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我應該認識你(節錄)】
我可以感覺到一道強烈的陽光照在我臉上,腦子昏昏沉沉的,像是要進入夢中,又像是從夢中甦醒。
我慢慢睜開眼睛,感受到陽光的耀眼和熱度。
環顧四周是個陌生房間,赭紅的牆壁,掛著幾幅色彩強烈的抽象畫,都不是我的口味,只有鐵灰和淡黃交織的床單被套是我的色調。衣櫥裡掛著男人和女人的衣服,那些女裝都是我的,那件紫花裙子是上星期才買的,可是那些男裝不知道屬於誰?
很明顯的,我和一個男人住在一起,可是我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
床頭櫃上躺著一張紙條,是我自己的筆跡,寫著:記住!絕對不要原諒他!
披上掛在床頭的睡袍,想去廚房喝水,喉嚨感到好乾,輕輕咳一下,沙沙的,像是曾經哭過,在穿衣鏡前我被自己的模樣嚇了一跳,浮腫的眼睛像兩個大核桃,我睡前真的哭過,而且是狠哭了一場,什麼事讓我這麼傷心?
客廳沙發上有一個枕頭和一條毯子,昨晚有人睡在那裡,廚房洗碗槽堆了一些待洗的碗筷,我打開廚櫃尋找乾淨的杯子,看見有兩個天堂鳥花紋的馬克杯,那是我去年去夏威夷出差買的,我記得去年的事,可見我腦袋並沒太大問題。
客廳牆上掛了一張很大的黑白相片,一個女子很自在的坐在沙灘上眺望遠方,我走近一看,那女子竟然是我,再看書架上的幾張小照,都是我和一個男人的合照,那個男人長得真帥啊!
雖然這是個陌生環境,我並不覺得可怕,因為很多證據證明我是住在這裡,只是不記得這是什麼地方,也許昨天出了什麼意外,撞到了頭,引起短暫失憶。
我聽到開門聲,照片裡的男人走了進來。他身材瘦長,高聳的鼻樑從眉眼間直直劃到距上唇一寸之處,不遠不近,恰到好處,加上寬長的額頭,配上稜角分明下巴,整張臉如起伏有致的丘壑,是畫家筆下的人物。
「睡醒了?我給妳買了早點和咖啡。」他有些不自然地看著我,似乎不肯定要用什麼態度對待我。
「我想我應該認識你!」我有些尷尬地對他說。
「妳不要緊張,妳認識我,我們熟得很!」
「那為什麼我對你一點印象也沒有?」
「因為妳昨天說,妳希望從來不認識我!妳只要說出這句話,妳的願望就會實現,第二天妳就會把所有和我有關連的事件忘得一乾二淨,就像我們從來不認識一樣,就像妳現在對我的感覺。」
對他的胡扯我有些生氣和不耐,「別開玩笑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真的,我說的是實話,這是妳第七次失憶,我們的關係像在繞著一個無形的圓形軌道行走,走到盡處又是起點。大概是算命的說我們是七世夫妻,所以怎麼也拆不散。」
「我為什麼要說,我希望從來不認識你?」
「妳每次氣到極點的時候,這句話就會脫口而出,似乎妳自己也無法控制。」
我把口袋裡的字條拿給他看,「所以這是針對你寫的了?」
他苦笑一下,說:「昨天我們又吵了一架,當我發現妳準備說那句要命的話,我想捂住妳的嘴不讓妳說,妳以為我要向妳動粗,使出全力向我反擊,看妳這麼嬌弱,力氣還真不小,妳看我腿上被妳踢了一塊瘀青。」
他撩起褲腿,真的有一塊瘀青,我覺得很不好意思。
「對不起!」
他笑笑,「不是妳的錯,那是妳的直覺反應,不過這是我們認識十年來第一次熱戰掛彩,等一下要照張相片留念!」
「什麼?我們認識十年了?」
「是的,從妳大二開始,噢,忘記告訴妳,我們還結過一次婚。」
「什麼?結婚?我和你?」他笑著點點頭。
他笑起來有個淺淺的笑窩,讓人看了心情也跟著輕快起來。
他說的雖然玄奇,但是讓我又不得不信。
「我們為什麼會分分合合這麼多次?」
他拿起咖啡走向窗口,慢慢喝了一口。
「妳猜得出我的職業嗎?」
我注意到客廳地上堆著很多鑲框的大張像片,大概和攝影有關。
「我是廣告設計師,也是專業攝影師,我喜歡美的東西,所以我對美女缺少抵抗力。」他看著我,做了一個無辜的表情。
目前他在我眼裡只是個不相干的陌生人,擁有一張能放在廣告海報的面貌,以旁觀者而言,他有許多女朋友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
「所以我們每次分手是因為你劈腿!」我不帶任何醋意。
「也不是每次都是真的,有幾次是妳誤會了!」他急著為自己辯護。
我不記得認何細節,所以無從辯證。
「下一步我會怎麼做?」我問他。
「根據以往的經驗,我們分手之後我會去找妳,然後妳很快又會愛上我!」他定定地看著我說。
我感覺雙頰微微發熱,希望他沒看出我在臉紅。
其實聽他講話我已經開始喜歡他了,可是理智告訴我,我不應該這麼快就回心轉意,我昨晚不是才和這人大吵一架嗎?
我定定心神說,「這房子是你的還是我的?」
「這是我們合租的,如果妳要繼續住,我就另外找房子,妳想搬出去,我就繼續住這裡,當然如果妳要維持現狀,繼續和我合租,那就更好了!」他開玩笑似的笑著和我說。
這房子相當寬敞,看起來也很新,房租一定不便宜,我可不想把大半薪水砸在房租裡。
要我繼續和一個陌生男人住在一起,也不大可能,雖然他說我們結過婚。
「我想還是我搬出去吧!」
「妳要搬去哪裡?」
我想了想,「先去我的好朋友傅琪琪那擠一擠,再慢慢找房子。」
「傅琪琪,妳要去和傅琪琪住?」
「有什麼不對嗎?你認識傅琪琪?」
「她是妳的好朋友,我當然認識她」
「對!我要先打個電話問問她。」我拿起電話很快撥了琪琪的號碼,我的記憶一點問題都沒有,這人說的是真實嗎?我只對他一個人失憶?
「嗨!琪琪,這是曉維,我……」
「曉維!妳和谷淵談過了?妳聲音那麼沙啞,哭了一晚上?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我……」
「誰是谷淵?」我打斷琪琪的話。
「我是谷淵!」站在我前面的男人說著,「讓我和琪琪說。」
我把電話給他,他似乎有意離我遠點,回應著電話,「嗯!嗯!她不記得了,她要搬到妳那,知道,好!」然後把電話掛了。
「我還沒說完哩!她跟你說什麼?」
「她叫我不要惹妳生氣,搬家的事等我們下班再說吧!」
「眼睛腫成這樣我怎麼上班!我想請假一天,不去上班了,也好有時間收拾東西。」
「那我去上班了!」出門前他回身對我說,「曉維,請妳原諒我好嗎?」
聽他叫我的名字我有觸電的感覺,我直覺地點點頭,是他做了某件事讓我傷心痛哭,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要原諒他什麼!
他看我點頭,很滿意地關門離去。
收完行李,我在客廳看到一本大相簿,那是我和他的結婚照,日期顯示是三年前照的,我們結婚,離婚又同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晚上在琪琪家,我要琪琪把她知道的一切告訴我,琪琪是我大學同學,我的死黨,我的事她一定清楚。她說這些事情她已經重播好幾次,應該錄音下來以後就方便多了!
「谷淵沒騙妳,他說的都是實話,這是你們第七次分手,還有沒有下一次誰也不知道!」
「都是為女人?」
「可以這麼說!」
「他那麼花心,我不應該答應他!」
「答應他什麼?」
「他送我來妳家的路上,約我明天一起晚餐。」
「老天!這麼快你們又開始約會!」
「這哪是約會,他幫我搬家,我怎麼好拒絕他!」我為自己爭辯。
「唉!反正你們是拆不散的冤家。既然妳要和谷淵見面,我想還是讓他自己告訴妳,到底這是你們兩人之間的事。」
谷淵說去御園吃飯。
「你怎麼知道……」我說了一半就止住,他當然知道這是我最喜歡的餐廳。
他想證明什麼似的,點了幾道菜都是我愛吃的。
到目前為止雖然我還沒辦法把眼前的男人想成是曾和我同床共枕的丈夫,但已沒有陌生感。
「我們結婚多久?」
「整整一年,結婚週年妳和我鬧情緒,然後妳就把我忘了,然後我們就離婚了!」
「鬧情緒?我為什麼和你鬧情緒?聽起來好像是我在無理取鬧。」
「反正妳也不記得了,不提也罷!」
他開始講我們怎麼認識,曾經一起去過的地方,做過什麼有趣的事,他說是幫我復習功課,他已經做了很多次,駕輕就熟了!
「你怎麼只挑快樂的事講,我們為什麼吵架分手你隻字都不提?」
「對於不快樂的事我是很健忘的,一件都想不起來了,所以無法向妳報告。」他耍賴似的聳聳肩,誇張地向我擠出一個笑臉。
他既然不願談不愉快的事,所以我們就在愉快的氣氛下進行晚餐。
回來後,我問琪琪知不知道我和谷淵離婚的原因。
她說大致知道。
「當然細節只有妳和谷淵清楚,妳是完全不記得了,我只能從那天晚上妳打電話向我哭訴,加上事後谷淵的敘述湊個大概,嗯!妳知道嗎?這是我第二次向妳解說妳離婚的原因,真該錄音下來。」
「那天是你們結婚週年紀念日,妳好幾天前就不斷暗示谷淵希望好好慶祝一下。那一陣子谷淵正為一個頗有知名度的女模拍廣告,大膽豪放的女模大概招惹得谷淵有些心猿意馬。那天拍完照,女模邀請他去一個朋友的聚會,對美
女的邀請谷淵是不大會拒絕的,尤其是去好玩的地方。谷淵說他本來計畫去看看熱鬧,打打招呼就回家,但是喝了幾杯酒後,什麼計畫都忘得一乾二淨。
妳盛裝在家等他,準備一起出去晚餐,妳一直打電話找他,但怎麼也打不通,後來他說是手機沒電了,妳當然不相信,說他是故意關機。
他回家的時候滿身香水味,妳立刻開始發狂,說你們的結婚週年日,他卻和別的女人上床,當然他堅決否認,至於真相如何,他不說我也不知道。
晚上十點多妳打電話給我,哭得很傷心,說妳的心已碎成萬片,再也無法原諒他。」
聽她描述我彷彿是在看一齣電視劇,我並不感到傷心欲絕,只是對劇中人報以同情。
「哇,谷淵太過分了!不過第二天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幹麼還要離婚?」我有些驚訝自己會這麼說,難道潛意識裡我希望和谷淵現在還是夫妻?
「小姐,那時候他在妳眼裡完全是陌生人一個,就像現在一樣,妳怎麼可能和陌生人當夫妻,記得妳那時說,如果有緣你們還是會成為夫妻,妳要從頭來過。轉了一圈,現在妳又要重頭開始了!」
我在琪琪的小公寓住了一個星期就找到自己的房子,搬出來後我和谷淵的聯繫更為頻繁,在琪琪家他打電話來我儘量長話短說,琪琪似乎不很贊成我和谷淵交往,她說,我和谷淵現在是敵暗我明的狀態,對我來講並不公平,谷淵對我瞭若指掌,當然很容易討好我,讓我對他失去防線,很快又會落入他撒下的情網。她說我應該放慢腳步,對谷淵徹底了解後,再決定要不要繼續,免得重蹈覆轍。
谷淵是個有趣的人,他像是充滿好奇心的大孩子,毫不忌諱說他想說的話,做他想做的事,有他在的場合,四周的空氣都變得活潑起來。見過幾次面,我就知道我開始愛上他了!
下班後我去健身房做運動,和谷淵約好來接我一起晚餐,我正在門口東張西望,有人在我肩上輕拍一下。
「啊,品玉,妳怎麼在這裡?」
宋品玉是我和琪琪一起上瑜伽課的朋友,因為年齡相近我們三人偶爾會一起聚聚,那是兩年前我離婚之後的事,後來她被調到中部上班,我們就沒再聯絡。
「我最近才調回來,太好了!又可以和妳們聚會。」
正說著看到谷淵在車裡向我招手,我匆忙和品玉道別,約好明天再聊。
第二天我果然在健身房大廳見到品玉,她坐在那裡,似乎刻意在等我。
我們一起去更衣室,聊著彼此近況,她問我:
「昨天來接妳的是妳男朋友嗎?」
「可以算是吧!」我笑著說。
「噢!我以為他是琪琪的男朋友。」
我帶著疑惑等她說下去,她卻看著我在等我解釋。
「為什麼妳說他是琪琪的男朋友?」還是我忍不住先發問。
「去年我去中部前有一次在電影院碰到他們,還和他們打了招呼,當時他們手牽手,很熟的樣子,所以我以為他們是男女朋友。」
琪琪和谷淵手牽手看電影?我怎麼不知道!
「妳沒看錯人吧?」
「不會錯!長得那麼帥的人並不多,不大可能認錯!」
我感到全身發軟,借口不舒服,離開了健身房。我打電話找琪琪,她說公司有些事會晚點回家,我說我會去她公寓等她,我有她公寓的鑰匙,她問我有什麼事?我說見面再說吧!
【需要一場雨(節錄)】
她想起她自己的女朋友們。婚前幾個單身女人也不定時的聚會聊天;婚後,單身的和已婚的分成兩個圈圈;等有了孩子,又和沒孩子的畫了新的組合;再後來,事業有成的和閒賦在家又分了出去。一個個個體戶又得重新尋找自己歸屬,不都說人類是屬於群居動物?不管是好的讚美或壞的批判,總比沒有好,人最怕被遺忘、被忽視。但是她始終提不起勁尋找新的小圈圈,事實上她自己也摸不透自己該屬哪個圈圈。全職媽媽?她並不想話題只在先生孩子和如何持家上打轉。職業婦女?她沒職業啊!別人談前景,她總不能老在過去式繞圈。
男子身型削瘦,自然膚色略顯蒼白,顯然不常做戶外運動。這類不屬於陽光的男人,對米潔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似乎他們身上會散發某種神祕氣息;如果他們是本書,必定是本情節曲折的奇情小說,不像丁廉是本公式化的童話故事。不過丁廉有一雙厚實的肩膀,靠在上面讓人感到溫暖安穩,倒像是童話故事裡的武士。
也許是乾燥的空氣改變了她的思考方式,她突然對自己以往的選擇起了疑問。選對了科系?進對了行業?嫁對了人?該不該結婚?不可否認,有時候她非常懷念單身時的自由。像此刻她坐在車裡,但她並不想往家的方向開,但她也不知道真的想去什麼地方。
失去濕度,她的生活失去秩序,也失去了方向。脫水的靈魂輕飄飄的在空氣裡打轉。
§極短篇小說
【一隻襪子】
在烘乾機裏撈出一隻不屬於他的襪子,雖然都是黑色,但是她確定這隻花紋不同。他的襪子都是她買的,衣服也是她負責清洗,她深信她認得他所有的襪子。
他們是一對璧人,結婚照都曾被照相館拿來做廣告。總有人羨慕他娶到貌美嬌妻,事實上從一開始,就是她的愛流向他,他不冷不熱、若即若離的態度,挑戰著她的自信,非他不嫁。
把所有衣物摺疊好後,面對著兩隻落單的襪子,似乎暗示著她和他的關係,乍看是一對,實際上卻另有相屬,淚水開始滑落她的面頰,她知道是她棄甲認降的時候了。
【窗景】
客廳東面有一大片落地窗,眺望遠方的山和近郊的湖,湖光山色隨著四季變換,整棟房子被渲染成不同的浪漫情調。
當初房子主人被這窗景吸引,毫不猶豫買下這棟房子。
之初,他們常面窗而坐,談心說笑。
之後,早出晚歸的忙碌生活,窗景淪落成像書架上蒙塵的小擺飾之一,終於視而不見。
在家的時候,他們不是在地下室看電視,就是在臥房睡覺。
曾幾何時,他們開始嫌面東客廳陽光刺眼,窗簾常合著,日初日落、星光月色被隔絕於屋外。
後來他們離婚了,毫不留戀要把房子賣掉。
房地產仲介帶客人來看房子,最誇耀強調的就是客廳的這片落地窗。來看房子的夫妻們,無不歡欣讚歎,彷彿一窗景色映照著他們未來的幸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