作者是高手,驚歎他的智慧。但是這份智慧乃來於他的絕望;可以說那是置身世外,「立地成佛」的智慧。
二
該書第一部分是一篇小說「手稿」,講一個「女孩」逃離社會,去尋找她的「伊甸園」,後因其無法清除自身的文化烙印,失敗而返。描寫了人性在極端「個人」與「集體」中的狀態,相當於成年人的童話。是超驗的存在;第二部分,對應的是歷史與現實之間的交叉點,「我」在一次旅行中遇到了一位「小姐」,聽說了「人蟲」的故事,它串連起了虛構與現實──人蟲是什麼?誰是人蟲?是誰製造了人蟲?是現實的經歷;第三部分,在疑問中一步一步接近真相──「我」發現那位「小姐」就是「人蟲」,「女孩」、「小姐」、「人蟲」原為同一人。「我」想要再次找到她,瞭解故事的原委,但他們再次相見後,她即遭遇了不幸,發現「人蟲」的線索至此中斷。是經驗的此在。
有關「人蟲」,小說裡提供的信息很少,只能從某些簡短的對話中猜測到:芳鄰自幼被某首富關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該首富按自己的喜好將其製作成「人蟲」。之後,便將她「拋入」這個社會。落地社會,她遇到了一個純藝術家,事情似乎不錯。兩個「乾淨」的人偶合到了一起,麻煩連連。為了生存,他們必須改變自己,最終二人都成為自己最瞧不上的那種人。這是這個國家的「成就」。
三
這是個殘酷而恐怖的故事。但在這個故事中,有個優美的「伊甸園」內核──大海邊那對純真的女孩、男孩。「她在這個地方住下。他在這個屋子住下。每天她都要到沙灘邊緣耕作播種,每天他都要到海潮退下的地方揀拾貝殼。」、「太陽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個潔淨得無法藏匿欲望的世界。太陽展開了眉頭。空間更加清澈,透明得像一面能夠照見自己的鏡子。」
在這個殘酷、恐怖的故事中,這枚珍貴的內核,始終與體相隨,閃出善良、貞愛、美麗。「她的美是孤獨的,因為她永遠只是一個人站在街的盡頭,望著太陽升起的地方,看著剛剛從海水中沐浴過的太陽,濕淋淋地,含羞帶霧地升起。」、「此刻她明白:孤獨不只是藏在一個人的身體裡,而也存在於人的同一處境中」、「回憶使他想起了她──『媽媽』──那張如母親般慈愛、如妻子般溫情的臉……」。在這個故事中,芳鄰就是這個內核的延伸。作品中,作者的悲哀、鄙視、譏諷、犀利的批判,乃至絕望都來於這個光亮的內核。
與《聖經》的伊甸園不同,大海邊的「伊甸園」沒有上帝。芳鄰是為了抵抗虛偽的社會,逃到海邊,在那裡與一個小男孩偶遇,建立了「伊甸園」──「一個沒有人傷害人的地方」。創造女孩的是特定「文化」,而創造男孩的則是自然──自然生命。這構成「伊甸園」的內在矛盾:如果遵循自然生命驅動,「文明」的界定最終將被沖毀,他與她會成為獸的關係;如果遵循「文明」界定,那麼她和他的自然生命關係即被間隔,二人即不能親密無間地生活。於是「伊甸園」告終。作者感歎,「在世界的每個角落,文化的桎梏,道德的桎梏,總是在追捕它的逃犯」。人不能自然地生活在一起,必需經「文明」界定;但「文明」界定則是對人自然生命的限制與異化。這是人類文明不可克服的悖論。
海邊「伊甸園」解體後,女孩、男孩按「文化」與「自然本能」,背向回歸社會。什麼是當今的社會呢?即作者所說「由利益鏈條構成的世界」,「在每一個鏈條的背後都隱藏著一個獲益者,而付出者得到的僅僅是活下去。」在利益社會中,人或者成為利益之徒,或者被消滅。男孩──自然生命,按照叢林原則成長起來,他「抓住兩個字──狠、奸;放棄四個字──良知、誠實」,而成為「狼」,但他最終迷失於重重疊疊的厚黑陷阱。女孩──善良、美麗的芳鄰持守「文明」,但是為了丈夫、孩子,卻淪為妓女,並最終遭殘殺。在這個故事中,「文明」及天真的自然生命,最終都被殘酷的利益社會所吞噬。
四
一般而言,文明國家,其文明秩序與教育同構,教育之目的就是將孩子──自然生命,培養為文明人,將其送入社會。而當代中國則不然。一九四九年後,毛奪得國家政權,以國家暴力全面澈底地摧毀中國既有文明,從精神、思想、道德、文化,乃至語言文字,建立毛版「一九八四」。毛後,「黨」一方面延續「一九八四」,另一方面又利益薰心,實行權貴經濟,上行下效,於是「狠、奸」、「厚黑」成為全民哲學。在中國,天真的自然生命會變為「狼」,「文明人」或者被改造為厚黑,或者被消滅。
「女孩」和「男孩」走回社會,他們回到中國的「一九八四」。什麼是中國的「一九八四」?在「中國」的大門口有塊巨石,上面刻著五個大字「看,這個人民」。作者辛辣地用了「個」這個量詞,顯示該國家之荒誕。作為極權國家,「人民」是「黨」的法寶,其一切暴行──訛詐、掠奪、屠戮、戰爭,都以「人民」的名義進行。但什麼是人民?誰是人民?「人民以國家為單位時──它存在著;人民具體到個人時──它消失了」。男孩的「一九八四」啟蒙者,那個出賣芳鄰戴變色眼鏡的女同桌,教育他:「在這裡,只有兩種人:人民或敵人。」、「人民是一個模型,只有符合這個模型才能成為人民」,而「這個模型就是我定的!」當她引誘男孩性交後,說「你現在是人民中的一員了。」
在這個「人民」的國家,每個人都戴著變色眼鏡,都將門關得緊緊的。大家共在一個大陷阱中,彼此監視,彼此告密,彼此互挖小陷阱,但大家又都是「同志」──窺測的同志、告密的同志、互相出賣、挖陷阱的同志。作者說「同志是所有落入同一個陷阱裡的人稱指代詞」,「同志的同志是掉在一個大陷阱裡又落進了一個小陷阱裡的人;同志的同志的同志是落入了小陷阱又墜入了一個更小的陷阱裡的人……以此類推……外延不斷收縮,最後只剩下一個孤獨可憐、被所有人拋棄的個體。」
瘦子老師,給「眼鏡女」挖陷阱,讓他監視芳鄰,收集她的材料,向他彙報;但「眼鏡女」卻又暗下給瘦子老師挖了陷阱,收集他的材料,向上級彙報,於是瘦子老師「被一棍子打翻在地」。瘦子老師奸了「眼鏡女」,眼鏡女奸了男孩;男孩受瘦子老師的挑唆,收集了「眼鏡女」的欲望,「抖落在大街小巷」使之成為街談巷議的素材,於是她也「被一棍子打翻在地」。「陷阱只是一個入口處,陷阱底下網狀地交織著地道,地道與各個陷阱相連,這就等於陷阱藏在陷阱之中。」這正是「領袖」所期望的,否則怎麼統治這麼一個龐大的國家?就是要讓「人民」都成為同志,彼此互鬥、互挖陷阱。這是更深一層的中國式的「一九八四」。
無論這個國家怎樣玩權術,但最終「領袖」、「黨」的統治所依仗的是血腥暴力。作者象徵性地記述「紅色的落地窗簾,紅色的家具,紅色的地毯,紅色的鋪蓋,紅色的牆紙。他感覺落入了血的海洋中,一陣陣血從四周向他湧來,……那個女人過來扶住他,解釋說『我們的現在是用血換來的。紅色象徵著生命離去,而我則踏著屍體向前進。』」
中國的「一九八四」遠比奧威爾的《一九八四》、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黑暗、恐怖、敗壞、殘暴得多。
五
毛死後,共產魔咒破產。一場政變,「黨」宣布:放棄革命,財富是新時代的新「真理」。路線變了,「一九八四」有了新編,但「黨」仍然是「老大哥」。紅色權貴原本就是流氓無產者,終於見到了財富,紅了眼,要翻倍地撈。「眼鏡女」曾教育男孩「共產,就是將所有的物資集中起來;主義,就是由我們統一分配。」從「黨」的各元老家族,到部長、地方大員,其二代三代,乃至村長、支書,他們拚命將國產民產「分派」給自己。此《一九八四》新編,是人類從未經歷過的,奧威爾遠遠落伍。
「黨」豎起腐敗大旗,全黨、全國、全社會、全民奮勇前進,大則盜國,小則圈地,或占、或貪、或搶、或腐、或坑、或騙,假將軍、假銀行、假科技、假大學、假奶粉、假疫苗……,最不濟的,小民還能撈地溝油、做假雞蛋。中國,仁義道德早已剿滅。「老大哥」打頭,全民造假、「狠、奸」,互蒙、互坑、互騙。整個中國成為一個龐大黑社會,善良、正直成為被消滅的對象,惡人飛黃騰達,好人難活。以往人們對極權的認識,多在其黑暗、殘暴;而極權統治最深遠的禍害,則是對文明的澈底摧毀,讓社會爛掉,全民黑化、流氓化。他們澈底毀掉了中華民族。於此,國人遠遠沒有認清。
自歐洲文藝復興、文學、藝術即是人類人文精神的旗手、先鋒。但是在中國「一九八四」新編中,藝術墮落為「下半身」、排泄物。當代中國藝術大師、前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徐冰,曾創作一著名作品《文化動物》,將一對豬,刮淨鬃毛,母豬全身寫滿漢字,公豬全身寫滿英文,讓其交配。這是「新中國」新時期的一個代表作。
「一九八四」新編中,「黨」──「老大哥」一方面仍然壟斷話語權力,嚴控思想文化,將敢講真話的人或困死,或投入監獄;另一方面在鐵牆上開個洞,既透點外面的光亮,又給「文人」、「藝術家」一個出路,只要從這裡爬出去,即可名滿天下,榮華富貴,還可以入夥做官,攀上「老大哥」。
這部作品中有個情節,縣文聯主席邀請作家「本本」吃飯,「本本」則順便叫上了草根作家「我」。主席說:「不談政治。文學應該遠離政治,回到文學上來吧。……你認為適應現在的文學文本是什麼呢?」本本接過話說:「這還用問,當然是下半身寫作嘍。」我說「在民主國家,作家的寫作方向除了性之外,還有一條路可走──就是發現社會的問題,這種寫作才是對社會有貢獻的。」主席說:「我就是想寫什麼就寫什麼,而這些文字想要出版也是沒的問題的。我反而覺得審查的目的是為了讓作品內容有更大的提升。」
對這個時代,作者憤慨地譴責,「那是一個最壞的時代」;「這是一個精神比矮的時代/比一比/誰更矮/跪下,並盡可能地匍匐下身子/像狗一樣/還可以/更矮/烏龜、老鼠、蟑螂、螻蟻、蛀蟲……/只有這樣才可以在那些存在於現實裡的孔洞及縫隙中鑽營」;「這個時代唯一的出路就是墮落」,「越墮落越快樂」,越成功。
梅子和鬱是情人,藝術學院的學生,求知,進取,朝氣蓬勃。但為了出名,梅子用自己的身體收集十三了個男人的精液,代表耶穌的十三個門徒。將它們放在精緻的骨灰盒裡,然後找來一大幫人,搞個公開儀式,埋在校園內橄欖樹下。題目是「末日審判」。而且那十三個男人也都來參加了這個壯烈的儀式。梅子成功了,「一炮走紅,成為藝術圈子中的焦點人物」,還去了威尼斯,參加國際藝術節。藝術啊藝術,墮落得「低過了地平線,彷彿已經進入了地獄,觸摸到閻王爺冰冷的額頭。」
鬱憤憤不平,搞了個真壯烈的行為藝術。他背上一袋穀子,跑到北京天安門廣場,將金燦燦的穀子撒在廣場上,說中國是農民大國,在天安門廣場上曬穀子可以體現農民的中心地位。那是一九八九學生灑過熱血的廣場。結果,穀子沒撒完,他就被武警抓了起來,送進監獄。鬱終於明白:好的藝術都要觸及政治,而「政治這東西是不能去碰的」。他要向梅子學習,澈底改變自己的藝術道路,「由上半身的思想轉向下半身的欲望」。
六
十一月五日,都江堰中興鎮老橋橋頭髮生了一起令人心寒的事件:一名弱女子深夜遭遇歹徒追殺,發出撕心裂肺的呼救,整條大街的居民聽到了呼救,卻無人開門制止;唯一還開著門的店主居然馬上拉下了捲簾門!這名女子最後在絕望中被暴徒毆打致死……
看似這是起搶劫謀殺案,但在「後記」中,作者透露「首富滅口家庭教師,是為了掩蓋他們的罪惡;有關部門滅口芳鄰,則是為了掩飾這個社會的惡症。」
《人蟲》這部作品的故事荒誕不羈,但於當今中國卻真真切切。作者說「在接觸不到事實的真相時,虛構就是通往真相的唯一路徑。」很少有人懂得,在沒有言論自由的國家,虛構之文學往往比紀實報導更真實。──有人譏諷說「中國官方的新聞除了名字是真實的之外,其他都是虛假的;獨立作家的小說則除了名字是假的之外,其餘都是真實的。」世間的事情往往不能照實說,即使在自由的美國,說是真實報導,實際已有了事前的選擇,或許多的隱瞞。人越不能說真話,虛構即越有意思與意義。作為小說家,當今中國是天堂,世界上哪裡還能找到如此豐富奇異荒誕、無窮無盡的故事呢?當然,這是就個人寫作,而非就出版而言。寫作的意義與言論自由成反比,越不自由,寫作便越有價值和意義。道理很簡單,因為在暗中,人們才更需要看清周圍。不錯,文學是虛構,而重要的是,其是怎樣的虛構,它通向哪裡?特別是,在全民造假的中國,它是否通向真相?
嚴峻的事實是,如果中國作家決意走向「真相」,他就會成為這個國家的敵人,因為國家要「掩蓋」、「滅口」。因此,作家選擇通向真相,就是不識時務,自取「滅亡」,或囚於大牢,或逃亡,或困死,總之讓你永生永世不得出聲。這是「一九八四」存在之保障。
汪建輝先生是獨立作家,傑出的小說家,自絕於體制,儘管他寫了幾十年的小說,但至今在中國默默無聞,作品始終不能在大陸出版。但這是他的榮譽,一份比諾獎更高的榮譽。他犧牲一生的名利,而履行作家的真責任與使命。中國仍有這樣的作家、詩人,這是中國文學的希望。他們是中國文學的脊樑!至於汪先生小說的成就,我這裡借個參照吧,中國有兩位作家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而汪先生的小說成就實高於他們。讀者不妨可以讀讀汪先生的另一部長篇小說《中國地圖》。
汪先生告知我,《人蟲》將是他最後一部長篇小說,老了,寫不動了。「這個世界也就這樣了。我們本想努力讓它變得更好,卻發現它越來越壞。越努力,它壞得越快。而如果不努力,至少自己的生活不會變得更壞。在這個國家如果沒有能力使壞人變好,那就只有等到它在壞人的手上爛掉。」他是真正絕望了。我聞之默然神傷。他寫了一生,每部作品均秉心而寫,嘔心瀝血,而國內少有人讀到。我盼望讀到《人蟲》之後的第二部、第三部長篇……,但是我開不了口。我祝願他健康!
2018年8月20-26日 一平寫於伊薩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