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清文──一道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
採訪:林依慶、徐郁涵
撰稿:徐郁涵
鄭清文先生的家座落在臺北永康街一條鬧中取靜的小巷弄中,這裡是他生活與寫作的小天地。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二日午後,我們踏入鄭宅,映入眼簾的是一位面帶微笑,慈祥的長者,和氣地向我們打招呼。雖已八十多歲的他,仍相當健康有朝氣。屋內樸實簡單的裝潢,正如鄭清文先生給人們的形象,並映其恬淡悠遠、蘊藉深刻的文采。
他不使用網路,聯絡都是直接打電話。他說他不需要使用網路,也沒時間和心力接觸,鄭宅內多到數不清的典籍,以及書桌上的紙筆,就夠他品玩的了。他的生活還輪不到由網路、科技來占據,對他而言,閱讀及寫作就像三餐一樣必須,比山珍海味更有吸引力,說他是文學重度成癮者也不為過。
鄭先生豐富的思想內涵、生活體驗,話題從文學聊到史學,再從史學聊到哲學,還觸及旅遊、政治、教育、電影,使我們收穫滿滿,心靈感到充實。
◇ 作品背後的寶藏
我們一開始先聊聊鄭先生的近況,不意外地,他每天都在做他最喜歡做的事―閱讀與寫作,他說自己已撰寫了幾篇短篇小說,打算集結成合集出版。他完成一篇短篇小說所需要的時間很不一定,有時候想比較久,有時候靈感源源不絕很快就完成了,完成作品後,他會從頭到尾再看好幾遍。他很愛閱讀,大量的閱讀,閱讀沒讀過的作品,也把讀過的作品再看好幾次。而且閱讀的類型很廣泛,除了小說、散文等文學作品,也喜歡看知識性的文章,像是心理學、科學研究、各地的神話傳說,像他最近在看的一本書,就是日本學者研究漢字用法的書籍。
他尤其喜歡《戰爭與和平》這本經典著作,我們請他推薦的書單中,他大力推薦這本書,可說是一生的閱讀旅程中,最不可或缺的一站。談到文學,便不免談到他廣為人知的「冰山理論」寫作風格,他說他從沒刻意刪減某些不小心流露太多的片段,而是在下筆的時候就有所保留。他的文字雖然直白,表達的內容卻一點也不淺,在表面的文字下,隱含了一層又一層的意義。他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好的作品會給人意猶未盡的感覺,就好像挖不完的寶藏一樣,每每再閱讀一次,都能有新的收穫。
他的作品不太會在前後篇章埋下伏筆,不是說讀到後面可以翻回前面找答案,而是將重點隱藏在作品背後,在文字中找不到標準答案。因此讀完較不會有豁然開朗,爽快畫下句點而精彩結束的感覺,反而是一種懵懂,稍帶沉重,後勁卻十分強烈。
「有人問美國作家福克納:『先生,您的作品我看了三遍怎麼都還是看不懂?』作家回答他:『那就請你再看第四遍。』」鄭先生和我們分享了這個短短的小故事,他想向我們傳遞的信息,不言而喻。鄭先生又說了一個小故事,是他以前讀過的歷史:「有一天,日本君王寫了一封信給中國的君王,信上寫著:『日初之國的君主,寫給日落之國的君主。』」言畢,他立刻哈哈大笑,直道:「有趣!有趣!」或許,鄭先生就是喜歡這樣隱晦而有意思的風格。
◇ 遙想當年的埤塘
再從近況往前推,開始聊聊鄭先生的生平歷程。鄭先生從出生到小學畢業這段時間是在日本統治之下,因此小時候接受的是日本教育,學日本的語言、讀日本的歷史、聽日本的新聞。雖然常常聽老一輩的懷念中國政府、渴望光復,自己卻沒什麼感覺。小學畢業那年,臺灣光復了,學校教育也就從日本的體制轉為國民政府的體制,升上初中,不再念日文而念中文,同樣的歷史事件,見識到不同立場的解讀,甚至完全相反的內容。鄭先生從小就看遍各種一體兩面或一體多面,以及其他矛盾或弔詭的現象。像是黃色的「黃」,日本的「黃」和中國的「黃」就寫得不一樣;同一場海戰,日治時期的時候報導說是日本大獲全勝,結果光復後才聽說那場戰爭日本輸得很慘;德川的故事,以前人說他是老狐狸,後來的人都說他很偉大……。在日本遭投原子彈而無條件投降前,早就有人看到日本漸漸失勢的戰況而預言到日本的失敗,但那時候學校裡依然宣揚著:「日本不會倒,就算打到剩下最後一個人也不會投降。」使得鄭先生當時完全在狀況外,事後才了解到教育洗腦的影響力有多大。不同國家、不同政府的經歷,多元文化的衝擊,動盪不安的社會,這樣變化多端而豐富精采的人生,帶給鄭先生一個廣闊而不狹隘的人生觀。他深深領悟到,人生中各種大大小小的事物都沒有絕對,而是相對,所以要保持腦袋的清醒和暢通,保持質疑求真的態度,不要故步自封,也不要看到什麼就認為一定是什麼,要能自己去思考去判斷,才不會被牽著鼻子走。
生命歷程中與桃園的關係以及對桃園的感情這一塊,鄭先生說雖然他周歲就從出生地桃園移至新莊居住,但還是常常回桃園埔仔老家看他的親生家人,當兵也是在桃園,因此與桃園的關係一直都很密切。那時候老家附近都是田地和埤塘,所以常常和哥哥們一起在埤塘裡嬉戲、抓魚,問他有沒有放牛吃草,他則是靦腆地笑笑說沒有,因為他怕牛。那時候,在桃園都是騎腳踏車或搭牛車,沒有汽車,鄉間小路實在不適合汽車行駛,只有在新莊才能偶爾看到。雖然他會怕牛,但他喜歡搭牛車,他說大家都喜歡搭牛車,只是怕牛負擔太大所以也不太敢搭。桃園對他而言最大的意義就是充滿親生家庭的回憶,尤其是和哥哥們的手足情誼。如今滄海桑田,物換星移,田地和埤塘都已被填補來蓋大樓,充滿回憶的景物早已不在,且隨著親友漸漸離去,同輩的親人也只剩下一位在桃園,也就很久沒回桃園了。
鄭先生和我們分享了許多兒時的回憶,透過他的分享,那個年代的桃園鄉下的許多畫面,生動地被描繪了出來。隨處可見的雞、牛、豬、狗,彷彿聽得到牠們熱鬧的叫聲;還有埤塘裡滿滿的魚,田裡游來游去,會吃雜草、小蟲的鴨子;有些家庭還會養長毛兔子,那種兔子的毛長到可以拿來織布。鄭先生說雞是每個家庭必養的家禽,自己養自己殺來吃,牠們很怕車,連腳踏車都怕,有時候被路過的車子嚇到就會驚慌失措地跑掉,這時就要開始上演抓雞的戲碼了。種種逗趣的場景,讓我們不禁噗哧地笑了出來。至於家家戶戶養的狗,跟現在一樣有各式品種,有一種大型的狼狗,有點像牧羊犬,牠很聰明,可以幫忙送信,就像飛鴿傳書一樣,因此特別討喜,只可惜養起來花費較大,鄭先生說牠吃牛肉的,我們都感到很驚訝:過得還真是奢侈啊!
談到當兵的往事,鄭先生說他那時候是在現今桃園機場那個位置的軍營當預備軍官,做一些備勤內務的工作,簡單來說就是坐辦公室。如今桃園機場甚至還蓋了捷運,接通臺北,他笑著說他還沒搭過,改天可以試試看。看得出來鄭先生愛的是記憶中那個有著鄉村老家,老家裡住著家人們的桃園。
鄭先生說原住民不太會在他以前居住的桃園市那一帶附近活動,偶爾才會看到,問他那時候怎麼跟他們溝通,他理所當然地回答:「是日文啊!原住民日文更好!」日治時期原住民就讀的學校跟臺灣人不一樣,原住民那比較沒有中國的色彩,容易吸收日本的教育。接著與太太一同分享很多復興鄉原住民的故事,例如他們的傳統捕魚手法:「友釣」,以及他們沒有鹽跟糖時,都以打獵來的獸皮跟漢人交易,漢人會拿獸皮來作書包、作傘。最後,鄭先生與我們分享了一部與原住民有關的影片,是日本的旅遊美食節目到臺灣蘭嶼參觀的影片。他一邊翻譯節目裡的日文,自己也開心投入地再看一次影片,從他瞇瞇眼笑著的眼神中,看見他對於不同文化、不同世界的事物,充滿好奇心,年紀再大,他對這個世界的熱情也不會被消磨。
(後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