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抗日軍】(節錄)
時光一晃二十年。仙家崠的人口增加了三倍。通往紅土坑的荒徑小道已經拉直加寬還鋪上碎石子。這些年橡膠行情走勢好,村民們都以割膠為主業;果子的價錢也不錯,豐產時收入很可觀。村民們不愁吃穿。家家戶戶都有腳踏車。以往,從仙家崠到紅土坑走路得三個多鐘頭,如今騎腳踏車只需四十五分鐘。
白澍雨死後,澍雨堂由他兩個兒子接管。他兩個兒子不懂醫術,村民們看病就得去仙家崠找藿香。藿香除行醫外還煎製猴膏、虎膏和配製各種藥油、藥酒。袁松林當年種山藿香的地方改種各種藥草,範圍比原來的大兩倍,他們稱之為藿香園。藿香園旁邊還加蓋了一間約兩個羽球場般大的工作坊。
袁松林仍舊以狩獵為主。他已換了一把雙管獵槍。他常越過深谷到烏拉山射殺老虎和大黃猴。他們煉製的藥品供不應求。藿香常到新加坡、新山、哥打丁宜等地聯絡客戶。
他們夫婦倆很注重孩子的教育。長子奕森小學畢業後到新加坡念中學。去年初中畢業。他已報考高中,成績尚未揭曉。次女雲杉念六年級那年因患病而失去報考中學的機會,隔年去了卻沒考上。進不了中學她便留在家裡隨母親學醫。幼女水杉天資聰慧性格開朗,去年小學畢業,隨後到新加坡報考一間著名的女子中學。成績已經揭曉,她被列入甲班。甲班也叫特選班,各科成績必須九十分以上。
然而,還沒到開學的日子,太平洋戰爭爆發了。日軍在吉蘭丹州的哥打巴魯登陸。英軍不堪一擊。日軍所向披靡,南下朝新加坡挺進。
藿香很關心時事。她每天都看報紙。她為中國的局勢擔憂;轟轟烈烈的抗戰新聞令她慷慨激昂。一次,她到新加坡收帳款,偶然的機會她去參加由籌賑會召開的籌款賑災群眾大會。上臺演講的有好幾個。他們講得義憤填膺。臺下的聽眾情緒激動。藿香聽得熱淚盈眶。大會結束後她把當天收來的五百多塊錢捐給籌賑會。
日軍銳不可當。英軍節節敗退。在民眾的壓力下,英殖民政府終於答應釋放政治犯和馬共聯手組織抗日義勇軍。藿香從報上看到這個消息振奮不已。然而,缺乏訓練以及武器配備十分簡陋的義勇軍根本不是日軍的對手。他們抵擋不上兩天新加坡就落入鬼子手中,英軍將領白斯華將軍只好舉白旗投降。日軍開進新加坡後展開滅絕人性的大屠殺。藿香聽到這些消息心慌意亂、如坐針氈。
袁松林文化程度不高,很少看報。不過,在妻子的影響下他對時局卻十分關心。每天晚上,藿香一邊翻閱報紙一邊給他講新聞。他對陳嘉庚佩服到五體投地。他也支持義勇軍,說義勇軍如果缺槍他那把獵槍可借給他們用。然而,義勇軍沒來鬼子卻先到了。南榮街的警察局改為日本憲兵部。憲兵部頭頭髮出命令:凡擁有槍支彈藥者限三天內上交,違者槍斃。
袁松林只交獵槍,他把那把火銃拆散,槍管、托柄、扣子等機件分開藏起來。
槍聲在荒山野領有敲山震虎的作用。仙家崠前有深谷後有斷崖,一聲槍響山鳴谷應。平時,袁松林即使不出獵也要朝山谷放空槍。空槍的回音特別響亮,嘩啦嘩啦的震得滿山樹木簌簌顫慄,森林裡的飛禽走獸無不嚇得四處逃竄。如今袁松林的獵槍上交了,火銃拆了。沒了槍聲,整個山林就顯得冷僻荒寂、毫無生氣。
沒多久,野豬、山牛來犯了,開始時三幾隻,漸漸地便成群結隊。它們肆行無忌為所欲為,大片農作物被糟蹋,橡膠樹苗連皮被剝光,新種的椰樹也不能倖免。六七月間果子成熟,飛鼠果子狸也來了。它們躲在果樹上大快朵頤,吃飽便睡、醒來又吃。有的索性在樹上安家落戶,一隻隻吃得胖乎乎的。
村民們的生計深受影響。袁松林本想把火銃裝上,然而,南榮街風聲很緊,紅土坑常有陌生人出沒,前幾天黃獍穴還有人遇見身穿制服、肩上扛槍的人。大家都說那些人可能是日本鬼子。蘇拉河口駐紮著大批日軍;漢奸、走狗滿街跑,黃獍穴出現鬼子不出奇。黃獍穴和仙家崠只隔一個小山包,火銃一響滿山震盪,萬一引來日本鬼子那還得了。這個險絕對不能冒。
一個月後,老虎也來了。東邊黃老伯家的狗被銜了去,西邊李大媽寮裡的一隻肥豬被叼走。
談虎色變,村民們驚慌不已。
袁松林和幾個村民在老虎經常出沒的地方做虎柵。不知是新做的虎柵不管用還是老虎機靈,有了虎柵後──儘管柵裡當誘餌的羊兒叫得聲嘶力竭──老虎反而不來了。
一天下午,村北的張嫂在膠林裡撿柴。撿著撿著,身後忽然傳來宛如牛隻奔跑的踢踏聲。她回頭去看,哎呀不得了:一頭老虎正在追趕一頭山牛。她拉開喉嚨拚命喊,一邊用鐮刀往樹頭上死命敲。狗急跳牆,那頭山牛聽見喊聲便拼死命往前衝;老虎對人畢竟有所顧忌,掉頭往叢林那邊跑去。
這件事令村民們坐臥不安。從此大清早沒人敢點燈去割膠;出門的人都在太陽下山之前趕回去。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西村的狗吠得特別凶。村民們以為山君又來作孽,上次李大媽寮裡的豬被叼走時那裡的狗也是這麼吠的。然而,幾分鐘後,袁松林家的兩隻狗也衝出狗洞兇狠地吠起來。
那時袁松林一家人已經入睡。藿香頭一個被吵醒。她推醒身邊的丈夫,說:「你聽,狗怎麼吠得那麼凶?」
袁松林起身拿過手電筒走出房間。這時屋外的狗吠得齜牙咧嘴大有和對方拚命之勢。他開亮電筒從窗口往外照,發現左邊樹墩子後有人影晃動。他們都挎著槍。
「不好,是鬼子!」他細聲對妻子說。
藿香趨前想看個清楚,不料外面突然有人敲門。「篤-篤-篤-」聲音很輕,一下一下。她錯愕了一下,尋思道:鬼子兇神惡煞,敲門哪會這麼斯文?
袁松林也覺得事有蹊蹺,疑惑地看著妻子。
「誰呀?」藿香提高嗓子問。
外面有人應道:「我姓沈。我要找大夫!」
是求診的?緊張的氣氛稍微舒緩。袁松林拿目光問妻子。藿香點點頭。他上前拉開門閂。
進來的人有三個,都穿著赤黃色軍服,頭戴三星鴨舌帽。前頭的那個腰上挎著駁殼槍,走路一瘸一拐的;後頭兩個挎的是長槍,腰帶上有幾盒子彈。
從這些人的神情和一身裝備,藿香已看出端倪,心中豁然開朗。
「你們別怕,」那個跛腳的說,「我們是抗日軍,專門殺日本鬼子的。」
「是貴客呀!」藿香急忙趨前和他握手。「太好了!歡迎你們。請坐!各位請坐!」
那跛腳的沒坐,卻說:「我叫沈瑞揚。我的左腳扭傷了,聽說你們這裡有鐵打醫生,是你嗎?這位大哥。」他指著袁松林問。
袁松林則指向妻子說:「不,她才是大夫!」
那跛腳的怔了一下,向藿香拱拱手說:「原來是大嬸,半夜三更來打擾,真不好意思!」
藿香熱情地說:「別客氣!你們是抗日軍,是同志,再大的事我也義不容辭。你們先歇歇,喝杯咖啡吧。」說著,吩咐丈夫去生火煮開水。
沈瑞揚忙阻止:「你們別麻煩。方便的話就給杯開水!」
袁松林點亮油燈,給他們倒開水。那兩個肩後挎長槍的一連喝了兩杯,然後退到大門外守候。沈瑞揚喝過開水便坐下來脫鞋解綁腿。
客廳左角有幾扇圍屏,圍屏後有桌椅臥榻。那是藿香的診室。袁松林過去點亮壁上的臭土燈。藿香請沈瑞揚到那邊去。
「請這邊坐。」藿香指著臥榻說。
沈瑞揚坐將下來,伸直受傷的腳,捋起褲筒。
臭土燈不夠亮,藿香打著手電筒為他仔細檢查。他的膝蓋有傷口,是擦傷的,已經結了痂。小腿上有幾處瘀血。腳踝傷得比較嚴重,內踝一片紫黑,紅腫已擴展到腳背。
藿香問他道:「多久了?」
沈瑞揚想了一下說:「四五天了!」
藿香皺起眉頭說:「怎不早來呢?」
沈瑞揚答道:「一來事情多抽不出時間;二來我昨天才聽說這裡有大夫。」
藿香繼續檢查。忽然聽見圍屏後有人在竊竊私議。她轉頭去看,原來是奕森和雲杉、水杉兩姐妹。
藿香說:「你們怎麼都醒了?」
一個年約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從圍屏縫裡探出頭壓低聲音問:「喂,媽媽,媽媽,那個受傷的叔叔是誰?」她語氣詼諧,臉上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表情。
藿香答道:「那位叔叔是來看病的。」
小姑娘應道:「哎呀,誰不知道他是來看病的。他是誰?你看他褲頭上有槍吶!」
藿香莞爾而笑,說:「你先別問,來幫我拿電筒。」
這個小姑娘就是藿香的小女兒水杉。她閃身進來。藿香把手電筒塞給她。「往那裡照。」她指著沈瑞揚的腳踝說。
「唷!」水杉看到沈瑞揚的腳腫成這個樣子,問他道:「喂,你的腳是被人用棍子打的吧?」
藿香對她說:「別亂講!照那邊。」
頓了頓,她轉問沈瑞揚:「你的腳怎會傷成這樣?」
沈瑞揚答道:「走夜路不小心,踢到石頭掉進路邊的水溝裡。」
水杉突然笑道:「嘻,沒掉進山豬窟算你好彩!」
藿香瞪她一眼說:「你嘴裡沒句好話!把錘子拿過來。」
水杉把桌上的小錘子遞給她。她接過錘子敲沈瑞揚的膝蓋。他的小腿彈跳了一下。反射正常,這證明沒傷到神經。
「你剛上隊麼?」藿香放下錘子一邊問。
沈瑞揚答道:「已快半年了。我們的隊伍原本在哥打,開來這裡不到一個月。」
「嘖嘖嘖!」水杉插嘴說,「出師不利,一來就掉進水溝裡,可憐喲!」
藿香對她喝道:「目無尊長,給我閉嘴!」
水杉吐了吐舌頭不再言語。
沈瑞揚見她活潑風趣,便說:「小妹妹說得對,我出師不利。好彩沒掉進山豬窟。要不然,你們還以為捉到一頭兩隻腳的山豬呢!」
藿香笑道:「別理她。來,把腳抬高。」
沈瑞揚抬高腳。藿香左手托住他的腳跟,右手按著他的腳背往下壓。「痛不痛?」她問。
沈瑞揚皺起眉頭說不怎麼痛。
「這樣呢?」她力度加大。
沈瑞揚咬緊牙根說有一點痛。
水杉不禁哈哈笑道:「還說一點痛,你牙齒都快咬斷了,很痛很痛吧?」
藿香鬆下手,奪過水杉手中了電筒,罵道:「胡說八道。走開!」
水杉做了個鬼臉,轉身出去。
水杉走後,藿香對沈瑞揚說:「這丫頭就愛鬧,你別見怪!」
沈瑞揚笑道:「她胸無城府,直言不諱,我喜歡這樣的性格!」
藿香笑道:「這樣的性子容易得罪人。這樣痛嗎?」她把沈瑞揚的腳板往上掰。
沈瑞揚點頭說疼。
檢查完畢。藿香的診斷是:韌帶受損,踝子骨有裂痕。
沈瑞揚聽了有些緊張,問她這情況是否很嚴重。
藿香答說不嚴重,但需要些時日才能痊癒。接著她為他敷藥。敷完藥,另給他一包藥粉和半小瓶白酒,說:「這藥粉和白酒你帶回去,三天換一次,換時先調勻。一個星期後腫肯定會消。三帖藥敷完後如果還疼就回來。」
沈瑞揚接過酒瓶和藥粉,連聲道謝。
接著,藿香交代他兩個星期內不能走遠路,平時走動必須用拐杖。
「拐杖?」沈瑞揚聽了面呈難色,歎道:「這……難哪!」
藿香攔著他的話說:「為了往後能走更遠的路,你就委屈一下!」
沈瑞揚緘默片刻,終於點頭說:「大嬸說得對,我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他剛說完,袁松林便拿一根拐杖遞給沈瑞揚,說:「這個你試試!」
仙家崠荒僻路遙,當時腳踏車還不盛行,來看病的人無不走得骨軟筋酥、苦不堪言。藿香因而設計一種既輕便又實用的拐杖。袁松林做了好些送給腿部受傷不良於行的病人。
沈瑞揚接過拐杖,把玩了一下,說:「這拐杖獨具匠心,果然是行家之作!」
袁松林說:「試一試。」
沈瑞揚拄起拐杖來回走了一下,欣喜地說:「三條腿,行了!」
水杉忽然探頭說:「嘿嘿,你這下可成了鐵拐李的弟弟啦!」
沈瑞揚打趣地說:「鐵拐李的拐杖比槍還管用,如果有他那樣的本事,我倒想終身當瘸子。」
「喂,」水杉閃身進來指著他腰上的槍說:「你這小炮仔能不能讓我看看?」
藿香忙阻止她說:「你越來越放肆,出去!」
「沒關係,」沈瑞揚說,「她好奇,見識一下是好的。」說完解下槍,拉出子彈盒遞給水杉:「這叫駁殼槍,可連發十六顆子彈。」
水杉接過槍觀摩了一會便還給沈瑞揚,說:「改天讓我試試!」
「你胡鬧!」藿香對她嗔目而視,後轉對沈瑞揚說:「這人得寸進尺,別理她!」
沈瑞揚則問水杉道:「你開過槍麼?」
水杉點頭說:「開過一次,爸爸的獵槍,打山雞,可是沒打著,山雞飛走了。」
沈瑞揚點頭說:「好,改天我教你。不過,我這把槍和你爸爸的獵槍有些不同,獵槍是打野獸的,我這種槍是打敵人、殺鬼子的!你敢殺人麼?」
水杉抿著嘴想了一下說:「如果對方要殺我或我的親人和朋友,我手裡有槍的話當然要先幹掉他!」
沈瑞揚翹起拇指說:「對!先下手為強,殺他個措手不及!」說著,掏出錢包要付醫藥費。
藿香忙阻止他說:「抗日軍是人民的軍隊,能為你們做點事是我的榮幸。我還能收你的錢麼?還有,你們抗日軍往後來看病一律免費。」
沈瑞揚感激地向她拱拱手,一邊說:「多謝大嬸!還有這位大叔,多謝你們對我們的愛護和支持。我代表抗日軍向你們致敬!」他立正敬禮,然後離開。
沈瑞揚在新加坡出世,在新加坡受教育。他的父親是個愛國商人,對抗日工作不遺餘力。他的母親是中學教員,善於作詩填詞,還寫得一手好字。在父母的薰陶和督促下沈瑞揚品學兼優。他原本在一間華文中學念書,初中畢業後轉去以英文教學的新加坡最高學府萊佛士書院念高中。三年後考獲英國高級劍橋文憑。他的父母原本要送他去英國念大學,無奈歐洲政治動盪,蘇彝士運河局勢同時吃緊,幾次都不能成行。為了打發日子,他到H華文中學當臨時教師。由於是代課性質,校方並沒規定他教什麼科目。開頭他只教英文和華文,後來又兼教幾何代數。他對這種「什錦」式的教課不但沒怨言,反而越教越起勁。其實這些科目他在中學時期都讀過,那些公式、方程、函數、指數等原理已銘刻於腦,如今翻開記憶猶新,課文的正題、例題、偏題、難題、習題等的運算和解法皆一目了然。他無須備課,一進入教室打開課本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直講到下課。有一次,一個教生物的女老師生孩子拿產假,校長一時找不到代課老師,便要沈瑞揚暫時頂替幾天。身為代課老師,沈瑞揚自然是來者不拒。校長的所謂「頂替」只是要他到課室「坐鎮」,不須教課。然而,沈瑞揚卻找來課本踏踏實實、正正經經地給同學們解課文。更令人吃驚的是他還親自操刀給學生解剖做實驗。校長樂開了懷,一直讓他教到那位女老師修完產假回來才交班。自那次後,沈瑞揚便得來「鬼才老師」的雅號。
歐洲局勢一直沒有好轉,沈瑞揚這個「鬼才老師」就一直當下去。他教得輕鬆。同學都很喜歡他。代課老師薪酬少,校長要擢升他為正式老師。但他拒絕,理由是局勢一好轉他就要到英國去。其實這只是藉口,因為臨時老師沒有約期,只要預先通知或作好安排就可離開;正式老師的薪金雖然比臨時老師高了許多,但必須兼任行政工作。行政工作煩雜瑣碎,很多時候比教課還要忙。沈瑞揚不在乎薪酬卻喜歡輕鬆。他需要多一點時間以便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其實他喜歡做的事也只有一樣,那就是讀書。讀書是他唯一嗜好。他手不釋卷,中文、英文,哲學、文學,古典的、近代的,他無所不讀。書海浩瀚,學海無涯,他最感興趣的是有關政治和經濟的書本;最敬佩的人是恩克斯和列寧;最崇拜的人則是毛澤東和朱德。在書本知識的薰陶下,他嚮往共產主義的理想;同時憧憬這種理想社會能早日實現。他的好友當中有幾個是馬共黨員。在他們的推薦下,他也入了黨。
國際形勢愈加惡劣。侵略者的野心越來越大。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本空軍偷襲珍珠港,同時揮軍侵略東南亞。隔年二月新加坡淪陷。日軍進攻新加坡時受到星華義勇軍的頑強抵抗。日軍司令山下奉文惱羞成怒,攻佔新加坡後,進行大檢證捉拿抗日分子。
一場滅絕人性的大屠殺開始了。
日本憲兵對新加坡的抗日組織了如指掌。無論是馬共幹部還是民主志士,公開活動的、幕後主持的或是幹地下工作的都逃不出他們的魔掌,有的在大檢證時遭殺害,有的稍後被捕入獄,在嚴刑下送命。敵人行動之快目標之準委實令人震驚。他們對付抗日分子和馬共幹部有如甕中捉鱉,手到擒來。不過,奇怪的是馬共總書記萊特始終逍遙自得,安然無事。
當時沈瑞揚只是一個普通的馬共黨員,不夠份量也沒資格被列入黑名單。然而,他的父親就沒那麼幸運,雖然逃過大檢證那一關,但名字卻沒法從黑名單中抹去。兩個月後,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一群鬼子和特務突然到他家把他父親帶走。他的母親使了不少錢、托過不少人(包括漢奸)希望能拯救丈夫。三個月後卻傳來噩耗:她的丈夫在一個月前死在珍珠山明月灣監獄。那時候他的母親已經形容枯槁,心力交瘁,加上這個打擊便一病不起,兩個月後撒手而去。
土地被蹂躪,同胞被殺戮,多少人家破人亡。國仇家仇不共戴天,沈瑞揚捶心泣血,悲憤填膺。擺在他前頭的只有一條路:儘快聯繫黨組織,投入抗日隊伍。
新加坡淪陷前夕,一批黨幹部越過長堤到柔佛州森林組織抗日游擊隊。那批幹部中有幾個是沈瑞揚的朋友。當時沈瑞揚原本打算和他們一起走,但組織卻有不同的意見,他們認為這批人走後工作必須有人接替,沈瑞揚尚未暴露身分,應該留下來。沈瑞揚覺得組織的意見是對的,便打消走的念頭。然而,鬼子一打進來,全都亂了套,領導他的同志和其他幹部有的被捉,有的被殺,有的不知去向。像他這樣的基層黨員群龍無首,工作根本沒法進行。
沈瑞揚用盡所有的祕密管道希望能和黨取得聯繫。然而,等了三個月仍杳無音訊。這樣,一直到半年後,組織才派人來找他。在地下人員的安排下,他終於離開新加坡到柔佛州哥打丁宜森林加入抗日游擊隊。
入隊後,他先接受為期兩個月的基本軍事訓練,然後轉移到民運組等待調遣。
民運組是抗日軍總部屬下的一個獨立單位,主要的工作是培訓民運幹事。民運幹事的任務是聯絡群眾,搞物資糧食和打探敵情。因此,受訓的隊員必須素質好,有文化和一定的政治認識。說得貼切點就是這些人必須靠得住、信得過、能為群眾解答疑難。
民運組的組長名叫劉新運。他是資深的馬共黨員。他在柔佛州烏魯地南出世,父母以割膠為生。他只受過小學教育。離開學校後跟隨父母到橡膠園割膠。割膠只在早上,午後就空閒了。村裡像他這般年紀的孩子,一到下午便成群結隊,登山捉鳥,出海獵魚,不到天黑不回家。劉新運則個性內向,他仍迷戀往日在校讀書的日子,雖然命運已把他逐出校門,但沒消除他對讀書的興趣和熱誠。他一閒下來便往書堆裡鑽,書刊、報紙、雜誌,文學的、時勢的、政治的他無所不讀;而且讀得仔細,入神入腦。他有個念中學的堂哥時常把書本和雜誌借給他,同時還從旁指點或互相討論甚至進行辯論。讀書能提高人的思想水平,看報能使人開闊眼界,劉新運廢寢忘食孜孜不倦,他的知識隨著年齡而增長。十六歲那年,他的父親突然病逝。當時他的兩個弟弟還在念書,為了減輕母親的擔子,他便早上去給人派報紙,下午到椰園幫人剝椰皮。三年後,他兩個弟弟先後上了中學,家庭開銷加大。為了多掙點錢,他便離開老家到蘇拉河木炭山替人看管炭窯。炭窯的工作是辛苦的,火頭師傅是刻薄的,老闆的心像炭一樣是黑的。然而,為了那份較高的薪水,他忍氣吞聲一直挨到兩個弟弟念完中學。掐指一算,六年過去,他的額頭上已出現幾道年輕人不該有的皺紋。
離開木炭山後,他到哥打丁宜橡膠廠當監工。這間橡膠廠的老闆名叫何金標。何金標思想激進,熱心抗日,他的公司、廠房、園丘等所聘用的職工多半是有志之士,其中好些還是共產黨員。劉新運就是在那個時候受薰陶、受感悟、最終加入共產黨的。在黨的領導下,他進步得很快。兩年後,黨組織通過關係安排他到天吉港錫礦公司當礦場監督。這家礦場規模相當大,工人有八九百個,老闆是英國人。黨交給他的任務是組織工會,團結工人,教育他們,使他們加入反殖民主義、反帝國主義的鬥爭隊伍。
礦場的洋老闆刻薄無情,一直把工人當奴隸。工友們無不怨聲載道,但群龍無首,各行其是,人再多也是一盤散沙。工會成立後,工人們對工會不怎麼熱心。劉新運並不性急,他先培養一批素質較好、認識較高的工友為工會幹事,向他們灌輸反殖民主義的思想和工會的宗旨,另外也開設學習班讓工友們學文化。三個月後有了些成績,開始時少人問津的學習班人數便逐漸多起來。又過了三個月,礦場突然發生意外:泥土下陷木架坍塌二十幾個工人遭活埋。大家丟下工作捨命搶救,其中六個埋得較深,挖出來時已經氣絕。礦場老闆和往常一般處理:給死者買副棺材另加五十塊錢安葬費了事。然而,工會代表出來說話了:資方除了出棺材和安葬費外,必須作出賠償以及發撫恤金給死者家屬。工會的呼聲得到工友們的全力支持。然而,資方置之不理。工會號召工人罷工兩天以示抗議。工友們紛紛響應。機器停止了,溝水不流了,拖車不動了,礦湖一片寂靜。第二天早上,資方動搖了,經理主動向工會代表提出建議:答應賠償,但總金額只是工會提出的四分之一。工會代表不接受,並警告他們至今天傍晚五點鐘,如果資方仍不答應,工人將繼續罷工,直到資方答應為止。資方看工會代表態度堅決,工人情緒高漲,只好答應要求。
罷工勝利,工友們對工會更有信心、更加信任。一年後,工會派代表向資方提出工人加薪的要求。資方態度傲慢,並先發制人開除工會代表。為了展示力量,工會號召工人閃電罷工。工人們同舟共濟,說罷就罷。這場罷工持續了兩個星期。洋老闆大驚失色,只好讓步答應加薪要求並收回成命讓被開除的工會代表照常工作。
兩場罷工都獲得全面勝利,工友們得到好處也受到教育,對工會就愈加信任愈加愛護。
工會穩健成長,勢力日益壯大,殖民統治者見了如芒刺在背,等待時機要把工會除掉。
為了不暴露身分,劉新運始終居於幕後。但礦場裡誰都知道沒有劉新運就沒有工會,沒有工會工友們就不會有今天。從第一次罷工勝利開始,工人們便稱劉新運為劉老大。
然而,殖民統治者還來不及對工會採取行動,日本鬼子就打來了。
馬來亞淪陷前夕,礦場的洋人老闆和高層人員倉促逃走。礦場突然停工,生活頓時沒了著落,工友們不知何去何從。劉新運則另有主意:他說天吉港土地肥沃,礦湖裡水清魚躍,是個務農、養魚或畜牧的好地方。他同時號召那些沒路去的工友留下來和他一起發展天吉港。他的呼籲響應熱烈,留下來的人竟然多達五六百個。從此,大家分工,養雞的養雞,養魚的養魚,種菜的種菜。苦了幾個月,收成竟然比預料的好。不久後,抗日軍來了,年輕的放下鋤頭扛槍去打鬼子,上了年紀的繼續養雞養魚產糧食。
糧食問題基本解決,但醫藥、軍需及日用品等物資卻嚴重缺乏。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劉新運組織民運隊到各個村鎮宣傳抗日並尋求協助。
錫礦場兩次罷工勝利的消息不脛而走,劉新運的名字在外頭早已家喻戶曉,所以他的部隊不論到哪個村子都受到村民的熱烈歡迎和擁護。更令人驚喜的是,村民們由於不堪漢奸走狗的欺壓,年輕的都要求參軍打鬼子。
劉新運來者不拒並安排他們到營地接受為期兩個月的基本軍事訓練。
兵員逐漸增加,陣容日益壯大,各地區的支隊、分隊紛紛成立。這麼一來,民運隊便應接不暇,窮於應付。劉新運於是成立訓練班,培訓民運外勤人員,然後分派到各個部隊以減輕他的工作。
劉新運獨具慧眼,頭一次和沈瑞揚接觸就覺得此人豁達大度,氣質出眾;幾次交談之後,愈加確信自己的判斷,心裡同時暗忖:他是個優秀的黨員,好好培養將來必可成大器。
就在這個時候,柔南區第四獨立隊大隊長陳田突然來找劉新運。他說日軍最近有所調動:哥打河多了好些日本巡邏艇,另有整團日軍在東岸支流蘇拉河河口駐紮,敵人的目的是要確保柔佛河航道的安全以及更有效地控制哥打河兩岸的大片平原,可是這麼一來,天吉港總部就受到很大的威脅,組織上頭因此決定派兩個連進駐蘇拉河以拖住並分散敵軍軍力。
這件事劉新運已略有所聞,便問:「你想叫誰帶隊?」
陳田反問他道:「你看誰比較適合?」
劉新運答非所問:「蘇拉河可是龍潭虎穴呀!」
「不錯!」陳田點頭說,「你在那裡住過,熟悉那裡的環境,所以我來徵求你的意見。」
劉新運沉吟片刻,後搖頭說:「我看沒有一個適合!」
陳田睜大眼睛看著他,一邊說:「民運組裡人才濟濟,我想從中挑一個,二區的小強工作積極,辦事認真,你看怎麼樣?」
劉新運答道:「小強是不錯!但蘇拉河魚龍混雜,情況特殊,很多事情不是積極、認真就能解決的!」
陳田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說法。「老黃呢?」他想了一下又問,「老黃經驗豐富,人緣也好,你看他行嗎?」
「你說呢?」劉新運反問他道,頓了頓才繼續說:「我們派去的只有兩個連,敵軍卻是整個團,任務如此艱巨,你說他能勝任嗎?」
陳田搔搔頭皮嘟噥道:「這可難啦,你看,派誰好呢?」
劉新運想了一下說:「此事非同小可,還是我去吧!」
「你?」陳田驚叫道,「殺雞焉用牛刀,別開玩笑啦!」
劉新運應道:「我是認真的,沒跟你開玩笑!」
陳田猶豫了一下說:「就算你願意,上頭未必會同意!」
劉新運說:「事關緊要,而且刻不容緩,我有把握說服上頭!」
陳田緘默良久,終於點頭說:「好吧!我給你派個副手,指揮員老謝,行嗎?」
「哦,不!」劉新運突然想起地說,「你甭費心,我有現成的!」
「哦?」陳田笑道,「你已胸有成竹,誰?」
劉新運提高嗓音說:「沈瑞揚!」
陳田搖搖頭說:「沒聽過,是新來的吧?」
劉新運點頭笑道:「沒錯,培養新人是我的老本行嘛!」
這兩個連被編為烏拉山第六分隊,劉新運任隊長兼黨代表,沈瑞揚任副隊長兼政治指導員。
兩天後,第六分隊開到蘇拉河。劉新運原本想在上游低窪地帶駐紮,一番視察後發現那裡的地勢不臻理想,低窪叢林固然易守難攻,但如果敵人出動飛機狂轟濫炸就沒有退路。後來他發現象牙頂黃獍穴一帶的森林十分理想,便拔隊到那裡安營紮寨。由於營地周圍常有刺蝟出沒,他們因此稱它為刺蝟營。